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 - 第7章
戴小樓
就算這時候金瓶梅已經寫出開頭了,他也不怕,創意撞車嘛!後世作者經常這麼幹,何況,他不可能照抄,誰也不會把上百萬字的書全部記憶在腦海中,這其中的增補潤色,拿捏橋段,寫出來肯定跟歷史上那個金瓶梅完全兩樣,所以,這肯定不叫抄,肯定是原創,頂多頂多,算同人。
但現在不能寫,最好寫個十萬字左右的故事,按照大明朝的格式,正好印個上下兩冊。
要字數少,以這個要求一衡量,金瓶梅紅樓夢通通得拋開。
然後還得這個時代的人喜聞樂見,你寫個科幻,這個時代的人誰能理解星系、蟲洞、空間跳躍……
寫個修仙,實力為尊,殺人奪寶……這個時代講究孝悌綱常,能接受才怪。
鄭國蕃那個糾結啊!到底寫啥好呢!後世寫書動則百萬字數百萬字,這十萬字……還真是撓頭得緊。
旁邊單思南看自家少爺愁眉苦臉抓耳撓腮,也不知道如何幫忙,趕忙拿個蒲扇,幫他在旁邊輕輕扇着。這時節已入秋,天氣雖不熱,蚊子卻依舊不少,單思南總不能讓自家少爺去餵了蚊子。
鄭家這間書房及其簡陋,不過一桌一椅,一人高的一張破書櫃放在進門左邊的牆壁邊,木料已經有些腐朽,上面根本沒幾本書,沒辦法,書很貴,在裡面牆角有一張床,實際上鄭國蕃大多數時候就睡在這書房內,而旁邊名義上的臥室,就是殺人現場了。
鄭國蕃坐在那兒上想了好一會兒,依舊沒個頭緒,坐直了腰杆,隨手拿起案頭一本書翻了翻。
是一本《神僧傳》,他腦海裡面回憶了下,似乎是有一次給老爹燒香祈禱,那廟裡面的和尚送的,當時還說他有夙慧,俗話就是和尚投的胎,氣得他差一點連塞在袖子裡面的十文香油錢都沒給和尚,雖然十文錢連和尚都看不上。
隨手翻了翻,眼光在上面掃過,心思卻根本不在上面,書頁嘩啦啦翻動,心裏面卻在想,木蘭辭都抄襲了,要不,乾脆把《納蘭詞》全部抄出來?這可是號稱[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這個絕對字數少,還能賣錢,又有名聲……
無意識地翻着書,他覺得,這個主意還算不錯,嘴角一撇,笑了起來,身子一軟,往後靠了靠,雙腿伸直,讓背脊舒適地貼在椅子的靠背上。
拿定了主意,眼光就隨意在書上瞄了幾眼,一邊看一邊還跟單思南說話,「大頭,你說我要是寫出很多詩詞來,得賣多少錢一首?」
旁邊的小廝很狗腿,一邊閃着蒲扇一邊說:「少爺十二歲進學,日後肯定能進內閣做首輔,我看一首能賣一兩銀子罷!方才那店主真是狗眼,居然敢說五文錢,當時我都想替少爺呸他一臉。」
「一兩銀子?哼!一千兩,這還是起步價,你要知道,肯花錢買詩詞的……」
他正準備賣嘴,眼光掃過一行字,頓時一驚,把下面的趣話都給嚇回去了,趕緊挺直了腰杆,鬆散的雙腿也端正起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那一行字念了出來:為文數千言,其字僻而言怪。
反反覆覆把這句話念了幾遍,他把書翻過來看看封面,沒錯啊!《永樂御製神僧傳》。
可是……這個……這個說的好像是穿越過來寫簡體字的罷?
他心裏面一麻,趕緊往後面看,只是,越看,心越涼:[不知其所來,衣冠異之][生數歲日誦萬言][狀類風狂言語倒亂,事多先覺,人以此疑之][早歲不群聰黠明利有老成之風]……
[不知其所來,衣冠異之]——這是穿越過來估計還穿着白色羽絨大衣留着平頭的。
[早歲不群聰黠明利有老成之風]——這是典型的穿越過來後兒童身體大叔心態的。
[記念精熟如素所習讀]——這是穿越過來文盲一下子變成神童的。
[生數歲日誦萬言]——這是穿越過來天生異象什麼都會的。
[其為僧狂亂,發言多中,時號為聖]——這顯然是讀歷史系的同學穿越的,估計有點小鬱悶,不會造玻璃槍炮肥皂,卻又知道點歷史走向,只能走預言系奔放路線的。
[狀類風狂言語倒亂,事多先覺,人以此疑之。市肆中百姓屋數間。其輒操斧斫其檐禁之不止,其夜市火連延而燎,唯所截檐屋數間存焉。]……這顯然是消防員穿越過來了。
良久,鄭國蕃把神僧傳一合,長嘆了一口氣,弄得旁邊的小孩單思南滿頭霧水。
孟浪了,太孟浪了,只想着揚名立萬升官發財,卻沒考慮到做人要低調啊!
不低調的下場就是出家做和尚啊!
不行,看來這納蘭詞不能抄,太高調了,一個十三歲的縣學庠生,作了一首木蘭辭就罷了,居然連接作幾百首,別人怎麼看?
最好的下場,恐怕也是送這本神僧傳的和尚說的那樣[小施主生有夙慧,和尚投胎,不如從了老衲罷!]
想到這兒,鄭小官覺得自己一頭冷汗,雖說自己看過不少佛經,可不代表自己願意剃光頭出家做和尚啊!
他站起身來,單思南趕緊跟在他身後,「少爺,怎麼了?」
搖了搖頭,他走到書房門口,衝着臥室那邊合掌低頭,然後低聲禱告:「畫扇姐姐,咱們家若不是缺銀子,最後也不會這般下場,總之,千錯萬錯,不怪你我,你若在天有靈,保佑乖官腦袋靈光一閃……」
他低聲禱告,正說到靈光一閃,腦子裡面突然就真的靈光一閃。
對啊!
窮書生,女鬼,蘭若寺。
有了。
果然,這估計也算生有夙慧的一種,說什麼就來什麼。
他匆匆禱告,「等乖官賺了錢就把姐姐的屍身贖回來,總不會叫姐姐死無全屍。」
禱告完,他轉身就進了書房,一屁股坐下去,伸手拽過紙筆,大喊一句,「大頭,給我磨墨。」
大頭渾身汗毛一豎,總覺得少爺有點神神叨叨的,他雖得單老管家真傳,松溪派武當拳法頗有功底,倭刀術也練得形神兼備,可到底還是才十歲出頭的孩子,終究還是有點怕鬼的。雖然大白天的,還是覺得書房門口有點陰嗖嗖的,當下縮了縮腦袋,低聲禱告道:畫扇姐姐,少爺殺你可不能怨少爺,當然,也不怨你,總是那個死鬼段大官人不是東西。
禱告了幾句,那邊鄭國蕃一疊聲叫他,他匆匆作了個揖,轉身回書房,熟門熟路,往硯台裡面滴了水,拿了墨輕輕研磨起來。
鄭小官把毛筆舔了飽滿,拽過紙來,就用楷體寫下倩女幽魂四個大字。
猶豫了下,他攥着筆,心說這筆名叫什麼好呢?
羅森?弄玉?泥人?
抓了抓頭,他想起被沈榜取的表字,鳳璋,隨即自嘲笑笑,羊脂白玉就羊脂白玉了,隨手就跟着寫下三個字筆名,玉散人。
接着,他筆走龍蛇,寫下四句詩來:
十里平湖霜滿天,
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第14章
德藝雙馨倉井老師
鄭國蕃下筆有如神助,這時候,縣學庠生的功底就出來了,刷刷刷,七八個字一氣呵成,旁邊單思南眼眉通挑,早早就拿了另外一支毛筆,舔得墨汁飽飽的,遞給自家少爺。
他接過筆來,思潮如泉涌一般,雖然用的是毛筆,卻也筆走龍蛇毫不停頓,主僕二人在書房半個時辰,居然就寫出洋洋灑灑兩千文出來。
這兩千字寫出來,將將寫到窮書生寧采臣被一群野狼追趕,後面狼群幽碧的眼珠在黑夜中宛如鬼火,他慌不擇路,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掙扎着起來,卻是一塊石碑,伸手抓起燈籠,燈光照在石碑上。
[蘭若寺]。
三個字似有魔力,輕輕念出,突然就起了一陣風,陰寒透體,十七八隻餓狼頓時停下腳步,狼背上硬毛豎起,齊齊發出哀鳴,硬如旗杆的狼尾巴一卷,卻是如喪家之犬一般,轉身就逃,一瞬間,十七八隻餓狼跑得乾乾淨淨。
鄭小官長吁一口氣,把毛筆擱在硯池上,左手握着右手手腕,輕輕轉了幾圈,自覺狀態真是不錯,照着這般寫法,七天之內肯定能寫好。
「少爺,這是個詞話本子?寫的真好,最後這一段,瞧着都覺得一股子涼氣從心底往外冒,這蘭若寺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對不對?是不是就像說西遊裡面一般,一會兒就要跳出一個青臉紅須、青靛臉、毛皮青似靛、巨口獠牙、口如鋼鑽、口若血盆、鋸牙似鑿、齒排銅板、鋼牙似插釘、髭鬚如插箭、焦筋藍靛手的妖怪出來?」單思南雖然才十一歲,也是茶樓酒座裡面的常客,他年歲小,三國什麼的不懂,最愛聽的就是說西遊,水滸裡頭也要挑三揀四,打得結棍的譬如什麼盜生辰綱劫法場之類才聽。
鄭小官被他一連串的形容詞砸到眼冒金星,扭頭看看他,卻是大眼睛眨巴眨巴,正等着自家少爺的答案。
自覺換了自己一下子還真說不出這麼多形容詞來形容一個妖怪,他拿手在單思南臉上一抹,把手指上沾着的墨汁抹在單思南的嘴唇兩側,正好畫兩撇鬍子,「少爺我寫的東西跟你聽書聽的那些不一樣,那些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單思南睜大了眼睛,「少爺寫的難道人不是人,妖不是妖?」
鄭國蕃被他說的哭笑不得,只得作罷,「去去去,真是雞同鴨講,做你的晚飯去,再上樓去瞧瞧我爹。」
把這個小討嫌打發走,鄭小官伸了個懶腰,伸手拿起筆來,繼續往下面寫。
這一寫,一直寫到深夜,連吃東西都是在書房胡亂吃了一點,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他這才放下筆來,在旁邊的床上倒頭就睡,至於單思南,小孩子貪睡,早就去睡了。
他這一寫,進入狀態,連接三天,整個兩耳不聞窗外事,寫的速度極快,卻是已經寫了一半了。
[燕赤霞一看鬼魅遁形,施了個開天眼的法訣,隨即咬破食指,在掌心畫了個太極,口中念念有詞,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一段鬥法寫將下來,只覺得手腕發麻,這握毛筆可是一件辛苦活,他放下筆來,靠在椅背上,輕輕舒轉手腕,卻是閉着眼睛還在斟酌詞句。
這時候,外面聽見有人詢問,「請問鄭小相公可在家中?」
他從窗戶探首往外面瞧了瞧,正好瞧見單思南開了門,一位青袍老者笑眯眯站在門口,可不就是前幾天那位老店主。
趙老店主手上拎着一簍蘋婆果,正是這時節的時果,十幾顆蘋婆果比嬰兒拳略大,眼色半青半赤,用一個竹簍子裝着拎在手上,看見單思南開了門,笑眯眯就說:「小哥,可還記得老朽。」
單思南一瞧,是這位打算出[五文錢]買少爺文章的老頭,當下抿着小嘴兒,下巴仰到天上去了,「小爺可不耐煩記五文錢的貨色。」
一句話,就把趙老店主頂得臉色尷尬,不過他從商二十幾年,臉皮早就鍛煉出來了,當下乾笑兩聲,「到底是勇割雙頭鄭乖官家的僕役,說話也頗為不凡,你家鄭少爺可在家?」
單思南正打算再頂他兩句,就聽見鄭國蕃的聲音傳來,「大頭,不可無禮,請老先生進來。」
那趙老店主聽見鄭小官的聲音,滿臉笑容,順手就把一簍蘋婆塞進單思南手中,單思南哼哼了兩聲,把他領進書房。
「老先生有禮了。」鄭國蕃起身拱了拱手,趙老店主趕緊還禮,「老朽趙蒼靖,德藝坊坊主……」
鄭國蕃心念電轉,似乎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笑了笑,「原來是德藝雙馨蒼井老師。」到底還是略微刺了刺趙老店主,開價五文錢就想買他鄭國蕃的書,要說心裏面沒疙瘩,那才真是見鬼了。
不過,料想趙老店主也不知道五百年後[德藝雙馨蒼井空老師]的典故,這個俏媚眼算是做給了瞎子看,可惜了,這真是有代溝,溝還挺深,五百年的溝,可不是隨便擠一擠就有的。
「不敢不敢。」趙蒼靖老店主趕緊搖手,開什麼玩笑,這鄭小官再怎麼年紀小,你可以在心底裡面輕視人家,但面子上卻是一點兒禮數都不能缺,因為人家是庠生,有功名在身,而他,不過是個小書坊主,人家看他年紀大,客氣一下,可他卻萬萬不能把客氣當福氣。
兩人寒暄了下,就都沒話說了,頓時雙方都有些尷尬。
按說,趙蒼靖老於世故了,此刻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似乎有些奇怪,其實,他是怕鄭國蕃是那種清流士子,視錢財如阿堵物,貿然開口的話,被回絕了,這生意就再難談了。
要說他為何如此認定,主要還是因為五文錢的故事,他自覺五文錢開價挺高,要知道時文的時價不過兩三文,他開價五文錢,鄭國蕃卻是一句[多謝老先生]扭頭就走,現下再看看他這簡陋的書房,聽說他爹還有肺癆,心裏面愈發認定,這鄭小官恐怕頗為清高。
乾咳了兩聲,鄭國蕃大聲喊道:「大頭,怎麼不泡茶來。」
沒一會兒,單思南端來兩碗茶,用青瓷大碗裝着,裡面就一些茶葉碎末子,他把茶放在書桌上,故意還哼哼了兩聲,這才站到一邊。
「蝸居簡陋,怠慢老先生了,這茶卻是乾淨的,不瞞老先生,我家的碗筷每天都要煮三次,若不是院子裡面還有一口井,單是買水,恐怕都要買不起。」他一句話就解釋了家中老父親身患肺病,然後端起粗瓷碗自己先喝了兩口,放下碗後用手背拭了拭唇角,朗然一笑,面相雖嫩,給趙老先生的感覺卻是一股少年名士的風度迎面撲來。
果然是作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天才,趙蒼靖在肚裡面暗自贊了句,愈發堅定心思,一定要把少年的文章買回去刻印。
他端起粗瓷碗,略抿了抿,心中就在盤算,如何才能打開這個缺口。
「不知道老先生方才說勇割雙頭是個什麼典故?」鄭國蕃開口問他剛才覺得有點疑惑的問題。
趙蒼靖略微驚訝,「小相公莫非不知道?昨日,報春樓的早肥先生就開講《大興縣兩屍三命,鄭乖官勇割雙頭》,聽者雲集,據說把報春樓都給擠爆了,生意平白就好了三成,把報春樓的東主樂的找不着北……」
鄭國蕃聞言,俊俏的小臉蛋頓時就沉了下來,這大明律[本夫殺死姦夫姦婦無罪]在他看來,簡直是野蠻了一塌糊塗,就好像大明朝的名士好男風走旱道,還喜歡女人的小腳,聞着裹腳布的味道就好像是催情奇香,動不動還拿繡花鞋當酒盅,換五百年後恐怕要被認為是變態狂。
大明朝搞同性戀是風流,聞裹腳布是風雅,可想而知,五百年的代溝有多深,可是,一個人的力量想改變整個社會的審美觀,未免天方夜譚,別說他十三歲無權無勢了,就算是當今萬曆天子,也不可能說什麼就是什麼。
看他變了臉色,趙蒼靖以為他好面子,本想安慰幾句,又怕說錯話,訥訥好一會兒,嘴唇一陣顫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良久,鄭國蕃長嘆了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罷了,說就說罷!不知道趙老先生登門所為何事?」
心中猶豫糾結了一會兒,趙蒼靖咬牙道:「不知道鄭小相公對《戰國策·秦策》蘇秦始將連橫說秦如何看?」
鄭小官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上門請教學問?
他不知道這趙老店主想說什麼,趕緊在記憶裡面找戰國策秦策,心思轉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
當下,他不由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