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8章

飯卡

  「女士,誇大其辭的傳言不可輕信。」海雷丁笑答,「只是以一敵三而已,而且對方並不是戰列艦級別,還有一艘快退役的舊船。」

  「哦!!!」為了他的謙遜,周圍響起一片驚嘆,索菲亞面色緋紅,激動地快昏倒了。她的追求者克朗子爵滿心嫉妒,終於看不下去了,咳嗽一下高聲提議:

  「既然女士們都穿來了舞鞋,不跳舞的話,豈不是辜負今夜美好月色?」

  這時的宮廷舞蹈有着嚴格規定的舞步、程序,對舉止和儀態有着極高的要求,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如果沒有經過訓練,是要出大醜的。子爵的目的非常明顯,弗朗索瓦一世猶豫了一下,向客人投出詢問的眼神。

  「當然樂意至極,我的妮可也被冷落很久了。」海雷丁笑着表示同意。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帶來的少女雙手交疊默默坐在角落裡,因為不會說話,也沒人陪伴她。只望着那些裝飾用的糕點水果,不知在想什麼。

  「失禮了。」弗朗索瓦一世微一點頭,拍了拍手高聲宣布,舞會開始。

  「妮可。」海雷丁召喚,少女立刻起身走過來把手交給他,漆黑的眼瞳沉靜如水潭,既沒有因為被冷落的怨懟,也沒有重新被重視而喜悅,像個聽話的人偶。

  按照程序,舞會都是從陣容龐大的隊列舞開始的,這種宮廷舞蹈是從意大利傳來的,是展示身份與風度的最佳舞台。由於男女各自排成整齊的兩列,動作又完全一樣,更能體現出高手和初學者的雲泥之別。

  樂聲響起,國王和王后首先領舞,接着是遠方的客人,親王、侯爵們按照身份地位依次登場。剛開始,眾人依然將注意力投向海雷丁。他跳得很好,動作準確而敏捷,隨着隊列變幻,女士們一一與他相對,即使堅持『不讓野蠻人碰到手』的克萊蒙公爵夫人,也不禁在那寬闊的肩背和有力的臂膀里陶醉臉紅。

  但很快的,焦點轉移了。

  一個白色的精靈,像在水面滑行一樣迴旋跳躍着,裙裾如水波輕擺。如果說海雷丁跳得很好,那這個少女的舞蹈就是藝術了。沒有人見過這樣輕盈的身姿,明明是一樣的動作,她卻如造物主賦予了特殊的靈慧,在這百人共舞的廳堂里,仿佛獨自起舞。

  當眾人的目光由舞姿投注到她本人身上時,才發現這少女有着非同一般的氣質。她膚色偏於蒼白,肩膀如削,腰肢細的仿佛風吹也會折斷,有一種病態的美感。可她背脊卻始終挺得筆直,修長的脖頸像只高傲的天鵝般撐起頭顱。

  隊列交錯行進着,有幾個觀察力強的人已經發現,她小臂白如初雪,半透明的皮膚下清晰的露出藍色血管。

  她究竟是誰?

  強烈的疑問彌散開來,群舞進行到最後一步,隊伍解散開來,變成初始的一對對男女。海雷丁擁着他嬌小的女伴旋轉着,在水晶枝型吊燈照耀下,兩個人的差距更是明顯到無法忽視。

  一個強壯狂野的海盜,一個蒼白高貴的少女。

  隊列舞結束了,短暫的間奏,終於有人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海雷丁問起少女的身份。他只笑了笑,戲言般道:「她是我的人魚安菲特里忒。」

  被海皇波塞冬擄掠的人魚安菲特里忒有着最美麗的歌喉,但上岸後卻會變成啞巴,交換而來的是世間最美妙的舞姿。這個故事會讓女士們心生浪漫的幻想,但男人們卻知道,許多海盜會把抓來的俘虜割破喉嚨,訓練成無聲的奴隸。

  少女蓋住脖子的高領,沉默順從的態度,顯然給人以無窮遐想。

  舞會進行着,一桌桌奢華的宴席抬了上來擺在周圍,供疲勞的參加者補充體力。貴比黃金的松露,牡蠣、龍蝦,鵝肝醬,甚至有從意大利傳來的神奇甜點冰淇淋,即使最矜持的淑女,也會忍不住一嘗再嘗。那少女卻只禮貌的沾沾唇,便放下不動了。

  小雀一樣稀少的進食,是辨別貴族淑女最苛刻的要求之一。她安靜地坐在桌旁,完全沒有被這一擲千金的奢華宴會打動的樣子,只帶着一絲天生的憂鬱,目光迷離不知看向何處。

  半個月前

馬車上

  「你的嗓音如夜鶯般美妙,嘴唇如薔薇般嬌嫩,你的身姿緊緊抓牢了我的心,哦折磨人的小妖精,我該拿你怎麼辦?」青年一往情深的看着對面的少女,表達出內心的衝動。

  尼克張口結舌聽完船醫的告白,支吾幾聲沒動靜了。

  「快說話呀,有人跟你這麼說你怎麼回答?」維克多不耐煩的催促。

  「呃,嗯……」尼克絞盡腦汁,咬咬嘴唇試探着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不對。」

  「那個,我問問船長再回答你。」

  「不行!」

  「那,那……我內急,先去個廁所,咱們一會兒再聊?」

  維克多禁不住啪的爆出一個青筋來,激動地渾身顫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在我這完美無缺的老師教導下已經一個月了!你怎麼還能說出內急一會兒再聊的話來!你怎麼能!怎麼能!!!」

  海雷丁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好了維克多,我知道你盡力了。」

  尼克小聲嘟囔:「我也盡力了。」

  維克多怒極:「我就知道狗尾巴草開不出玫瑰花來,就算你學會法語,也永遠進不了上流社會!」

  「哼,我又沒想開出個花來……」尼克偷眼瞧瞧船長,嘰嘰咕咕,「要不是你們說去跳舞有好吃的,我才不稀罕什麼上流社會呢……」

  「你還敢提……」

  「好了好了,不會應答就裝啞巴吧。」海雷丁掐斷了兩人的爭吵,「我也沒指望她能聰明到間諜水準,老實當個花瓶就行了。」

  「什麼花瓶!哪個花瓶吃起東西來跟老鷹撲兔子似的?!一下子就給拆穿了!」維克多餘怒未消。

  「沒問題,我有辦法讓她吃的跟小雀兒一樣文雅。」海雷丁自信滿滿的笑答。

  時至今日,尼克回憶起這個笑容,就有掀桌的衝動。好吃的確是有,量足質精,名不虛傳。

  問題是她一口都吃不下。

  別說吃東西,束腰狠狠捆在身上,她連多吸半口氣都做不到。眼睜睜看着無數珍饈美味卻吃不到肚裡,難怪『憂鬱』的氣質瀰漫全身。其實這根本不是憂鬱,而是狂躁的前兆。

  「小姐,您的眼睛簡直像天空中的辰星一般明亮,巴黎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不及您的氣質優雅。」

  「不,這不是優雅,是寂寞。您像奧林匹斯山眾神祭壇上一朵寂寞的百合,這鑽石就是百合上的一顆露珠,反射出您純淨的心靈。」

  「我很懷疑世上有沒有人能表現出您獨特的氣質,喬托?拉斐爾?提香?還是偉大的列奧納多?我想他見到您一定會思如泉湧,要知道那副蒙娜麗莎就在這楓丹白露的走廊掛着呢。」

  尼克垂着眼帘,讓身邊這群人的嗡嗡聲左耳進右耳出,不管怎麼說,裝啞巴是個極好的建議,至少她不用對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做出反應。

  「啊,說到誰誰就到,大師,請看看這位稀罕的美人……」

  「稀罕,真是稀罕。」尼克眼前人影晃動,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鬍子滿臉的老頭站在面前,極有禮貌的朝她鞠了一躬,伸出手來。

  「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請神秘佳人欣賞一下我的拙作?」

  尼克轉頭在人群里找了找,海雷丁同樣被一群女人包圍着。不知是默契還是心靈感應,他正巧望過來,尼克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海雷丁以為是跳舞的邀請,輕輕點了點頭。尼克隨即站起來,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把手放在老者掌中,隨他離開喧鬧的大廳。

  弗朗索瓦一世對文藝復興的愛好,讓他成為本時代藝術品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蒂亞娜長廊兩側掛着羅索、普利馬蒂喬、切里尼等人無價的藝術珍寶。

  「真是人生無常,我沒想到會在這裡再次見面。」

  「彼此彼此,我以為你早就老死了。」

  「呵呵,不裝聾作啞啦?」

  兩人並排站在那副以神秘微笑著稱的畫像前,她的創作者列奧納多?達芬奇自語般輕聲道:

  「如果被人知道,法國皇宮裡神秘高貴的座上賓曾在佛羅倫薩做過童妓,會怎樣?」

  過去的審判

  裊裊樂音逸散在夜空之中,玫瑰與百合暗香浮動。長廊里,老人和少女並排欣賞畫作,誰也沒注意到任何異樣。

  達芬奇前一刻還牽着淑女狀似纖弱的小手,下一刻就被一隻鐵爪狠狠握住了右手五指,捏得咯咯作響。老頭臉色慘白,音調接着就變了:

  「別別!老骨頭經不起折騰,這手要留着畫畫的!」

  尼克波瀾無驚看着畫裡豐滿的女人,又緊了一分力氣,「我記得你是左撇。」死老頭騙誰呢。

  「像我這樣千年一遇的偉大的天才,死掉了可是世間共同損失!」

  「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我好歹是個老人家,你這孩子就沒點尊老的優秀品德?」

  「你去窯子裡挑人的時候,也沒見有什麼愛幼的優秀品德。」

  話一說破,兩個人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尼克把達芬奇拖到廊外花園陰影里,鬆開鐵爪。老頭剛喘了口氣,絲織手套涼涼的觸感又出現在喉頭要害。達芬奇冷汗嘩嘩直冒,只能說了實話:

  「我誰也沒告訴!嚇唬嚇唬你,哼,沒點幽默感。我都老成這樣了,還能幹什麼?憑良心講,我碰過你嗎?你這小混蛋臨走倒順了我的關卡通行證!」

  尼克朝老人望去,月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好似一截長鬍子的朽木,比幾年前更顯衰老。但就是這枯枝般的手,為她畫出了舉世無雙的鐮刀。

  「快入土了就老實點吧,嘴巴還這麼欠。」尼克鬆開手,殺意消失了。

  「喜歡漂亮男孩兒怎麼啦,我又沒結過婚,天才都是有點特殊愛好的。」達芬奇扶着廊柱艱難喘息,想起今天偶遇的徒弟也說了類似的話。現在的年輕人啊……

  尼克無所謂道:「你就是滿大街宣傳我也不在乎,可不能壞了船長的事。他走之前,你最好保持沉默。不然……」她頓了頓,暗無光亮的幽瞳里滿是□裸的威脅。

  「曉得啦,不就是死人最會保守秘密嘛,真是的。」達芬奇拍拍袍子,心中欣喜莫名。作為一個畫家,他太懂得年華似水容顏易老的道理。許多品質會被年齡和境遇磨滅,可他喜歡的這雙眼睛依然沒有變。

  當年偶遇,她穿着乞丐樣的骯髒破袍,蓬頭垢面,只有這小獸般的眼神鶴立雞群。冰冷,倔強,寫滿生的欲望。花開惡壤,一見難忘,他連男女也沒分清楚就帶回家了。

  「你穿成這樣,我開始還真不敢認。最近流行做海盜麼,一個兩個都搶着上賊船。」

  「賺得多唄。」尼克隨口一說,隨即心生悔意,「可別想敲詐,我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帶!」

  脖子上掛着價值連城的鑽石還裝窮人,達芬奇啼笑皆非。

  「我還沒下作到那個地步,兩年前在佛羅倫薩,有個很英俊的年輕人見到那些畫,發了瘋似的找我詢問你的下落,我可沒跟他要一個子兒。連你幹什麼的也沒說,只告訴他你是落了難,做模特賺路費。」

  尼克想了想,皺眉:「這人是不是金髮藍眼,叫卡爾?」

  「沒錯沒錯,美男子,聖潔的像個大天使!」

  尼克翻翻眼皮,鬱悶:「你還不如老實說了叫他死心,害我被纏到煩死。」

  「呵呵,他終於找到你啦?我是捨不得打破年輕人的幻想,他追夢似的追逐你,只怕接受不了殘酷現實。」老頭兒眼睛裡閃着慧黠的光芒,「不過那個紅頭髮的萬人迷船長,倒不像會在乎的人。」

  「廢話,他是我老闆,在乎這幹嘛?」尼克跳上走廊,把裙子上的褶皺撫平,碎發別到耳後,又恢復了文靜少女的樣子。「我回去了,船長找不着人要發火的。」

  「拉我一把,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連個台階都上不去。話說回來,我要是已經跟法國人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尼克面無表情:「把你推倒花園池子裡,等沒氣兒了就跟人說你失足落水。」

  達芬奇大驚:「你!你個沒良心的小混蛋!那麼多白麵包都餵到狗肚子裡去了!!!」

  「那是勞動所得,大冬天的光身子站了三天,我還沒要醫藥費呢。」

  一老一小低聲拌着嘴,回到大廳,便立刻恢復了衣冠楚楚的優雅模樣。海雷丁和法王不知去向,主人一走,紳士們馬上抓緊機會,紛紛邀請被單獨留下的妮可小姐跳舞。大海航行靠舵手,沒有了船長的指示,尼克惶然失措。不跳,又怕得罪人辦錯事,只能來者不拒,硬着頭皮一首首跳下去。

  高跟鞋擠腳,束腰勒得無法呼吸,舞伴還不停喋喋不休的你是電來你是光。尼克內外交困,煩惡欲嘔,果真像人魚公主,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弗朗索瓦一世將簽了字的密議放進金匣,仔細上鎖收藏,連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這個被譽為伊斯蘭英雄的北非海盜竟然對宗教差異毫不在乎,補充調整了幾個細節後,很痛快的同意了結盟。

  「閣下,教皇國一直偏向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開闢海外領土的所有權上,法蘭西簡直一無所有。」弗朗索瓦一世憂心忡忡的說。

  海雷丁淡然一笑:「我想以利奧十世聖座的智慧,意識到這個錯誤很困難。不過陛下可以嘗試一下我們的做法。」

  法王眼睛一亮:「您是說私掠船?但就外交來說……」

  「何必承認是自己乾的呢?反正查理樹大招風。」海雷丁笑眯眯的道,「當然,您還可以聯合別的吃了虧的同僚。西班牙是搶劫新大陸,我們不過把金子轉個手,不必有什麼道義負擔。」

  弗朗索瓦點點頭。既然陸戰不是西班牙的對手,能夠用匿名的私掠船牽扯敵人精力,當然是上佳選擇。

  「還有一件事,神聖羅馬的馬克西皇帝已經病入膏肓了,查理五世是他長孫,倘若神聖羅馬皇帝的頭銜也落在他頭上,那歐洲就再沒有是西班牙對手的人了!」

  法王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家族聯姻政策的效果在查理五世這裡登峰造極,每一個王室和他都有血緣關係,隨着長輩去世,繼承權越來越集中,整個歐洲幾乎都要寫上哈布斯堡的名字。

  「北非有句老話:『結婚得來的牛羊栓不牢』。聯姻政治未必就穩妥,且走着瞧吧。再說東邊的那一位,也不會放任不管。」海雷丁淡淡的道。

  弗朗索瓦心中一凜,東邊的那位,指的當然是奧斯曼的蘇萊曼大帝。比起歐洲基督教國家的內部爭鬥,這個強盛的伊斯蘭帝國帶來的威脅顯然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