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3章

飯卡

  海雷丁想,他大概是怕成本沉沒。

  投入如此之巨,萬一死了,可比重新□一頭獅子麻煩的多。

  對,很簡單的商業道理。海雷丁覺得自己想通了,他投入的不僅是金錢,還有心血。

  無論暗殺者是誰派來的,船隊的行動仍然照常進行。十幾天後,財大氣粗的紅獅子又添了兩艘新船,挑選戰鬥人員的工作就由衝鋒隊隊長負責。

  尼克抓着鐮刀站在廣場上,一一試驗新人的本事,以她為半徑十米,圍了一圈眼含敬畏的海盜志願者,只有被召喚的人才敢進入。

  這個不行,還沒靠近就聽見生命線的斷裂聲。這個,勉強過了,大概能撐上兩三個月吧……

  尼克摘下鐮刀鋒銳的刃,拿着杆子敲來打去。她沒經過正規訓練,不太會手下留情,動手就是照死里打,用上真刀肯定有傷亡。太陽越升越高,一個個被打得吱哇亂叫的人走過流程,尼克開始覺得無聊。

  正晃神間,一個高大的背影逆光站在她面前。

  淡金色頭髮依然燦爛的耀眼,從認識那天到現在,已經長得很長了。但不像從前那樣整齊地梳在身後,而是隨便扎了個小馬尾,亂亂的髮絲撒在曬黑的面龐上。襯衫松垮垮的,袖子卷了幾折,露出肌肉結實的胸膛和胳膊。這幅打扮,跟阿爾及爾隨處可見的海盜船員沒任何區別。

  尼克看着金髮青年手腕上的刺青,愣愣的問:

  「卡爾?我沒認錯人吧?你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嗎?」絕對重視外貌整潔和禮儀的人,怎麼會突然穿得這麼懈怠,還紋了身?

  青年搖搖頭:「尼克隊長,我是來應聘的。」

  「這裡招海盜,不收僕人,特別是嘮叨的僕人。」尼克警惕的強調。

  「我就是來應聘海盜的。」卡爾亮出腰間武器,一柄騎士大劍,一柄決鬥用細劍。

  看着他認真的表情,尼克冷冷道:「你想清楚了,我們招收的是殺人越貨的強盜。不講勞什子的憐憫和寬恕,還有什麼品德人格。」

  卡爾捏緊了劍柄,直視她的眼睛:「我來,就是應聘這·樣·的工作。」

  「好吧,抽出你的武器來,讓我試試。」尼克把刀刃裝上,鐵杆在手裡一轉,風聲嗖嗖作響。眾目睽睽之下,青年用武藝證明了自己上船的資格。

  卡爾再也不會手下留情了。

  他憐憫,就是連累她;他寬恕,就是間接殺害她。他不能再幻想有純潔無罪的伊甸淨土包圍她。她的敵人太多,幫手卻太少,從過去到未來,將一直都是這樣。

  從這一時刻起,『地獄犬卡爾』的外號在這片海域越傳越響,一個沉默的金髮海盜跟在海妖身後,雙劍之下亡魂無數。

  深夜,維克多合上醫書,想去甲板上透透風。開門走了兩步,就看見走廊盡頭的舷窗前,筆直的跪着一個人影。

  銀色月光透窗而入,在金髮上灑下一片冷霜。青年雙手握着脖子上的十字掛飾,低頭祈禱。

  「你向上帝求什麼?求他寬恕你殺戮無辜的罪孽嗎?還是求恢復你騎士的名譽?」維克多冷笑,「我知道,像你這樣正值又純潔的人,觀念永遠不會改變,你還是覺得我們都是骯髒的罪犯。」

  「我早就不是騎士了。」卡爾頭也不回。觀念不會改變,但可以為信念扭曲。

  ……

  我發誓善待弱者

  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

  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

  我發誓不傷害任何無辜之人

  我發誓將對所愛至死不渝

  ……

  「我發的誓言全被自己打破,無人能夠寬恕。」

  「哦,那麼,你求上帝讓尼克恢復身份,讓她變成你希望的那個樣子?穿着漂亮的裙子天天跳舞?」維克多嘲笑。

  「……不,怎樣生活是她自己的選擇。」

  青年把十字放在唇上吻了一下,輕得像親吻羽毛上的情人。

  「我只求她所有的罪孽都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讓她得到本應屬於她的一切。」

  阿門

  每個月的那段……

  西班牙國王想以暗殺震懾海盜的想法算是完全落空了,紅獅子不僅不畏懼威脅,更喜歡挑戰,當月便有五艘倒霉的西班牙船被海雷丁搶掠後焚燒殆盡。

  你要戰,便戰。

  囂張至極的迎戰方式讓查理五世暴跳如雷,他那因遺傳缺陷導致的凸下巴更是氣得合都合不攏。當即命令所有隸屬西班牙的軍艦及商船,不問理由,見到疑似海盜的船隻立刻開炮攻擊。

  然而海雷丁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老江湖了,從十四歲起就跟着哥哥們出海,地中海每一處淺灘島嶼、每一刻的風向海流他都像自家花園一樣清楚。

  獅子一樣威猛,狐狸一樣狡詐,在這片藍色海域上,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海妖號船長室

  「法國的船,不要動。」海雷丁對在座的監理們宣布。

  不同於其他海盜,紅獅子是一個嚴密的組織,監理是各船的船長,海雷丁本人則是所有船的元帥,無論是選擇目標還是分戰利品,每個船長必須聽從他的指示。

  「沒別的選擇時,就隨便拿一點,但別超過三分之一。」海雷丁笑着補充,「過程注意風度,儘量別殺人,對女士要有禮貌。」

  監理們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何意思。海盜們也會對目標分三六九等,協議國家的船隻完全放過,關係還行就拿一部分,只有敵對國才會劫掠一空殺人滅口。而法國作為天主教國家,完全沒有理由放過。

  「原因嘛,大家可以相信我,都是為了紅獅子將來的發展。」海雷丁輕鬆地靠着椅背上,表情是無與倫比的自信。

  作為船隊的領導者,無論是戰利品的分配還是對戰決策,他從來沒有出過錯誤。監理們對這位船長有種近乎崇拜的忠誠,既然他這樣說了,那肯定是有道理的,於是紛紛表示服從命令。

  監理們退出房間,海雷丁的笑容慢慢消失在臉上。其實這個想法只是試驗,不知事情會不會像他期待的那樣發展。與整個基督教世界為敵,並不是件輕鬆就能決定的事。然而想要達成他的目的,不冒險是成不了的。

  敵對,聯盟,矛盾,利用……海雷丁默默坐着,思考方向。

  暮色由淡轉濃,燃燒的晚霞漸漸退卻,星辰從海平面上升起。海雷丁一直坐到房間裡看不清人影,才站起身來活動身體。

  剛伸開手臂,突然想起一個人,嘴角不由自主就彎了起來。同樣的姿勢,有個小傢伙伸懶腰時就像只慵懶的野貓。

  海雷丁驀地想起,船隊的事他都籌劃到十年後了,卻一點也沒考慮這個衝鋒隊長會變化。他想過尼克如果陣亡需要後備,卻沒想過這胸前一片平坦的小傢伙會長大。

  再過兩年,她的女性特徵就漸漸明顯了,即使穿着男人衣服,也一眼就能看出性別來。在海上混朝不保夕,船員們都有些迷信,什么女人上船會觸怒海神,經血會帶來噩運之類……這還好辦,這片海只講拳頭和運氣,兩百年前的英吉利母獅貝利維夫人,就是用實力堵上所有聒噪的嘴巴。

  難辦的事在後頭。海雷丁捏捏眉頭。

  女孩兒小還看不出,大了難免會在一群男人里製造混亂,打架鬥毆、爭風吃醋,團結合作的組織分崩離析;要不就是選定一個人,鬧騰着結婚生孩子,然後就心不在焉,例假婚假產假,最後辭職,所有栽培化為流水……

  海雷丁越想越遠,然後就開始腦仁疼。

  和所有BOSS一樣,他從不懷疑女人的能力,可是相信女人會帶來麻煩。

  愁了半天,海雷丁失笑,還都是沒影的事呢,他倒先頭疼上了。喜歡馴養動物的人,最怕就是心血付諸流水,然而會鬧的孩子有糖吃,意外性越大,他越是不自覺的關注。

  海雷丁決定去甲板上看看,讓海風吹散這些莫名其妙的擔心。

  推開門,過走廊,上舷梯。值班的水手恭恭敬敬行禮,海雷丁剛爬上船尾最高層的甲板,就看見角落陰影里有一團小小的影子。

  借着星光,海雷丁看見煩惱的根源。

  尼克埋首在膝蓋里,小身子隨着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雙臂交叉攬抱着鐮刀,即使睡夢中也不放手。這幅姿態,是長期處於致命危險中的人才會有,有些人即使武藝高強,睡眠中卻一樣破綻百出。

  海雷丁輕輕向她走了幾步,距離還不到兩米,尼克就驚醒了,握緊鐮刀準備揮斬出去,稚弱的臉上一雙戒備十足的黑瞳,看起來格外違和。

  「呼……船、船長……」

  尼克看清來人,才放下鐮刀,努力平穩呼吸。「幹嘛嚇唬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尼克揉着眼睛抱怨,嘴巴微微嘟起來。

  又是這幅表情,海雷丁笑了。沒吃飽,沒睡好,少了錢,她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就會發生變化,露出屬於這個年紀的幼稚。畢竟還是個孩子……

  「怎麼睡這裡,雖然是春天,夜裡海風也涼的很。」

  「下面太悶了……」尼克四處一摸,她帶的毯子已經捲成一條丟在旁邊了。船上的空間是很寶貴的,隊長的單人艙也不過六七平方米,還沒窗戶,關上門又潮又窄,讓人好生憋悶。

  「哦?難不成,你怕黑?」海雷丁笑問。

  「才不怕!我就是……討厭又窄又黑的地方。」尼克辯駁。船是木製的,為了消防安全,晚上八點以後必須滅火熄燈,只有船長和醫療室才有夜裡點燈的特權。

  「今天天氣真好,星星好亮。」尼克站起來伸懶腰,回身靠向船舷,雙手支着下巴看向天空。星星組成的明亮河流在天上流淌,黑色天幕像個巨大的弧形穹窿,無邊無際的蓋在海面上,盯得久了,人會在眩暈中產生渺小的自卑。

  兩個囚犯從牢房的鐵窗向外望,一個人看到的是荒涼和泥巴,另一個看到的卻是那夜空中的星芒。

  海雷丁突然想起這句話。

  兩個人默不作聲看了一會兒,海雷丁瞥見尼克眼睛下面的淡青,這一趟出來半個多月沒靠岸了,她的精神越來越差。又想起尼克喜歡找□陪睡的怪癖,不禁帶着惡意的想法問:

  「沒人陪就睡不好?怎麼不叫你的副隊長,想來他不會拒絕。」

  「金毛?他又不給錢,我幹嘛要給他睡。」尼克想也不想就回答,最近卡爾這傢伙好奇怪,原來總是寸步不離跟着嘮叨,現在倒是不羅嗦了,就遠遠看着,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看了就難受。

  「給了錢就能睡?」海雷丁徹底轉過身來,盯着她問。

  「看給多少了。不過,我現在倒不缺金子。這有什麼問題嗎?」尼克奇怪,船長從來不問下屬的私人事務,怎麼今天問這麼多。

  「有。」

  「什麼?」

  「關係到紅獅子的形象,我們從來不做廉價皮肉交易。」海雷丁迅速找到理由。

  「這樣啊……」尼克苦惱狀,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那好吧,我就多收點錢好了。」

  「……」

  好像養了個叛逆的女兒,海雷丁突然很想打她屁股。抬手猛拍了一下尼克的後腦勺,「找個不礙事的地方睡覺去,耽誤了生意,扣你工錢。」

  小尼克被拍了個趔趄,看着船長離去的背影,完全摸不着頭腦。她又沒做錯事,為什麼總被威脅扣工錢呢。

  海上的生意稍一走神就要送命,即使精力不濟,幹活的時候尼克也從不敢放鬆。可意外總是發生在想不到的時候。

  四月的一天,海妖號虜到一艘威尼斯香料船,實力對比是壓倒性的,看到揮舞着黑色巨鐮的少年跳上船舷時,商船船長非常乾脆的舉白旗投降了。海妖恐怖的大名傳遍地中海,與其人財兩空,還不如奉上一部分財物保全性命。

  「女士們請站右邊,紳士們請站左邊,想死的站中間。」尼克熟練命令。

  對於主動投降的船,紅獅子向來優待,只拿二分之一,不劫俘虜。衝鋒隊長盯着舉手向天的水手們,手下從船上轉移貨物和火藥武器,搶劫秩序井井有條。半小時後,一切搞定。

  「那麼謝謝各位合作,下次再見。」

  照虎畫貓,尼克像船長曾經做得那樣鞠躬道謝,卻學不來海雷丁那種優雅又囂張的風度。

  一切進行的太順利了,尼克打了個哈欠,走到船舷準備跳回海妖。揮出鐮刀,剛要起跳,一個小小的黑色影子突然沖了過來,尼克本來心不在焉,腳下一滑就從兩船中間掉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就此沒了影子。

  「隊長,天又不熱,你下去洗澡嗎?」

  「哈哈,才不是,我剛剛看得清楚,隊長是被貓嚇掉海的~」

  「嘖,不吉利,見到純黑的貓就會倒霉可不是說假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