大明春 - 第7章

戴小樓

  但是,現在不合適寫,首先,金瓶梅太長,洋洋灑灑百萬字,哪裡來得及,至於現在有沒有人寫,倒不必太在乎,金瓶梅成書到底是哪一年後世專家吵翻天也沒個具體定論,只知道有史記載第一次提及金瓶梅是大名士袁宏道和董其昌兩人的通信,那已經是西元歷1595年了,等到第一次出版,更得是1617年馮夢龍首刻,而現在是1582年。

  就算這時候金瓶梅已經寫出開頭了,他也不怕,創意撞車嘛!後世作者經常這麼幹,何況,他不可能照抄,誰也不會把上百萬字的書全部記憶在腦海中,這其中的增補潤色,拿捏橋段,寫出來肯定跟歷史上那個金瓶梅完全兩樣,所以,這肯定不叫抄,肯定是原創,頂多頂多,算同人。

  但現在不能寫,最好寫個十萬字左右的故事,按照大明朝的格式,正好印個上下兩冊。

  要字數少,以這個要求一衡量,金瓶梅紅樓夢通通得拋開。

  然後還得這個時代的人喜聞樂見,你寫個科幻,這個時代的人誰能理解星系、蟲洞、空間跳躍……

  寫個修仙,實力為尊,殺人奪寶……這個時代講究孝悌綱常,能接受才怪。

  鄭國蕃那個糾結啊!到底寫啥好呢!後世寫書動則百萬字數百萬字,這十萬字……還真是撓頭得緊。

  旁邊單思南看自家少爺愁眉苦臉抓耳撓腮,也不知道如何幫忙,趕忙拿個蒲扇,幫他在旁邊輕輕扇着。這時節已入秋,天氣雖不熱,蚊子卻依舊不少,單思南總不能讓自家少爺去餵了蚊子。

  鄭家這間書房及其簡陋,不過一桌一椅,一人高的一張破書櫃放在進門左邊的牆壁邊,木料已經有些腐朽,上面根本沒幾本書,沒辦法,書很貴,在裡面牆角有一張床,實際上鄭國蕃大多數時候就睡在這書房內,而旁邊名義上的臥室,就是殺人現場了。

  鄭國蕃坐在那兒上想了好一會兒,依舊沒個頭緒,坐直了腰杆,隨手拿起案頭一本書翻了翻。

  是一本《神僧傳》,他腦海裡面回憶了下,似乎是有一次給老爹燒香祈禱,那廟裡面的和尚送的,當時還說他有夙慧,俗話就是和尚投的胎,氣得他差一點連塞在袖子裡面的十文香油錢都沒給和尚,雖然十文錢連和尚都看不上。

  隨手翻了翻,眼光在上面掃過,心思卻根本不在上面,書頁嘩啦啦翻動,心裏面卻在想,木蘭辭都抄襲了,要不,乾脆把《納蘭詞》全部抄出來?這可是號稱[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這個絕對字數少,還能賣錢,又有名聲……

  無意識地翻着書,他覺得,這個主意還算不錯,嘴角一撇,笑了起來,身子一軟,往後靠了靠,雙腿伸直,讓背脊舒適地貼在椅子的靠背上。

  拿定了主意,眼光就隨意在書上瞄了幾眼,一邊看一邊還跟單思南說話,「大頭,你說我要是寫出很多詩詞來,得賣多少錢一首?」

  旁邊的小廝很狗腿,一邊閃着蒲扇一邊說:「少爺十二歲進學,日後肯定能進內閣做首輔,我看一首能賣一兩銀子罷!方才那店主真是狗眼,居然敢說五文錢,當時我都想替少爺呸他一臉。」

  「一兩銀子?哼!一千兩,這還是起步價,你要知道,肯花錢買詩詞的……」

  他正準備賣嘴,眼光掃過一行字,頓時一驚,把下面的趣話都給嚇回去了,趕緊挺直了腰杆,鬆散的雙腿也端正起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那一行字念了出來:為文數千言,其字僻而言怪。

  反反覆覆把這句話念了幾遍,他把書翻過來看看封面,沒錯啊!《永樂御製神僧傳》。

  可是……這個……這個說的好像是穿越過來寫簡體字的罷?

  他心裏面一麻,趕緊往後面看,只是,越看,心越涼:[不知其所來,衣冠異之][生數歲日誦萬言][狀類風狂言語倒亂,事多先覺,人以此疑之][早歲不群聰黠明利有老成之風]……

  [不知其所來,衣冠異之]——這是穿越過來估計還穿着白色羽絨大衣留着平頭的。

  [早歲不群聰黠明利有老成之風]——這是典型的穿越過來後兒童身體大叔心態的。

  [記念精熟如素所習讀]——這是穿越過來文盲一下子變成神童的。

  [生數歲日誦萬言]——這是穿越過來天生異象什麼都會的。

  [其為僧狂亂,發言多中,時號為聖]——這顯然是讀歷史系的同學穿越的,估計有點小鬱悶,不會造玻璃槍炮肥皂,卻又知道點歷史走向,只能走預言系奔放路線的。

  [狀類風狂言語倒亂,事多先覺,人以此疑之。市肆中百姓屋數間。其輒操斧斫其檐禁之不止,其夜市火連延而燎,唯所截檐屋數間存焉。]……這顯然是消防員穿越過來了。

  良久,鄭國蕃把神僧傳一合,長嘆了一口氣,弄得旁邊的小孩單思南滿頭霧水。

  孟浪了,太孟浪了,只想着揚名立萬升官發財,卻沒考慮到做人要低調啊!

  不低調的下場就是出家做和尚啊!

  不行,看來這納蘭詞不能抄,太高調了,一個十三歲的縣學庠生,作了一首木蘭辭就罷了,居然連接作幾百首,別人怎麼看?

  最好的下場,恐怕也是送這本神僧傳的和尚說的那樣[小施主生有夙慧,和尚投胎,不如從了老衲罷!]

  想到這兒,鄭小官覺得自己一頭冷汗,雖說自己看過不少佛經,可不代表自己願意剃光頭出家做和尚啊!

  他站起身來,單思南趕緊跟在他身後,「少爺,怎麼了?」

  搖了搖頭,他走到書房門口,衝着臥室那邊合掌低頭,然後低聲禱告:「畫扇姐姐,咱們家若不是缺銀子,最後也不會這般下場,總之,千錯萬錯,不怪你我,你若在天有靈,保佑乖官腦袋靈光一閃……」

  他低聲禱告,正說到靈光一閃,腦子裡面突然就真的靈光一閃。

  對啊!

  窮書生,女鬼,蘭若寺。

  有了。

  果然,這估計也算生有夙慧的一種,說什麼就來什麼。

  他匆匆禱告,「等乖官賺了錢就把姐姐的屍身贖回來,總不會叫姐姐死無全屍。」

  禱告完,他轉身就進了書房,一屁股坐下去,伸手拽過紙筆,大喊一句,「大頭,給我磨墨。」

  大頭渾身汗毛一豎,總覺得少爺有點神神叨叨的,他雖得單老管家真傳,松溪派武當拳法頗有功底,倭刀術也練得形神兼備,可到底還是才十歲出頭的孩子,終究還是有點怕鬼的。雖然大白天的,還是覺得書房門口有點陰嗖嗖的,當下縮了縮腦袋,低聲禱告道:畫扇姐姐,少爺殺你可不能怨少爺,當然,也不怨你,總是那個死鬼段大官人不是東西。

  禱告了幾句,那邊鄭國蕃一疊聲叫他,他匆匆作了個揖,轉身回書房,熟門熟路,往硯台裡面滴了水,拿了墨輕輕研磨起來。

  鄭小官把毛筆舔了飽滿,拽過紙來,就用楷體寫下倩女幽魂四個大字。

  猶豫了下,他攥着筆,心說這筆名叫什麼好呢?

  羅森?弄玉?泥人?

  抓了抓頭,他想起被沈榜取的表字,鳳璋,隨即自嘲笑笑,羊脂白玉就羊脂白玉了,隨手就跟着寫下三個字筆名,玉散人。

  接着,他筆走龍蛇,寫下四句詩來:

  十里平湖霜滿天,

  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第14章

德藝雙馨倉井老師

  

  鄭國蕃下筆有如神助,這時候,縣學庠生的功底就出來了,刷刷刷,七八個字一氣呵成,旁邊單思南眼眉通挑,早早就拿了另外一支毛筆,舔得墨汁飽飽的,遞給自家少爺。

  他接過筆來,思潮如泉涌一般,雖然用的是毛筆,卻也筆走龍蛇毫不停頓,主僕二人在書房半個時辰,居然就寫出洋洋灑灑兩千文出來。

  這兩千字寫出來,將將寫到窮書生寧采臣被一群野狼追趕,後面狼群幽碧的眼珠在黑夜中宛如鬼火,他慌不擇路,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掙扎着起來,卻是一塊石碑,伸手抓起燈籠,燈光照在石碑上。

  [蘭若寺]。

  三個字似有魔力,輕輕念出,突然就起了一陣風,陰寒透體,十七八隻餓狼頓時停下腳步,狼背上硬毛豎起,齊齊發出哀鳴,硬如旗杆的狼尾巴一卷,卻是如喪家之犬一般,轉身就逃,一瞬間,十七八隻餓狼跑得乾乾淨淨。

  鄭小官長吁一口氣,把毛筆擱在硯池上,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輕輕轉了幾圈,自覺狀態真是不錯,照着這般寫法,七天之內肯定能寫好。

  「少爺,這是個詞話本子?寫的真好,最後這一段,瞧着都覺得一股子涼氣從心底往外冒,這蘭若寺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對不對?是不是就像說西遊裡面一般,一會兒就要跳出一個青臉紅須、青靛臉、毛皮青似靛、巨口獠牙、口如鋼鑽、口若血盆、鋸牙似鑿、齒排銅板、鋼牙似插釘、髭鬚如插箭、焦筋藍靛手的妖怪出來?」單思南雖然才十一歲,也是茶樓酒座裡面的常客,他年歲小,三國什麼的不懂,最愛聽的就是說西遊,水滸裡頭也要挑三揀四,打得結棍的譬如什麼盜生辰綱劫法場之類才聽。

  鄭小官被他一連串的形容詞砸到眼冒金星,扭頭看看他,卻是大眼睛眨巴眨巴,正等着自家少爺的答案。

  自覺換了自己一下子還真說不出這麼多形容詞來形容一個妖怪,他拿手在單思南臉上一抹,把手指上沾着的墨汁抹在單思南的嘴唇兩側,正好畫兩撇鬍子,「少爺我寫的東西跟你聽書聽的那些不一樣,那些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單思南睜大了眼睛,「少爺寫的難道人不是人,妖不是妖?」

  鄭國蕃被他說的哭笑不得,只得作罷,「去去去,真是雞同鴨講,做你的晚飯去,再上樓去瞧瞧我爹。」

  把這個小討嫌打發走,鄭小官伸了個懶腰,伸手拿起筆來,繼續往下面寫。

  這一寫,一直寫到深夜,連吃東西都是在書房胡亂吃了一點,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他這才放下筆來,在旁邊的床上倒頭就睡,至於單思南,小孩子貪睡,早就去睡了。

  他這一寫,進入狀態,連接三天,整個兩耳不聞窗外事,寫的速度極快,卻是已經寫了一半了。

  [燕赤霞一看鬼魅遁形,施了個開天眼的法訣,隨即咬破食指,在掌心畫了個太極,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一段鬥法寫將下來,只覺得手腕發麻,這握毛筆可是一件辛苦活,他放下筆來,靠在椅背上,輕輕舒轉手腕,卻是閉着眼睛還在斟酌詞句。

  這時候,外面聽見有人詢問,「請問鄭小相公可在家中?」

  他從窗戶探首往外面瞧了瞧,正好瞧見單思南開了門,一位青袍老者笑眯眯站在門口,可不就是前幾天那位老店主。

  趙老店主手上拎着一簍蘋婆果,正是這時節的時果,十幾顆蘋婆果比嬰兒拳略大,眼色半青半赤,用一個竹簍子裝着拎在手上,看見單思南開了門,笑眯眯就說:「小哥,可還記得老朽。」

  單思南一瞧,是這位打算出[五文錢]買少爺文章的老頭,當下抿着小嘴兒,下巴仰到天上去了,「小爺可不耐煩記五文錢的貨色。」

  一句話,就把趙老店主頂得臉色尷尬,不過他從商二十幾年,臉皮早就鍛煉出來了,當下乾笑兩聲,「到底是勇割雙頭鄭乖官家的僕役,說話也頗為不凡,你家鄭少爺可在家?」

  單思南正打算再頂他兩句,就聽見鄭國蕃的聲音傳來,「大頭,不可無禮,請老先生進來。」

  那趙老店主聽見鄭小官的聲音,滿臉笑容,順手就把一簍蘋婆塞進單思南手中,單思南哼哼了兩聲,把他領進書房。

  「老先生有禮了。」鄭國蕃起身拱了拱手,趙老店主趕緊還禮,「老朽趙蒼靖,德藝坊坊主……」

  鄭國蕃心念電轉,似乎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笑了笑,「原來是德藝雙馨蒼井老師。」到底還是略微刺了刺趙老店主,開價五文錢就想買他鄭國蕃的書,要說心裏面沒疙瘩,那才真是見鬼了。

  不過,料想趙老店主也不知道五百年後[德藝雙馨蒼井空老師]的典故,這個俏媚眼算是做給了瞎子看,可惜了,這真是有代溝,溝還挺深,五百年的溝,可不是隨便擠一擠就有的。

  「不敢不敢。」趙蒼靖老店主趕緊搖手,開什麼玩笑,這鄭小官再怎麼年紀小,你可以在心底裡面輕視人家,但面子上卻是一點兒禮數都不能缺,因為人家是庠生,有功名在身,而他,不過是個小書坊主,人家看他年紀大,客氣一下,可他卻萬萬不能把客氣當福氣。

  兩人寒暄了下,就都沒話說了,頓時雙方都有些尷尬。

  按說,趙蒼靖老於世故了,此刻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似乎有些奇怪,其實,他是怕鄭國蕃是那種清流士子,視錢財如阿堵物,貿然開口的話,被回絕了,這生意就再難談了。

  要說他為何如此認定,主要還是因為五文錢的故事,他自覺五文錢開價挺高,要知道時文的時價不過兩三文,他開價五文錢,鄭國蕃卻是一句[多謝老先生]扭頭就走,現下再看看他這簡陋的書房,聽說他爹還有肺癆,心裏面愈發認定,這鄭小官恐怕頗為清高。

  乾咳了兩聲,鄭國蕃大聲喊道:「大頭,怎麼不泡茶來。」

  沒一會兒,單思南端來兩碗茶,用青瓷大碗裝着,裡面就一些茶葉碎末子,他把茶放在書桌上,故意還哼哼了兩聲,這才站到一邊。

  「蝸居簡陋,怠慢老先生了,這茶卻是乾淨的,不瞞老先生,我家的碗筷每天都要煮三次,若不是院子裡面還有一口井,單是買水,恐怕都要買不起。」他一句話就解釋了家中老父親身患肺病,然後端起粗瓷碗自己先喝了兩口,放下碗後用手背拭了拭唇角,朗然一笑,面相雖嫩,給趙老先生的感覺卻是一股少年名士的風度迎面撲來。

  果然是作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天才,趙蒼靖在肚裡面暗自贊了句,愈發堅定心思,一定要把少年的文章買回去刻印。

  他端起粗瓷碗,略抿了抿,心中就在盤算,如何才能打開這個缺口。

  「不知道老先生方才說勇割雙頭是個什麼典故?」鄭國蕃開口問他剛才覺得有點疑惑的問題。

  趙蒼靖略微驚訝,「小相公莫非不知道?昨日,報春樓的早肥先生就開講《大興縣兩屍三命,鄭乖官勇割雙頭》,聽者雲集,據說把報春樓都給擠爆了,生意平白就好了三成,把報春樓的東主樂的找不着北……」

  鄭國蕃聞言,俊俏的小臉蛋頓時就沉了下來,這大明律[本夫殺死姦夫姦婦無罪]在他看來,簡直是野蠻了一塌糊塗,就好像大明朝的名士好男風走旱道,還喜歡女人的小腳,聞着裹腳布的味道就好像是催情奇香,動不動還拿繡花鞋當酒盅,換五百年後恐怕要被認為是變態狂。

  大明朝搞同性戀是風流,聞裹腳布是風雅,可想而知,五百年的代溝有多深,可是,一個人的力量想改變整個社會的審美觀,未免天方夜譚,別說他十三歲無權無勢了,就算是當今萬曆天子,也不可能說什麼就是什麼。

  看他變了臉色,趙蒼靖以為他好面子,本想安慰幾句,又怕說錯話,訥訥好一會兒,嘴唇一陣顫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良久,鄭國蕃長嘆了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罷了,說就說罷!不知道趙老先生登門所為何事?」

  心中猶豫糾結了一會兒,趙蒼靖咬牙道:「不知道鄭小相公對《戰國策·秦策》蘇秦始將連橫說秦如何看?」

  鄭小官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上門請教學問?

  他不知道這趙老店主想說什麼,趕緊在記憶裡面找戰國策秦策,心思轉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

  當下,他不由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