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1章
飯卡
「別喊,讓你弟兄們聽到了怎麼想?有怕疼的爺們嗎?」
「勒死我了>_<」
尼克給頭巾勒的眼淚汪汪,船長大人始終笑眯眯的,一圈一圈,極有耐心的纏起來。
小東西,以後不可以這麼過分呀。
一百多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穿戴了頭巾長袍,手拿大刀火槍走在西班牙的國土上,煞是嚇人。
伊比利亞半島上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鬥爭此起彼伏几百年,現如今伊斯蘭教雖然落入下風,但欺軟怕硬,兇悍的穆斯林海盜是絕沒人敢招惹的。
尼克矮小的身高穿了這長衣服,更加顯得像個跟班了。然而她跟在海雷丁身後最近的位置,沒有一個人敢於超過衝鋒隊長。
「船長,我們來這裡幹嘛?」
「我收到了西班牙摩爾長老的求救信,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呢。」
摩爾人是北非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別稱,八百年前他們帶着中東先進的科學技術來到這裡,給中世紀黑暗的歐洲帶來了曙光。但八百年後,基督教國家的興起卻讓摩爾人變成了最受歧視的階層。被驅逐、被壓迫,穆斯林們像猶太人一樣,被迫在離開西班牙和皈依基督教中選擇。
「船長,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從事慈善事業的愛好啊。」
海雷丁笑着對尼克說:「有利可圖的事,我都有愛好。」
一行人找到摩爾人在瓦倫西亞的聚居地,頭巾長袍的穆斯林服裝讓他們立刻得到了接見。當得知來人正是北非紅獅子時,鬚髮皆白的長老當即以貴賓相待。
作為海雷丁的左右手,尼克也參加了秘密商談。
「不行了,我們真的撐不住了,每天都有人被拉到郊外秘密處決,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他們是想讓我們滅族啊……」長老拉着海雷丁的手哭得老淚縱橫,後者的表情顯現出絕對誠摯的同情。
「我很清楚你們的處境,因此才來到這裡。既然大勢已去,有什麼能幫忙的就請直說吧。」
「啊船長,您真是太樂善好施了……」
海雷丁一擺手,止住了長老的話頭:「真主在上,我們都是他的孩子,這些客氣話不要再說了吧!」
尼克默默坐着不吭聲,心想船長一直都是無神論者,什麼時候又信了伊斯蘭教呢。
摩爾人急於離開西班牙,但是人口眾多,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光的。海雷丁帶了六艘船,講妥了首先運送一千五百人到阿爾及爾,至於到了穆斯林範圍內怎樣生活,就由他們自己考慮了。
留下就是等死,能夠離開這個地獄就是最好,以後的事以後再想。事不宜遲,長老立刻通知了離港口最近的聚居地,讓他們按照家庭單位湊夠一千五百人,以最快的速度登船撤離。
普通人畢竟不是戰士,收拾行動起來很慢,海雷丁留下一半手下維持秩序,自己帶着尼克在周圍走了走。
秋高氣爽,這片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都是果園,柑橘、葡萄等鮮果散發着香甜醉人的氣息。
尼克卻一反常態,抽出鐮刀就砍翻了幾株葡萄架。
「讓你咬我,讓你咬我……」
惡狠狠的踢飛了幾個果子,尼克又跳上樹幹,把果實纍纍的柑橘樹劈斷許多枝葉,金燦燦的橘子落了一地。可周圍卻靜悄悄的,始終沒有人出來喝止。
「怎麼,這裡的主人欺負過你?」海雷丁也不阻止,抄了手斜靠在果樹上看她糟蹋。
「是啊,兩個果子,放了一群狗咬我,差點就死了。」尼克想起來就恨,重傷發炎,她在野地里掙命,高燒五天不退。
劈了一通,自以為毀了很多,誰知抬頭望去,那完好的果園根本望不到邊。再往遠處走,更有無邊無際的大片森林,全都是私人領地。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着力,一點報復的快感也沒有。
尼克愣愣的看了半天,自言自語道:「為什麼呢,河有主人,樹有主人,泥巴也有主人,世界上能住人的地方都給占了,不許喝水,不許吃果子,不許站在主人的土地上,不然就要死。」
這裡是西班牙人的地方,摩爾人就必須走;穆斯林的地方,基督徒就要被驅趕。明明是這麼肥沃富饒的土地,就不能寬容一點,多讓一些人活命嗎?
「因為人就是這樣霸道的動物呀……」海雷丁輕聲道,他指着遠處山坡上的城堡,
「那是海梅家族,瓦倫西亞領地的主人,族徽是消息靈通的蝙蝠。看到海盜來,連護城門都關上了,大概躲在被窩裡發抖呢。」
海雷丁走過來,摸摸尼克的頭,「一個孩子摘了兩個果子,對方就放狗往死里咬。現在呢,你就算一把火把這裡燒成白地,主人也不會有膽子出來管。」
「這就是人嗎?上帝的傑作,真主的孩子?」尼克抬頭問。
「這就是人,萬物靈長,欺軟怕硬,醜陋至極。」海雷丁答,他撫摸着腰間的大馬士革,沉聲道:「既然人就是這樣,那麼就要我為刀俎,別人為魚肉。尼克,以後的地中海,沒有紅獅子同意,這些人想在海邊洗洗手也不能!」
金毛尋回犬
海雷丁說到做到。
第一批摩爾人到達阿爾及爾的那天,伊斯蘭教世界整個沸騰了。不計較得失的挽救穆斯林同胞的生命,與基督教世界的代表教皇作對……
從這年秋天開始,幾乎每次出海,海雷丁都會順便去一趟西班牙,滿載着受到屠殺威脅的摩爾人返回北非。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這些貌似一分錢好處也撈不到的慈善活動,卻為海雷丁帶來了至高無上的榮耀和名譽。
阿爾及爾、突尼斯、的黎波里,北非沿岸流傳着他的英勇壯舉和慈悲心腸,甚至遠在黑海的奧斯曼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有所耳聞。紅獅子的身份由一個靠暴力發家的大海盜,搖身一變成為人人仰慕的民族英雄。
無數崇拜他的人才投奔而來,小股海盜勢力紛紛入伙,海雷丁的船隊一下擴展到三十多艘戰艦。阿爾及爾的地下總督,正式成為北非的海盜帝王。
當然,這些「虛的」東西尼克向來不懂。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工錢一下漲了十枚金幣,而且身為二號頭目的衝鋒隊長,她在阿爾及爾城的街頭簡直可以橫着走。
天天吃香喝辣睡金子,天堂也沒得比了。唯一比較頭疼的,就是那隻囉嗦又麻煩的金毛。
「尼克,像『老子』『哥們』『他媽的』『你去死』這樣的詞彙太粗魯了,作為一個淑女,是絕對不能使用的。」
「尼克,女士要喝淡酒,像朗姆酒和燒酒這種東西,只有沒品位的粗人才會飲用。」
「尼克,還是搬出塞拉家吧,你知道她的名聲實在是……我不想你的名字和一位從事特殊職業的女性聯繫在一起。」
「尼克,中午不要頂着太陽出門,會曬黑的,要知道膚色可以直接看出人的階級和出身。」
「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
卡爾騎士不厭其煩孜孜勸導,試圖把一個純正的海盜爺們培養成心目中的閨秀。
「夠了!!!」
尼克大吼一聲,終於忍不住了。
回到阿爾及爾就招收新人,忙活了好一陣,根本抽不出來空去賣人。秋天不知不覺就溜過去,棉花、柑橘、葡萄全都收完了,田裡不缺人,人口買賣市場明顯冷清了起來。
尼克想淡季的時候把卡爾賣掉,肯定要吃虧,才盤算養一冬天,來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再賣。
誰知道這個金毛完全沒有作為「私人所有物」的自覺,天天嘮嘮叨叨,比塞拉還像婆娘。除了起居作息語言,卡爾還不斷勸她脫離海盜組織,簡直永無寧日。
「辭職?你養我啊?」尼克反諷,吃飯還要靠老子,憑什麼講這樣大話。
「我養你,絕不讓你挨餓。」卡爾背脊挺的筆直,透徹的藍眼睛裡有種尼克看不懂的堅持。
傭兵、勞力、船員、農夫,這些年他都做過,一邊打工一邊找她,雖然不能像海盜這樣暴富,多養一張吃飯的嘴是沒問題。卡爾看着尼克襯衫下纏繞的紗布,她本應該一輩子都在人呵護疼惜下生活,而不是這樣顛沛流離。
「……算了。我喜歡自己養活自己。」
尼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下金子的硬度讓她安心。金毛是個好人。雖然她不明白,一個視名譽為生命的騎士為什麼會心甘情願給她做僕人,換床單、曬毯子,甚至鞋帶開了他都很自然的單膝跪下給她系。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她能感覺的出來,卻理解不了。尼克的世界永遠是買賣關係,付出,然後獲得報酬,不管是武力、知識、生命還是身體。在她眼裡,做海盜跟種莊稼一樣,收割生命換取金子,她自己的性命,也不過是交易的一個砝碼。
要說他有什麼覬覦,也不對。就算在船上打地鋪,卡爾也絕不會睡在她房間裡,一張毯子就在門外靠一夜,無論颳風下雨。眼神也是絕對純潔正直,除了偶爾莫名其妙臉紅,從來不會露出男人性暗示的挑逗意味。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的付出,除了阿薩。
卡爾的價值觀她不能理解,那種只願付出不求回報的精神更讓她莫名其妙的難受。於是尼克果斷決定,把他賣掉。
但是……
第一次:賣給去埃及的阿拉伯商人。第二天天還沒亮,金毛就回到塞拉家,把尼克的早餐準備好了。
第二次:賣給西西里島來收人的傭兵團團長。過了三天,手腕磨穿一層皮的金毛回到塞拉家,面不改色打掃房間。
第三次:賣給去新大陸種甘蔗的奴隸販子。過了十天,整個瘦了一圈的金毛又像往常一樣蹲在尼克屋前當門神。他是從船上跳下來遊了二十多海里回來的,襤褸衣衫下露出曬暴皮的肌膚。
用塞拉的話說,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尋回犬。
尼克徹底沒有辦法了。
狠心花錢買了皮膚膏和新衣服,尼克蔫蔫地趴在桌上看卡爾吃飯。就算餓成這樣,他還是保持那莫名其妙的「高貴禮儀」。
「賠錢貨。」尼克嘟着嘴抱怨。
連賣三次都跑回來,她在阿爾及爾的商業信譽已經低到極點了。這種涉嫌欺詐的行為本來會收到行會訴訟的,好在有紅獅子的聲望撐腰,最後都是把錢還回去了事。可付給中介人和行會的抽頭,是無論如何討不回來了。
尼克無限怨念的盯着卡爾:「都是一年期合約,你是白人,到時間就自由了,在新大陸還能分到地。我又不發工錢,金毛你腦子進水了?」
卡爾咽下口裡的食物,淡淡一笑:「你賣我是你的自由,我願意跑回來也是我的自由。還有,你好好坐,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像什麼樣子。」
轉眼看見尼克的襯衫皺巴巴貼在身上,一截塞在褲子裡,一截在外面吊着,接着皺眉表達不滿:「所以我說塞拉照顧不好你,衣裝是人的第二人格,即使身着陋衣,精神上也絕不能鬆懈,教養和品行完全通過……」
「啊啊啊!!!」尼克抱頭哀嚎,覺得耳朵邊嗡嗡作響全是金頭蒼蠅,「我不賣了還不成!你愛燙襯衫就燙襯衫,愛疊襪子就疊襪子,願意幹什麼都行!只求你別嘮叨了!」
「不行。」卡爾果斷拒絕,「我在冊封為騎士那天發過誓,耿正直言,寧死不誑!即使你是我的主人,不對的地方也一樣要說!」
「那我不要你了,你自由了,咱們兩清!我給你回歐洲的盤纏,對,今天晚上就有去意大利的船……」尼克抓狂,連成本也不計,就想把他丟出門去,再也不見。
「不行。」卡爾再次拒絕,口氣固執到尼克毛骨悚然,「我發過誓,堅持理想,無畏不懼!果敢忠義,無愧上帝!」
「那、那意思就是說……」尼克聽不太明白,只覺得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過來,避無可避。
「意思就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呆在你身邊,而且告誡與勸導的權利我絕不放棄。」
騎士站起身來,手握胸口十字架,眼神像宣誓那樣虔誠無比。
「尼克,我永遠跟着你。」
「……鬼啊!!!!!!」
處變不驚的純爺們尼克隊長,撒丫子從姘頭家裡抱頭竄了出來,一路往山上的白色宮殿跑。
「老大,快救命……」尼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轉了幾圈,才在迴廊里看見海雷丁的身影。他手裡的盆子裝着些碎肉,正在玩獅子。
看見尼克,雄獅低低吼了一聲,這傢伙個子小小,看起來很適合食用,可又有種奇怪的威脅感,讓它的判斷開始混亂。
「哈姆,坐下。」海雷丁淡淡命令。獅子立刻閉了嘴,乖乖坐在他身邊。海雷丁抓抓獅子鬃毛,笑道:「這小傢伙可比你強的多啊,養你這麼久,一下被斬了我要心疼的。」
尼克鬆開緊握鐮刀的手,抱怨:「船長,為什麼你養的寵物都這麼聽話。」
「因為我□得法。怎麼,金毛不聽你的話嗎?」海雷丁笑眯眯的餵了一塊碎肉給獅子,「聽聞你賣了好幾次,每次都跑回來,忠心的很呢。」
尼克頹喪:「不是不聽我的話,是想讓我聽他的話。」從一旁的銀盒裡抓了個無花果乾塞進嘴裡,尼克想還是船長好,總讓她占便宜。不像金毛,嘮叨又賠錢。
「有些人是這樣,喜歡把自己的觀念往別人身上套……」海雷丁頓了頓,覺得這個話題沒什麼價值。接着問道:「城裡最近怎麼樣?」
「怎麼樣?還是那樣子啊。春天一來,市場裡熱鬧多了。」尼克不知道船長有什麼用意。
「你在酒館看場子,沒人找麻煩嗎?」
「沒,怎麼會。」尼克又摸了幾枚葡萄乾,「都是些酒鬼,摔板凳砸杯子,丟出去就沒事了。」
「這樣……」海雷丁摸摸下巴,「前幾天3船的二副喝醉了跟人動手,本來就是爭風喝醋的小事,結果被人背後捅了暗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