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7章
飯卡
「準備的怎麼樣了?」海雷丁應聲而入,瞧瞧凳子上的尼克,前兩天穿裙子還像偷來的,現在已經順眼多了。
「列隊舞還沒開始,伏而塔雙人舞還差一節就學完。」維克多老師回答。
「抓緊時間,還有一個月多點,但光趕路就要二十天。」海雷丁朝尼克招招手,「下來跟我練練。」
尼克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海雷丁身前把手交給他,還沒起步,問題就來了。
「船長,你能不能彎下腰?」尼克墊了墊腳尖,還是覺得不合適。海雷丁身材高大健碩,兩個人的海拔差距就像大人和孩子。維克多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去設計一下,要雙鞋底加高兩寸的舞鞋。」海雷丁毫不在意,朝裁縫吩咐。
「啊,大人,那就是高蹺了啊!」裁縫驚嘆,鞋子款式很多,但從來沒有這麼高的底。
「那就好好想想怎麼設計隱蔽,穿起來要靈活,藏在長裙里看不出來。你帶了幾個幫徒?」
「六個,大人,都是最熟練的工人。」
「報酬給你雙倍,五天內把衣服趕出來,鞋子和小配件也要儘快。」
船長大人依然手段闊綽,花錢如流水,尼克看着這些昂貴奢華的面料,心在滴血。舞衣和拖地外套她又能穿幾次呢?都是一次性的浪費消耗啊……
整整半個月,誰也不知道衝鋒隊的偶像尼克隊長,穿着裙子在宮殿裡進行全封閉淑女強化教育。出發的時候,尼克仍然穿襯衫扎頭巾,只不過多帶了兩隻鎖得緊緊的大木箱。
五月初,紅獅子的船隊從阿爾及爾揚帆啟程,越過地中海,到達法國最大的港口馬賽。在這裡,海盜們見到了聞所未聞的大場面。
整個馬賽港口,所有法國軍艦降下百合花國旗,升起了黑底白沙漏的海盜旗。
巴巴羅薩·海雷丁,這位西地中海最強大的海盜,就像一位尊貴的國王般得到了法國最高禮遇。從馬賽登陸,五百人的護衛隊一路跟隨,海雷丁帶着他的正副衝鋒隊長和船醫坐馬車橫穿法蘭西大陸。
鳶尾花漫山遍野,明媚的五月陽光灑向大地。尼克托着下巴,從馬車窗口向外張望,仿佛回到了過去。
行程非常順利,每到一處,當地領主都竭盡全力以盡地主之誼,順便將情報快馬加鞭的送往首都。十多天的路程眨眼即過,一行人終於到達了花都巴黎。這座城市成為法國首都已有一千年了,塞納河畔高大的建築比比皆是,教堂鐘聲迴蕩在空中久久不散。
法王派出他最寵信的納瓦爾伯爵出城迎接,並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伯爵新建的豪華城堡中。簡單休整過後,國王信使便送來了正式邀請函,將在楓丹白露宮為尊貴客人舉行的盛大晚宴。
「好,表演就要開始了。尼克……不,妮可小姐,請馬上到隔壁房間換衣服。」
海雷丁看着邀請函上飛揚的花體字,愉快的吩咐,「時間緊張,請務必快一點。」
尼克很久沒有被叫過這個名字了,十分彆扭,又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心中忐忑不已。
特意繞到休息室,看到沙發上慢慢品茶的船醫,問道:「維克多,你真的不去?」
維克多搖頭,「法國王室和美第齊家族常常聯姻,我可不想被哪個遠親認出來。再說,我這就要去市場看看有沒有需要的書籍和藥物,才不要去浪費生命。」
尼克轉頭問卡爾:「你呢?我們要帶幾個隨身護衛去。」
非常意外的,緊追主人不放的忠犬這次也拒絕了。卡爾神色複雜,對這短暫恢復身份的事件又是擔心又是欣喜,「不……這次我就不跟着了,請你一定注意安全。」
維克多嘻嘻一笑:「騎士先生也怕被人認出來。」
卡爾搖搖頭,沒有出聲否認。
尼克只能孤身回到房間,打開木箱拿出衣飾,準備改頭換面。海雷丁等了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伴侶』倩影,不知尼克又在磨蹭什麼,於是起身去找她。房間外敲敲門:
「還沒穿好?坐馬車去要兩個小時,再晚你就只能吃到殘羹冷炙咯。」
屋裡沒人搭腔,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響和鞋子的慌亂聲。海雷丁眉頭一皺,心道這小東西難道要臨陣脫逃。於是碰的一下推開門,只見尼克穿着襯裙扭來扭去,外面的舞衣只拉到一半,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怎麼了?」
「穿、穿不上……」尼克伸手去夠背後的扣子,可布料就是差一小塊,怎麼也扣不攏。
「不都是上個月量體裁衣試過的?你長肉了?」海雷丁皺眉走過來,抓起她掂了掂,沒覺出什麼變化。
「不知道,這個月我吃得挺少的……」尼克伸出手背抹抹汗,緊張極了,要是搞砸了船長的計劃,還不知會被怎樣。
海雷丁把她擰過來轉過去仔細看了看,嘴角一勾,吹了聲口哨:「是長了點肉,前面。」
尼克一低頭,望見胸前襯裙里那點起伏的罪魁禍首,登時急了。早不長晚不長,非要挑這個時候!
「那怎麼辦?」尼克望向萬能的船長,個子矬都能想出用高跟鞋墊的辦法,只求他還有無數救人於危難的點子。
海雷丁想了想,「你帶束腰的胸衣沒?拿出來給我。」
尼克恍然大悟,趕緊翻出來交給船長。
「轉過身去,找個東西抓住。」海雷丁吩咐。
尼克照辦,緊緊抓住床頭柱,使勁吸氣。海雷丁把鯨鬚造的結實胸衣捆在她身上,手上用力一抽,後面交叉的帶子就緊緊繃直了,把腰身越束越緊。
尼克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得靈魂和肺里的空氣給一起擠出去了,心狠手黑的船長還在使勁。勒到極限,海雷丁把帶子繫緊固定,笑呵呵得把她扶起來,「再試試裙子。」
完全合適。尼克極其輕微的喘了口氣,翻了個白眼,終於想出合適的比喻:「我……眼珠都快……擠出去了……」
海雷丁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現在你的聲音很溫柔了,把手套帶上,幫你梳頭的人已經等很久了。」手是一個人身份最重要的表現,尼克長期練武,掌心的薄繭即使修整過,仍然會暴露她的經歷。
「稍等。」尼克撩起裙子,把匕首捆在腿上。
八匹良駒拉着的豪華馬車從城堡離去,卡爾在窗前看着,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維克多推開休息室的門,才把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怎麼不點燈?哎,到楓丹白露宮要坐很久馬車的,你站着等,要等到天明嗎?」
「不,我只是……你不是去買書嗎?」
維克多兩手空空,臉上容光煥發,「剛出門就碰到熟人,我曾經的老師正巧也在巴黎,受僱於法王裝飾凡爾賽宮,聊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也要參加今天的晚宴。」
卡爾笑了:「恭喜,你的老師肯定是位技術高超的天才醫生。」
維克多點點頭又搖搖頭:「怎麼說呢,他涉及的領域太多了,而且全都有極高的建樹,僅用一項天才概括實在不夠。不過半夜去墓地挖墳解剖屍體,確實是他教我乾的。美第齊曾經資助過他的事業。」
「哦?竟有這樣一位人物在巴黎?」卡爾奇道。
維克多帶着極稀有的尊敬口氣道:「是的,不過人們一般都認為他是個畫家。我想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是列奧納多·達芬奇(L.D.V)。」
楓丹白露
晶瑩剔透的水晶吊燈懸掛在天花板上,照亮了浮雕小天使們可愛的面龐。樂音悠揚,穿過一扇扇描金鍍銀的桃心木門,飄入殿堂外美麗的庭院。今夜的宮燈火通明,巴黎所有能列位宮廷的貴族男女全都聚集在這裡,忐忑等待着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
關於國王邀請這位客人的決定,至今仍有不少人持懷疑態度。他不僅是個出身低微的海盜,並且還跟摩爾人交往甚密,讓這樣一個邪惡的異教徒在王宮登堂入室,是許多堅持血統與信仰的貴族所不能忍受的。
但近況已經不容考慮了,新航路的開闢使葡萄牙、英國、荷蘭這樣的彈丸小國都富得流油,西班牙的異軍突起更是讓法國在歐洲的地位受到嚴重威脅。結盟,是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已經等了接近三刻鐘,空氣里瀰漫着焦躁的氣息。克萊蒙公爵夫人的撒金扇子一刻不停,忽閃忽閃扑打着自己豐滿的胸脯,她小聲抱怨着:
「太過分了,不過是個上了岸的泥腿子強盜,竟敢讓我們這樣等待!天哪,一會兒還要跳舞,我可不會讓他碰我的手!哦,想起這種凶暴的男人會靠近我,我就要窒息昏倒了!」
「呵呵呵……還真是口不對心呢,要是不想跳舞,幹嘛打扮的這麼用心?嘖嘖,祖上傳下的珠寶全都帶上了吧?」克萊蒙公爵夫人的死對頭湊在閨蜜耳邊,用一種恰好能讓旁人聽到的音調竊竊私語,「還不想讓人碰到手,據說她為了護理那雙肥爪子,差點把侍女累死呢。」
「哦呦呦,蒙頓夫人您可是淡定的很吶。」克萊蒙公爵夫人回過頭來,以扇掩嘴,「聽說您前兩天為了一根鴕鳥羽毛,在菲菲服裝店跟娜爾莎小姐打了一架,不知是真是假?」
蒙頓夫人面色一紅,哼了一聲扭頭不理,頭上高高翹起的羽毛晃動着,活像只驕傲的山雞。
和男人們的憂心忡忡不同,女人們更有另一種忐忑期待。非常不巧的,這個邪惡的異教徒強盜以勇猛過人、英俊多金聞名遐邇,並且對女士向來彬彬有禮,即使在劫掠船隻的時候,他也從來不讓手下侮辱女性。
抱着某種不為外人道的期待,貴婦人和小姐們極力妝扮,力圖不輸旁人。此時法國的時尚逐漸褪去了中世紀追求樸素的宗教要求,追逐的就是華麗和誇張,撒了金粉的假髮峰巒迭起,珠寶首飾耀花人眼,數不清的香水品種混雜在空氣里,已經五月末了,居然還有人披着華貴的皮草。
就在女士們猜測他的伴侶是何模樣的時候,沉重的馬蹄聲從遠方響起,皇宮甬道邊站崗的侍衛一個接一個的高聲呼喊起來。人群聳動,等待即將結束了。
八匹駿馬鐵蹄翻飛,一輛金黑相間的華麗馬車顯現出來,帶着勢不可擋的氣勢從夜幕中衝出。
「阿爾及爾總督、海軍統帥巴巴羅薩?海雷丁閣下駕到!!!」
暗夜裡的客人,終於到來了。
侍衛旋開車門,梯子上落下一隻銀光瓦亮的及膝長靴,接着是包裹在馬褲下的結實大腿。一個高大的紅髮男人乾脆利索的從馬車上走下來,竟比旁邊的侍衛高出半個頭。他筆挺的黑色外套緊緊貼在寬闊的肩膀和窄而有力的腰身上,顯得體型完美,一舉一動敏捷精勁。
兩排閃閃發光的鑲鑽金扣、碩大的鴿血紅寶石戒指、還有北非粗獷風格的金耳環,男人佩戴了很多裝飾,卻沒有一樣能壓過他本身的強大氣場。此時的風尚就是如此濃麗繁複,但那些在別人身上顯得過於精緻而贅余的飾物,在他身上卻極妥帖的各司其職,反而襯托出他獨特的野性氣質,讓人目光不能稍移。
這是一個男人,一個衣飾華麗舉止優雅的男人,可在場的人都有種錯覺,仿佛看到一隻有着無窮魔力、化為人形的妖獸,華服之下掩藏着鋒利爪牙。
「天哪,看看他那古銅色的皮膚和雪白的牙齒,真是個野蠻人……」
「是的是的,可是向上帝發誓,這是我見過最英俊迷人的野蠻人!」
「他轉到馬車另一邊去了,會不會是接舞伴?可我哥哥說,他們登陸的時候一個女人也沒帶呢。」
「小笨蛋,聽說異教徒的女人不能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見,蒙面紗穿長袍,誰知道是哪個?」
「我還聽說,海雷丁在阿爾及爾有一個後宮,裡面有成百上千的嬪妃!他會帶最美的一個來嗎?」
夫人小姐們悄聲討論,目光灼灼盯着馬車。
車門緩緩的開了,一隻帶着手套的、纖細可愛的小手伸出來,放在了紅髮男人的掌心裡。
靜靜地,一個如月光般的少女從馬車裡走了出來。她動作輕盈,輕的看不到裙子下有何波動,像片花瓣般落到了地上。
少女纖弱的肩膀上披着珍珠白天鵝絨外套披風,裡面穿一件相同顏色的亮鍛禮服長裙,大方簡潔,但裙子上用銀絲刺繡的枝形暗紋卻透漏了這件禮服花費了多少人力,一瞧便知道出自名家設計。她沒有帶假髮,柔順濃密的深栗色捲髮在腦後結成希臘式復古髮辮,一根細細的珍珠鏈編入髮絲,襯托着牛奶般光潤白皙的皮膚,自然而可愛。
這身打扮雖然簡潔高雅,缺點卻是太過低調,沒有首飾,也沒露出胸脯,在一群珠光寶氣的貴婦中不太顯眼。
男人牽着少女的手,緩緩走上寬闊的雪花石階梯,法王偕皇后上前迎接,貴族們嚴格按照品級順序,跟在國王與皇后身後向客人致敬。
「歡迎來到楓丹白露,海雷丁閣下,希望法國之旅讓您和您的同伴感到愉快。」二十出頭的弗朗索瓦一世是位酷愛藝術的年輕帝王,風度親切而和善,力求在遠道而來的客人面前展現出法國王室高尚的做派。
海雷丁笑着撫胸行禮,優雅流暢的法語從他口中緩緩吐出:「陛下,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在這裡度過的美好時光會讓我們終身難忘。」他又轉身向皇后行禮,盛讚了她美麗的容顏,舉止得體,語言適度,將眾人心中粗暴無禮的海盜形象完全打破。
皇后微笑着詢問:「您的風度真是讓我大吃一驚,那麼這位年輕可愛的小姐是?」
海雷丁輕輕牽出旁邊的小人兒,簡單解釋道:「她的名字是妮可,今夜陪我跳舞的伴兒。」
少女上前施禮,宮殿裡明亮的燈光照耀在她臉上,眾人皆暗暗吃了一驚。
她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面龐稚弱,身量還沒發育完全。雖然是個美人胚子,卻也沒美到驚心動魄,僅僅在場的就有五六位貴族小姐比她還要漂亮。為什麼一個坐擁美艷后宮的大海盜,會帶着這麼個稚齡女孩兒前來赴宴?單看這兩人的身量相貌,絕對不是有血緣關係。
少女始終沉默,海雷丁似乎也無意解釋,只淡淡道了一句「她不方便說話。」
讓客人露天站着是不禮貌的,法王讓開道路,請兩人進入大殿。樂隊立刻奏起了隆重而歡快的樂曲,晚宴開始了。
女士們解開披風外套,露出精心挑選的禮服。那個叫妮可的少女也鬆開珍珠紐扣,將天鵝絨外套交給侍女。耀眼的光芒跳動了一下,眾人凝神瞧去,只見她修長圓潤的脖頸上繞着一圈黑色蕾絲,一顆足有半盎司重的大鑽石綴在喉間,將全身的焦點集中在這裡,一下壓過了繁複的珠寶。服飾本身低調的缺陷一掃而空。
在這身簡潔又不失貴重的衣飾面前,堆疊的假髮和鴕鳥羽毛簡直像笑話一樣。貴婦們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衝上去打探這設計師的名號。
晚宴是按照輕鬆的聚會模式開始的,原因是法王不知道他的客人對於這個階級的社交方式有多少了解。倘若貿貿然就舉行舞會,對方卻並不會跳舞,那主客雙方都會非常尷尬。
眾人分散開來,狀若輕鬆的交談着,注意力卻都集中在國王與客人那一圈。重要的政治會談當然不會在這樣的公眾場合進行,弗朗索瓦一世和海雷丁交流着無關緊要的話題,如一路上的見聞,法國與北非的氣候差別。皇后與幾位受寵的女公爵恰到好處進行提問,試圖將氣氛烘托起來。
她們立刻發現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單純作為一個客人,海雷丁是非常受歡迎的典型。他見多識廣,談吐風趣而有禮,即使那些枯燥的社交語言在他口裡也生動有趣,更別提英俊的外貌,挺拔的體型,深沉悅耳的嗓音。
女士們的注意力牢牢固定在這裡,海雷丁實在跟她們日日相見的貴族男子完全不同。他是那麼機智、勇猛、精力充沛,銳利的眼神中仿佛有地獄之火在燃燒,充滿不可抵擋的原始男性魅力。在他面前,那些面塗白粉、頭戴假髮的孱弱貴族,簡直像群被閹割了的驢子。
不知不覺的,這個圈子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的裙撐擠滿,女人們仿佛能從他合體的外套下看見古銅色的性感肌肉似的。海雷丁的邪惡強盜身份對愛幻想的女士們來說,倒成了特殊的刺激。
「閣下,我們迫不及待的想聽聽您那些傳奇經歷,聽說您曾經與西班牙海軍作戰,以一敵五大獲全勝?」索菲亞小姐仰頭詢問,眼睛裡寫滿崇拜。動用誇張的想象把他當作了《羅蘭之歌》里那些萬夫莫敵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