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6章
飯卡
歷時一個月,海妖號返回阿爾及爾。
剛靠岸,尼克就和眾多急色攻心的海盜一起直奔美杜莎酒館,不負爺們本色,在眾目睽睽之下拉着塞拉回家『好好睡了一覺』。
登陸後的三天默認是自由時間,除非有緊急事件,船長是不會發召集令的。但尼克的假期只持續了半天,第二天剛睡醒,就有手下來通知她去宮殿。船長的命令不能違抗,尼克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山上走。
海雷丁聽到會客室外面有動靜,等了半天還不見人,揚聲招呼:「磨蹭什麼呢,進來。」
尼克掀開薄紗,一步一頓蹭着走進來,就是不肯靠近海雷丁的軟榻。她想浴室里的池子深得很,只怕船長不懷好意,要抓住她扔進去繼續學喝水。
小動物警惕性十足,海雷丁決定放出誘餌,伸臂把面前精緻的銀盒打開一推:「巴司蒂亞餡派,我剛從蘇丹那裡弄到個新廚子。」
北非有一句老話: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吃過巴司蒂亞餡派的人,另一種是沒吃過這種餡派的可憐人兒。那銀盒裡盛着一整塊金燦燦熱騰騰的宮廷餡餅,細砂糖在表面灑出可愛的圖案,半透明酥皮下甚至能看見五光十色的飽滿餡料。
尼克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吃吧,吃完再說幹什麼。」
按照海雷丁對尼克的了解,這傢伙向來是空着肚子上山,然後連吃帶拿滿載而歸。尼克果然餓了,終於在這誘人的誘餌面前繳械投降,匆匆把餡派塞進嘴裡大快朵頤。
看她吃的心滿意足毫無戒備,海雷丁忍不住出言戲弄:「蘇丹的廚子還很擅長調製迷藥,專門讓不肯聽話的女人順從。」
「咳咳!!!呃嗯……」尼克果然噎到了。悲憤的瞪了罪魁禍首一眼,對方正懶洋洋的斜倚在軟榻里,笑得得意又邪惡。
吃完餡派擦擦手,又喝了一杯加蜂蜜的酸棗汁,尼克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她心想這裡送毛巾的侍女都比塞拉美貌,自己這副發育不良的幼兒身材,當然不會讓船長有餵迷藥的興趣。
海雷丁問:「吃飽喝足了?」
尼克點頭。
海雷丁坐正了一點,命令道:「那就開始干正事吧。靠近點,把頭巾摘下來,頭髮鬆開。」
「啊?」尼克不解。
「摘頭巾。」海雷丁重複,「不是讓你脫光。不過話說回來,就是我下了這命令,你也必須立刻服從。」
「哦……」尼克乖乖摘了頭巾,把綁頭髮的繩子鬆開。拿高薪的職位表面風光,實際上卻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辛苦。她的情況是老闆反覆無常,時常心血來潮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可契約書卻清楚明白寫着必須聽從他的任何指令。
海雷丁目光一瞬不瞬打量着尼克,本以為散開長發會更像個女孩兒,但她那把栗色頭髮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風吹日曬,亂糟糟的毫無光澤。
「把臉弄乾淨點。」海雷丁繼續命令。
尼克伸出袖子擦擦臉,把剛剛吃餡派留在嘴角的油漬抹掉,可鼻子上還有一道黑灰,整張臉灰撲撲的看不出原色。劣質襯衫和帆布褲子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洗得雖乾淨,但那質料脫下來可以直接當抹布了。
大部分海盜比她更不講究,平常看習慣了不覺得突兀,可有這華麗的宮殿背景作對比,又用最挑剔的眼光審視,就顯得十分落魄。
海雷丁皺眉:「你洗澡從來不洗臉嗎?手裡捧個破盆子,就跟城牆底下的小乞丐沒任何區別。拿三十枚金幣的薪水,怎麼連件整齊衣服都沒有?」
「這樣穿舒服……」尼克不自在的摸摸鼻子,結果那道黑灰被抹得更開了。
海雷丁心想她時常溜進自己浴室里洗澡,並不是天生邋遢,可這外面的一層皮,就沒見她弄整潔過。卡爾追着收拾,轉眼她又不知在哪兒蹭一鼻子灰。
「行了,完全不合格。」海雷丁皺眉嘆氣,這傢伙跟着他這麼久了,還時常被沒見過的人當做跟班雜役。一句話,帶出去丟人。
「啊!船長,我沒做錯事,別再扣薪水了!」尼克急得直上火,她不知最近走什麼背運,總是惹船長生氣,最後還都是以失財了結。
海雷丁不理她,拍手叫人:「法蒂瑪,莉莉絲。」
層層白紗後轉出兩個輕盈多姿的絕色女子,漆黑髮亮的捲髮長及腰肢,淡棕色皮膚完美無暇。波斯美人慣有的深邃眼瞳如夢如幻,薄紗覆面,卻更顯得神秘動人。
尼克正看得出神,海雷丁吩咐:「把她這頭亂七八糟的長毛弄清爽,從上到下洗乾淨,換身好衣服再帶過來。」
二女笑着應了,一人一邊挾住尼克胳膊,連拉帶拽往裡拖。尼克微微一掙,便覺得碰到一團豐滿酥軟,立刻就給麻翻了,踩在雲團上一樣暈陶陶的被拖過走廊,帶到大浴室里重新做人。
純金龍頭滾滾噴出熱水,地板上馬賽克拼成的海豚圖案在熱氣中若隱若現。兩位美女也不羞澀,捲起袖子就來脫尼克衣裳。尼克一縮身子,趕緊說:「不方便,我自己洗就成。」
叫法蒂瑪的女子摘下面紗,溫柔笑道:「沒關係,我們兩個是知道的。」
活潑年輕一點的莉莉絲跟着說:「你自己洗,若是大人不滿意,我們兩個要受罰。尼克隊長,你就發發善心幫個忙吧。」
說罷眨眨眼睛,濃密卷翹的睫毛如蝶翼紛飛。
尼克隊長當場給這蝴蝶扇暈了,三下五除二被扒了個精光,摁在水塌上享受聞所未聞的豪華服務。只可惜最難消受美人恩,看見她們倆用的東西,尼克立刻心驚肉跳。
「那是、那是果汁?」
「嗯啊,酸橙軟化皮膚很有用哦。」莉莉絲歡快的在銅盆里注滿新鮮果汁。
「別動,先把頭髮濕一濕。」法蒂瑪溫柔的把尼克的腦袋摁下去,一手提起銀壺,把乳白色的液體傾倒在她頭髮上。
「啊!是牛奶!浪費食物要遭雷劈的,這怎麼能……」尼克還沒說完,莉莉絲就奔過來拉起她幾縷頭髮,搖頭皺眉:「曬得這麼厲害,都乾枯分叉了,加幾隻蛋清吧?」
法蒂瑪立刻表示贊同,又倒進一罐蜂蜜,不由分說把尼克的腦袋泡進去。接着是一品脫三枚銀幣的橄欖油,讓頭髮潤澤順滑;半盎司兩枚金幣的沒藥樹脂,減輕傷疤淤痕;半盎司六枚金幣的杏仁香膏,讓皮膚柔軟細嫩……
尼克被允許穿上衣服的時候,心疼的肝兒都在顫抖。絲綢料子涼颼颼滑溜溜掛不住身,穿了好像沒穿,難受的她走路都彆扭。回到會客室的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尼克進屋就忍不住問:「船長,你供養這麼多後宮,到底要花多少錢?」
「除去僕役就兩個人,也沒多少。」海雷丁笑答,「當然比你包的那個多破費點。」
尼克心中稍作合計,僅護膚一項,臉色就慘白下來:「這不是花錢如流水,根本就是瀑布,瀑布!」
海雷丁攤手,做了個無奈表情:「沒辦法,有些禮物拒絕了會駁人面子。」
「送點便宜的不行,不都一樣是洗臉梳頭……」尼克小聲嘟囔。
「你會錯意了,禮物是指別人送我的女人。」海雷丁擺手示意終止這個話題,朝尼克抬抬下巴,「徹底洗乾淨了?站到亮光里來,讓我再看看。」
尼克走到落地窗前,讓夕陽的餘暉撒在她身上。
鵝蛋臉端正秀麗,膚色瑩白,脖頸修長。
實話說長得不錯,可也不是驚為天人的美貌。
海雷丁冷靜的審視着,這相貌里只有一種特點讓人難忘——天生的優雅。
從眉弓到下頜,每一條弧線都恰到好處,五官並不很深邃,卻足夠精緻。這種精緻不是浮誇的炫耀,而是骨子裡帶的恬淡傲氣,是許多代血親□的產物。像貴重的瓷器一樣,得之不易,卻一觸即碎。優雅又脆弱。
「會說法語嗎?」海雷丁問。
「會一點。」
「跳舞呢?」
「見過別人跳。」
海雷丁點點頭,下達了最後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一步也不許離開宮殿。每句話都必須使用法語,維克多會交給你禮儀和舞蹈。裁縫明天就到,裙子是你唯一的衣裳。」
法語和裙子
「一二三四,轉,二二三四,轉,注意腰部姿勢,一定要輕盈嫻雅。別低頭看腳,看着我的臉,目光要溫柔,溫柔明白嗎?就像一塊將要融化的杏仁奶油,有着絲綢的光澤,柔滑,細膩……」
維克多儘自己所能講解舞蹈要領,結果收到懷裡的小人兒一個豺狼般兇惡的眼神。
尼克餓得兩眼放綠光,惡狠狠道:「你再用吃的東西做比喻,我踩斷你的腳趾頭。」
維克多謹慎的把腿收回一點,「你拆了我也沒用,船長說了,今天中午你學不會這一節,就沒有飯吃。」
尼克推開船醫,衝到他的工作檯一通亂翻,從放手術器具的小木箱一直摸到頭骨模型里,也沒發現他私藏的點心。
「別找了,全沒收了,連餅乾渣都沒剩下。」維克多同情的看着她,「反抗船長是沒有用的,你就乖乖從了吧。」
尼克絕望的捂肚子蹲下,裙擺死氣沉沉的拖在地上,「結盟就結盟,幹嘛非要我跟着去法國!」接着忿忿的盯着維克多,「你法語說得好又會跳舞,為什麼不帶你去?!」
維克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動作惆悵而瀟灑,「顯然,我是個不容置疑的、才貌兼備、世所罕有的美男子。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請函上寫的是:『海雷丁閣下及其伴侶』,私下裡玩玩無所謂,這樣正式的宮廷宴會,帶個男人去顯然有點驚世駭俗。」
「哎……」一聲長嘆,尼克徹底沒轍了。
同為歐洲天主教大國,西班牙和法國領土相接,各種利益衝突非常激烈。年輕的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作為哈布斯堡王朝皇室聯姻的最終產物,在二十歲即位時,就從祖上繼承了卡斯蒂利亞、阿拉貢、納瓦拉、西西里、撒丁、以及整個北美的統治權,新大陸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注入西班牙,雄心勃勃的查理五世大有一統地中海的氣勢。
法國和西班牙爭奪瓜分意大利的鬥爭已經持續二十年了,一直勢均力敵,但自從去年查理五世登基後,風就偏向了西班牙。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處於下風的法蘭西不得不降下身段,打算跟北非海盜結盟共同抵抗西班牙。
「話說回來,船長早就想利用這一對的矛盾了吧,法國船一直不讓我們動呢。」
「是這樣沒錯,他是個少有的有遠見卓識的男人。」維克多頓了頓,他知道海雷丁出身很低,但在操縱時事上的精明手腕,任何一個貴族政客都遠遠比不上。機會是自己創造的,海雷丁頻頻給出交好暗示,法王才就此下定決心。
維克多冷冷審視着蹲在地板上的尼克,比起上層社會的名媛淑女,她當然是個語言粗魯、舉止放肆的小混蛋,但那種天生的氣質,可能才是船長選擇她跟隨的理由。
「你盯着我看什麼?穿裙子那麼可笑嗎?」尼克抬頭問。
「沒什麼,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有點像。」
「一點也不像,我是黑眼睛,你眼珠淡得跟玻璃球似的。」
「不是說相貌。」維克多把她拉起來,並排站在糾正舞蹈姿勢的大鏡子前,「瞧,膚色比常人更白,且不易曬黑,體型偏瘦,骨骼纖細修長,有點病態。」維克多拉開自己的袖子,露出比一般男人都細白的手腕,半透明的皮膚下能清楚看到一條條青色血管。尼克低頭看自己的胳膊,果然也是這樣。
「這又怎麼了?」
「這種體表特徵,以前我在佛羅倫薩的時候常見。」維克多頓了頓,「據我所知,多是近親結婚的產物。比如我母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妹,祖母和祖父是侄女跟舅舅,再往上追溯,基本都能扯上關係。」
「很奇怪嗎?」尼克無所謂道,「又不是什麼稀罕事,我聽說埃及法老都是兄妹結婚,而且賽馬和獵狗都要血親□,產下的小仔兒才最純最好呢。」
「你知道從多少賽馬和獵狗才能篩選出一隻?血親結合,後代可能有超群的能力,但畸形和病態發生率也更高。看看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最喜歡用親戚聯姻擴大版圖,他母親胡安娜女王是個瘋子,父親早亡,他自己還算運氣,神智正常,只有個合不攏的突下巴。我們家呢,我堂舅有過兩個雙胞胎兒子,一個是巨人,一個是侏儒。」
「呀,那兩兄弟一起出門,肯定很扎眼。」
「呵呵,他們倆已經沒有一起出門的機會啦……」維克多神經質的笑了,「不到五歲就給私下淹死埋了,家醜不可外揚。我去墓地里把屍體挖出來切開一看,骨頭都是扭曲的。」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淡色瞳孔熠熠生輝,「家族墓地是個好地方,總有稀奇古怪的屍體供我探索。話說回來,這也是我興趣的起源呢,一個同時存在瘋子、傻子、藝術家和詩人的家族,嘖嘖,豐富多彩。」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最大的貴族,維克多,怪不得你還能四肢健全的在這裡跳舞。」尼克看着他淺灰色的眼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早就被宗教法庭絞死或者燒死了。」
「這就是特權階級嘛,雖然最後我也被族譜除名趕出來。」維克多笑了笑,「所謂貴族,就是一群即將腐朽還洋洋自得的屍骸,但就是這群屍骸,決定絕大多數人的命運。來吧,想吃飯就好好裝,法國宮廷大餐可是很有名的哦。你對舞蹈的動作領悟很有天分,就是表情差得遠。」
「不就是笑麼,我又不是不會。」尼克小聲嘟囔。
「笑,是一門深厚的學問。」維克多搖搖手指,「一位貴族淑女的笑容,應該優雅、溫柔、親切,但同時,又必須透漏出血統的高傲,淡淡的疏離,蔑視一切的氣度。來,你按照我說的要點笑一下。」
尼克抖擻精神,盡最大的努力朝維克多做了個表情。
船醫湊近她的小臉兒仔細觀察一番,下了評語:「面部肌肉痙攣,目光散亂歪斜,恭喜,你成功表現出了典型的中風症狀。」
成卷的華貴天鵝絨、綢緞、毛皮鋪了一地,裝飾着金屬亮片和刺繡的小羊皮舞鞋一字排開,從歐洲遠道請來的裁縫將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朝站在凳子上的女孩兒身上比量。
「大人,今年法國最流行的就是天鵝絨,做外套的時候點綴上一點貂皮,再配以寶石紐扣,絕對迷人。」裁縫一臉諂媚笑容,將一匹厚重的珍珠色天鵝絨扯開示範。
「不要貂皮,那是結了婚的婦人才用的。」擔任技術指導的維克多果斷拒絕了這個設計,「法國人就是鄉下土包子,想學意大利風尚又學不到點子上,就知道堆砌寶石緞子,搞得像群剛進城的暴發戶。」他揮斥方遒,在那匹布料上指指點點,「天鵝絨要了,但外套不要綴多餘的東西,紐扣用珍珠,腰身收下來後拖成魚尾。」
「是的是的,您肯定是意大利人吧?真是懂行的很吶。」裁縫將天鵝絨收好,喜滋滋的在訂貨單上記下一筆。十六世紀的意大利雖然武力弱小,但卻是文藝復興的起源地,整個歐洲的流行趨勢都朝這裡看齊。
「那麼跳舞的禮服長裙呢?我在巴黎的店裡,夫人小姐們都定製大敞領的款式,加上托胸束腰,顯得性感極了。」裁縫謙虛的向時尚指導請教。
「那個……」一直被忽視的尼克小聲開口,「維克多,我不能穿敞領的,印子就露出來了。」
「知道知道。」維克多不耐煩的揮手,尖酸刻薄的說:「別說□了,連個起伏都擠不出。就算你不提,我能讓人瞧見你光禿禿的肋排和胸骨嗎?自爆其平。」維克多接着朝裁縫指示,「做高領的,胸前打褶皺遮蓋缺點。」
「你真刻薄,我最近好像有點變化呢……」尼克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自從來了初潮,似乎有點發脹的預兆。
「可憐的,你跟船長那兩個女人站在一起,差距就像小土丘跟聖母峰一樣,還用我說的更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