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19章
飯卡
「陛下,既然達成了共識,我就不再叨擾了,想必我的妮可已等得很焦急。」海雷丁察言觀色,起身告辭。
法王順水推舟,笑着道歉:「真是失禮,我對閣下一見如故,有機會定要再聊。」說着打開門,客客氣氣將海雷丁送了出去。
門外站着一個服飾華貴的中年男子,從氣勢和身材來看,像是當過兵的貴族。兩人互相點頭致意,擦肩而過,再無交集。
小室就在大廳隔壁,剛剛回到舞場,海雷丁就看見東南角六七個年輕貴族擠成一圈,手裡端着盤子,向中間坐着歇息的少女獻殷勤。
「妮可小姐,剛出爐的巧克力蛋糕,這層黑色的殼是萬里迢迢從新大陸運來的,據說吃了會有戀愛的感覺呢。」
「那東西跟女巫的媚藥似的,淑女可不能亂吃!還是來嘗嘗正統的法國菜吧,奶油蝸牛,滑嫩爽脆!」
「別理他,你肯定是怕蟲子的吧?御廚最擅長小牛裡脊,提前醃製了一整夜的。我切了最嫩的一塊,來一點嗎?
盤子幾乎要湊到臉上,少女微微低着頭默不作聲,雙手依然婉約的疊在膝蓋上,只不過裙子被抓出了褶皺。
海雷丁抱臂旁觀了片刻,見尼克已在爆發邊緣,才笑着走過去救場。
「多謝各位幫我照顧妮可,不過可惜,她不吃肉的。」
主人歸來,閒雜人等只好訕訕退下。海雷丁溫言撫慰:「小可憐,等急了吧?」
尼克抬起頭來,表情未變,眼神已是要殺人了。
「果真等急了。」海雷丁笑眯眯的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回家歇息吧。」
簡單的告別後,兩人離開衣香鬢影的楓丹白露,踏上歸途。
坐進馬車,把門從裡面插上,尼克撩起裙子就把那雙摺磨人的高跟鞋踢掉,接着解開背後紐扣,一刀把束身衣的繩子挑斷了。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恢復半條命。就像故事裡講的,午夜鐘聲響起,灰姑娘原形畢露。
「船長!你太過分了!我跳舞跳的腳都起泡了,連口熱飯也沒吃上!」尼克忿忿不平,翹起白生生的小腳丫,把鞋子造成的磨損展示給狠心的老闆。
「嗯……」海雷丁輕輕應了一聲,接着半晌沒動靜。
尼克疑惑,把油燈撥亮了一點移過去,才發現海雷丁扯開了領口,閉着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按摩着高挺的鼻樑,一副疲憊至極的模樣。
尼克大驚,她非常了解這男人超越常人的力量和耐性,有時海上起了颶風,人在船艙里躺着都能把腹髒嘔出來,他卻能徹夜在甲板上指揮掌舵,一兩天不睡覺照樣精神奕奕。可只是一場舞會,就好像把他那身使不完的精力全都抽空了。
「喂,沒事吧?」尼克伸手搖了搖海雷丁的胳膊,「我以為有那麼多漂亮女人圍着,你會挺高興的。」
「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話……」海雷丁眉頭深深皺起,「千算萬算,忘了這檔事。估計我得有幾天嗅覺失靈了。」他按壓着鼻樑,好像在忍受什麼劇痛。
尼克恍然大悟。法國人最愛用香水,貴族女性更是不計成本的往身上傾倒,上百種味道各異的濃香混在一起,對海雷丁這樣嗅覺極其靈敏的人而言簡直是酷刑。
「唔,是挺刺鼻的,而且好像隱隱有股怪味。」尼克回憶着舞會場景,當時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食物的香氣上,也沒留心別的。
「當然有怪味,你以為她們為什麼拼命撒香水?」海雷丁睜開眼睛,神態滿是厭惡,「這群傢伙從不洗澡,怕疾病從毛孔入體,還說是對上帝虔誠。你要是眼神好點,就能看見她們假髮里爬來爬去全是虱子跳蚤。」
尼克抖了一下,對船長的怨恨立刻轉為崇拜和同情。惡臭混着濃香,面對這樣一群女人,他還能把戲做到毫無破綻,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越高貴越骯髒,這就是歐洲對香料的需求為什麼那麼大。」海雷丁把車窗拉開,讓夜風送進沁涼清爽的空氣。
尼克深呼吸,讓肺泡里的濁氣排出去。「我一直覺得信教的都沒什麼區別。今天看來,伊斯蘭教還是有明顯優點的,至少穆斯林每天都刷牙洗臉。」她回頭瞧瞧海雷丁,好奇的問道:「船長,要是非得跟她們中的一個上床才能辦成事,你干不干?」
海雷丁麵皮一抽,被這假設嚴重噁心到了,冷冷道:「別說結盟,就算弗朗索瓦把他的王冠讓給我也別想。」
尼克腦海里旋轉着那頂嵌滿珍珠寶石的王冠,心道船長的身價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昂貴。
與此同時,楓丹白露。
卡斯特男爵的家族一直是不得寵的下級貴族,他本人不是長子,無法繼承父親爵位,於是從年輕起就遊歷各國。兩年前弗朗索瓦一世即位,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卡斯特因為忠誠和的豐富閱歷成為國王心腹,獲封爵位和領地。弗朗索瓦很信任他,才會因為他的報告而怠慢客人。宴會結束,兩人在密室中詳談。
「辛苦了卡斯特,我以為你從意大利來回怎麼也要三個月,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趕不回來呢。」
男爵恭敬答道:「在邊境聽到客人的身份,我想無論如何在您身邊陪伴。只是沒想到海雷丁這麼自滿,竟然只帶了區區幾百人就來巴黎。假如我們有什麼心思,那可是手到擒來。」
弗朗索瓦搖頭,表情陰沉沉的,已不像招待客人時那樣親切和藹:「正相反,他是個心思細密考慮周全的男人,你剛剛回來還不知道,他的船不僅停在馬賽,還有十幾艘繞過西班牙,在北邊魯昂等着。我們要對他下手,就要做好賠上沿海所有港口的準備。」
弗朗索瓦沒有詳細說明,其實他早就收到探子來報,從幾天前巴黎塞納河上就多了些身份不明的漁船,不做生意也不張帆,根本沒有掩飾威脅的意思。唯一驚訝的,也就是今晚他只帶了個舞伴就前來赴宴。
法王沉聲道:「更何況,巴巴羅薩,可不是海雷丁一個人。」
男爵心中一凜,頓時明白了國王的意思。
巴巴羅薩並不是海雷丁的姓氏,這個詞的意思是紅鬍子,剛開始是他的哥哥們創下。四兄弟海雷丁排行第三,老二和老四已經戰死,但大哥卻依舊橫行在東地中海上,跟西邊的弟弟遙相輝映。一個強大的海盜雖然讓人頭痛,但巴巴羅薩老大不能惹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他的靠山是奧斯曼土耳其。
「聽說海雷丁和他哥哥並不怎麼聯繫,不過總歸是一家子。當年四兄弟從希臘發家,三四年功夫就把西班牙勢力徹底打出去,後來雖然分開單幹,但有什麼事,他們可從來不幫外人。」
卡斯特憂心忡忡:「狼子野心,這種人終究不穩妥。陛下,您真要和海盜結盟嗎?」
法王皺眉:「如今我們處境艱難,沒辦法的事。卡斯特,你急着敲門就是想說這個?」
男爵搖頭:「不,是剛剛看到一個人,開始不敢相信,請她跳了個舞才確定。我想無論如何要先告訴您。」
「誰?」
「海雷丁的女伴,那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兒,幾年前我在西班牙見過她。」
「該死的!怎麼不早說?!她是間諜?」
弗朗索瓦心中大驚,保養良好的手指不由自主緊緊握成拳頭。深色頭髮和瞳孔雖然是西班牙人的普遍特徵,但歐洲各國常年人口流動,也並不能由此判斷國籍。他決定結盟唯一的保證,就是巴巴羅薩兄弟從出道就跟西班牙對着幹,敵對立場從未變過。倘若海雷丁已經和西班牙暗地和解,那這場結盟就完全是被耍着玩了。
「不要着急陛下,我也是猜測。」男爵急忙解釋:「大約五六年前,我在西班牙塞維利亞附近旅行。當時我帶着哥哥的教廷通行證,扮成見習教士,在一個鄉下小鎮受邀旁觀了一場宗教裁判,是關於女巫作祟的。如果沒認錯人,那女孩兒胸前應該有個六角星烙印,所以她不能穿低胸禮服。」
西班牙是絕對正統的天主教國家,從查理五世的祖父母開始,一切冒犯上帝威嚴的行為都會遭到血腥鎮壓,新教徒、摩爾人不消說,只要跟異教、法術、惡魔沾上點關係的人都會被宗教法庭逮捕拷掠,最好的下場就是給個痛快。
卡斯特男爵說道:「那女孩兒的叔叔是個猶太商人,賺了點錢在小鎮隱居。大概是遭人眼紅嫉妒,有鄉民指控女孩兒使用巫術詛咒鄰居,教會立刻沒收了他們的財產並逮捕拷問。」
「猶太人在哪兒都是肥肉。」
弗朗索瓦催促道,「繼續說。」
男爵皺眉道:「裁判所的噁心勾當也就是那一套,那孩子當年只有一丁點大,被綁起來扔到水裡反覆浸,嚇得話也說不清。」
「沒別的了?」弗朗索瓦問。不是法王無情,中世紀的女巫審判見多不怪,許多女人因為捕風捉影的指控就被燒死,根本不算稀罕事。
「怪就怪在,幾個審判官沒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只是往死里拷問她的撫養人,要他承認是從魔鬼那兒領養了這孩子,並且一定要留下字據……」
男爵回憶往事,一貫鎮靜的面容漸漸變了顏色。血污中的金髮,骨頭碎裂和牙齒相磨的恐怖聲音,無論過多久都讓人不舒服。
「卡斯特,你是憑着戰功得過鐵十字勳章的勇士,審判拷問也參加過不少吧,怎麼嚇成這樣?」弗朗索瓦奇怪的問道。
「陛下,請原諒,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卡斯特竭力保持音調平穩,拷掠他見得多了,只不過從沒見過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刑人逼迫孩子觀看親人受刑,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忘記,陰暗的地下室里迴蕩着孩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嚎哭。
「三天三夜,那男人一直抗到死,也不肯承認養女是女巫。審判後我就離開了西班牙,聽說那女孩兒後來在押運途中逃掉了。當時的審判長是個叫卡利圖斯的地方教士,據我了解,是個無能又愚蠢的傢伙,也沒什麼背景。不過沒過兩年他就高升了,一路提拔到紅衣主教,只不知是教皇授意還是國王幫扶。」
弗朗索瓦點點頭,「這麼說,她是猶太人,受過西班牙教廷迫害。卡斯特,據你判斷,她會為西班牙做間諜嗎?」
男爵低頭沉思,半晌才搖頭道:「我想不會。」
「你確定?」
「陛下,那男人最後在養女面前被文火慢慢烤熟,行刑人強迫她吃了自己叔叔的肉。我想她那時如果不死,現在肯定已經瘋了。今日見到的,或許只是個殘餘在世上的軀殼。」
冷月無聲,世間一切都陷入了沉睡,連蟲鳴也在凌晨消失無蹤。只有一架馬車孤獨前行的聲音迴蕩在巴黎郊外的道路上。
馬車裡的油燈早已熄滅了,海雷丁在月光中靜靜推敲結盟後的對策。半晌無語,車輪在石頭上磕了一下,車廂顛簸,身邊小小的人影晃了晃,稍一清醒,又恢復到小雞啄米的狀態。尼克畢竟年幼,一夜舞會,不僅身體疲勞,繃緊的神經也累的很了。任務到家才算完成,她不敢實打實的睡,晃來晃去跟瞌睡蟲拉鋸戰。
海雷丁瞧了她一會兒,唇邊才漾起一個的笑容,微小,但卻是今夜唯一真心誠意的。伸手碰了碰她肩膀輕聲道:「睡吧,我盯着。」
尼克從一團混沌中辨明了這句話的意思,輕輕應了一聲才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隨着顛簸,一會兒小腦袋就歪到了海雷丁的肩膀,又一路滑到他的大腿上。又結實又暖和,尼克無意識的抓着老闆的衣角,口水流到他昂貴的褲子上。
馬車徐徐前行,海雷丁看着腿上睡得舒服的小貓,生平第一次反思自己行為。不是從手段,而是從心裡的準則。
他向來思慮縝密,即使對結盟心有成竹,也不會什麼防備都沒有就孤身前往法國宮廷。
他帶了自己最鋒利的刀。
他帶着她,不是因為她長得美,只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指示就會把匕首藏在裙子裡的伴兒。
他把她當槍使,當刀揮,當做可消耗的武器,可替換的棋子。
他野心很大,也極端自私,做一切事都是為了自己。信仰、道義、名譽,這些東西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
而這一切,這個蜷成一團,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非常清楚。她不聰明,也不機靈,但有種本能的理解力。她很清楚到手的每一枚的金子,都要用自己的命來換。
因為清楚,所以從不抱怨。
海雷丁不懷疑,今夜如果有意外發生,她會毫不猶豫的用血為他爭取活下來的機會。
十多年腥風血雨,燒殺搶掠,他從沒反思過自己的作為。只有今夜,海雷丁突然想到,他在用一個比塞西莉亞大不到兩歲的孩子給自己當墊背。
用一個孩子當墊背。
夜風徐徐,天幕高曠。
一個金髮男人站在窗前等待主人歸來。
一個紅髮男人坐在馬車上反思過去。
失巢之雛
世界黑沉沉的晃動,似乎周圍都是涌動的波浪,一波一波將她拉入深沉的海底。尼克從黑甜的夢裡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周圍晃動着,恍惚中以為自己還在船上。久違的沉睡。
「快到了,醒醒吧。」黑暗裡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尼克這才想起這是在歸來的馬車上,和船長一起。撐起手肘坐起,一絲涼意從衣服縫隙里透進來,尼克下意識的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衣裳。這是件很大的毛料外套,厚重暖和,有一點淡淡的葡萄酒和煙草的氣味。
這氣息穩重而熟悉,一個中年發福的金髮男人的身影,似乎就坐在身邊皮製的座位上微笑着。尼克又是一陣恍惚。
阿薩……
「睡暈了?」看她醒來還一副夢遊的表情,海雷丁問。顛簸漸輕,車輪駛入平坦的私宅道路。又行了一會兒,馬車降低速度慢慢停下。車門打開,外面的涼風夾着潮乎乎的夜露一下湧進車裡,尼克這才漸漸回到現實。外套這麼舒適,她猶豫着不想還給主人。
「好了,回去再睡。」海雷丁也沒要還,穿着單層襯衫下了車,手按車門等她下來。
任務結束,再不用裝淑女了,尼克拎着裙子就從馬車裡跳出去。可她真的睡迷糊了,忘記了這個動作可能導致的後果。叮的一聲脆響,寬大的裙擺里掉下個亮閃閃的東西。
一把純銀的餐刀。
尼克的臉色接着就白了。海雷丁望了她片刻,伸出結實的胳膊箍住她腋下,抖麵粉袋一樣舉在空中猛晃起來。叮叮噹噹,銀叉、銀勺、嵌金蓋的調料罐,小銀碟……值錢的餐具接二連三從美麗的白裙里掉下。最後一抖,一個鼓囊囊、油乎乎的手帕包落在地上。
「嗯哼,手腳挺利索嘛。」海雷丁掃視了一遍地上的東西,「這可是一整套呢。」
尼克給晃得兩眼冒金星,髮辮也搖散了,像只偷吃被抓的花栗鼠,毛髮凌亂可憐兮兮的望着船長。
「手帕里包的什麼?」
海雷丁問。
「……蝸牛,還有巧克力。」尼克小聲答。手帕滲着醬汁,巧克力也融化了,亂糟糟的裹成一團。
天色仍未見曙光,船長黑黝黝的臉龐看不清表情。尼克悄悄吞了下口水,為自己可能再度縮水的月薪哀悼。半晌,海雷丁鬆手了。尼克落地,腦後一暖,一隻結實的手掌撫在頭上。
「化了的不好吃,下次給你買好的。」海雷丁揉了一下她的腦袋,溫言道:「今天幹得不錯,去睡吧。」
「不扣錢了?」尼克小心翼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