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20章

飯卡

  「不扣了,以前少掉的,去跟賬務要。」

  「那以後呢?每個月的流血錢……」尼克急問。

  「減法變加法,算撫恤金。」

  黑夜裡,兩排細白牙齒亮出來,一粒粒像沙灘上的小貝殼。尼克向來木然的表情終於變化了。跟維克多教導的那種高貴典雅不一樣,她的笑容單純澄澈,如山上清泉潺潺流過。

  「嘿嘿……這一趟沒白來呢。」尼克抬手摸摸小鼻子,笑得孩子一樣。

  「我說過,跟着我干,不會讓你吃虧的。但醜話說前面,你要在船上偷東西,就洗乾淨等着挨鞭子吧。」

  尼克猛點頭,表示將船長寶訓銘刻於心。

  海雷丁又揉揉她的腦袋,「騎士來接你了。」

  尼克回頭,看見卡爾的金髮從城堡大門閃現,她趕緊把地上的刀叉攏在懷裡,抓起手帕包奔過去。卡爾手忙腳亂接過功臣手裡的戰利品,笑問:「順利嗎?」

  「順利的!船長剛才還誇獎我呢!只可惜腰箍的緊,什麼也沒吃上。」

  「怎麼樣,宮裡很有趣吧?」

  「人無聊,吃得倒很有趣,好多沒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尼克興奮地唧唧咕咕,獻寶一樣解開手帕,「你吃過蝸牛嗎?這個黑的是巧克力,有點化了,不過很甜的……」

  小小背影雀躍着,腰後還掛着束腰斷掉的繩子,像根小尾巴蕩來蕩去。

  遊園的孩子歸來了。

  五月大陸,溫暖的春夏之交,萬物發情的季節,一個邪妄的海盜來到巴黎。

  紅髮,向來是貧瘠之地衣不裹體的賤民特色,而巴巴羅薩·海雷丁,這個當世最聞名的紅髮海盜,僅憑個人魅力便俘虜了花都的權利階層。

  「當」的一聲,一隻羽箭不偏不斜地射在靶子正中,緊隨而來是眾人鼓掌讚嘆。持弓的男人臉上覆蓋着一副黑色皮質面具,冰藍色眼瞳熠熠生輝,堅毅的下頜顯示出無與倫比的自信。男人輕輕朝女士群里鞠了個躬,引起淑女們一片驚喜的小聲尖叫。

  「又是一個十分!『黑面』閣下已經是無冕之王了!」

  「大家舉杯!敬無冕之王!」

  凡爾賽宮的下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化裝舞會本應在夜裡舉行,但貴族們興之所在,別說下午茶時間化裝遊樂,就算點燃了羅馬也不算什麼新聞。

  「乾杯,敬傻瓜們。」一個淡色頭髮的貴族青年獨自坐在凡爾賽宮花園角落,一面舉杯一面朝人群輕輕嗤笑。「還『黑面』閣下,說得以為大家不知道他是誰呢。」青年身材消瘦,絲綢襯衫妥帖的穿在身上,只是白色羽毛裝飾的精緻面具外又掛了一副水晶眼睛,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維尼親愛的,我以為你不會來參加這種宴會呢。」一個老者從樹蔭里轉出來,長鬍子上有明顯沒清洗乾淨的顏料,但不妨礙他笑得歡快。

  「別這麼叫我列奧,第132次抗議。」青年微皺眉頭,但仍然把膝蓋上的一條腿放下來,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別這麼敏感親愛的,我這麼叫你的機會又能剩下幾次呢?聽說你們後天就要離開巴黎了。」老頭揪着長袍顫巍巍坐下,海盜的旅行即將結束,他的生命也時日無多了。

  「是啊,船是永遠屬於大海的。」維克多晃了晃杯中的紅酒,看酒液從杯壁滑下的痕跡。「話說回來,尼克那傢伙三次出來兩次都能見到老師,你就無聊到這個程度了?」

  「老頭子也有享樂的權利嘛,再說有有趣的東西呢。」

  「什麼?」

  「看那邊。」達芬奇艱難的轉身,指着他來的林蔭道,「看見路旁邊那個小東西沒?」

  維克多轉身張望,條石邊有團小小的奶黃色絨毛,它顫抖着,發出一點點不仔細聽就注意不到的細鳴。

  「看見了。」維克多用詢問的眼光看着他的老師。

  「一隻麻雀的雛鳥,大概是最小的那隻,強有力的兄弟不想分給它食物,所以把它給擠出了鳥巢。小東西以後的命運會怎樣呢?或許父母覓食歸來時會發現少了一個,把它救回家;或許會有一個穿着絲綢衣服的善良少年經過,把它撿起來送回窩裡。」

  「更可能被路過的馬車碾死,或者被貴族豢養的獵狗吃掉。」維克多冷冷道,「再說我早就過了穿着絲綢衣服爬樹這樣蠢事的年紀了。」

  「哎,曾經的小維尼多麼可愛呀,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只是在成長中失去了翅膀……」老頭嘟嘟囔囔,搖頭表示遺憾。他回身過來,朝人群中高人一頭的紅髮蒙面男人一點,「你覺得他會把小可憐送回鳥巢嗎?」

  「讓一頭非洲獅護送小羊羔回到母親懷抱?」維克多撇撇嘴,擺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列奧,船長哪個方面像個善良少年了?」

  「如果鳥巢里有一大塊金子呢?上帝專門為善良的人準備的報償。」達芬奇仍不甘心,列出誘人條件。

  「那麼船長會一槍把鳥巢打下來,而不是費力爬樹。用利益勾引惡人做善事是玩火的行徑。」維克多皺眉,「列奧,你到底想說什麼?」

  老頭嘆了口氣,朝遠處那小小的人影望去。

  「世事多艱難……」他輕咳一聲,臉上輕鬆和藹的表情消失了。「維克多,雖然歸巢沒什麼可能,但真相必須有人知道。我有點事要告訴你,關於『沉默小姐』。」

  沉默小姐今天穿了一件薄紗覆緞面的綠裙子,脖子上綴一顆頂級祖母綠,把她烏黑的眼瞳上映出一層綠瑩瑩的水光。

  只是羽毛面具下的臉色也有點菜綠。

  瓷碟里的冰激凌快要融化了,奶油的香味近在咫尺,尼克卻只能表現出沒胃口的樣子,坐在桌旁用小勺優雅的撥弄着。船長又在講那些聽不懂的話題,還假兮兮的朝同桌的女人們不停微笑。

  尼克在心裡吐舌頭,一分神,餐巾掉在地上。不想給牛皮糖們搭訕的機會,尼克立刻彎腰去撿,卻無意中看見桌布下一幕隱蔽的小劇場。一隻光裸的腳踢掉鞋子,從裙邊伸出來,勾在鄰座黑亮的及膝馬靴上。

  尼克面無表情的撿起餐巾坐好。但見靴子的主人海雷丁若無其事,旁邊的龐巴迪夫人依舊高雅端莊。

  雲雀清亮的鳴叫着穿越天空,庭院另一角,一隻玻璃杯跌碎在彩石鋪就的地面上。

  「怎麼會!這太離奇了……列奧,你能確定是真事?!」維克多直愣愣的站着,羽毛面具也掩不住他驚詫的目光。

  「我不能。」達芬奇的手空空一按,「安靜地坐下年輕人,我可不想搞得盡人皆知。」

  他說:「一切都是推測。但我親眼見過、親手為這兩人畫過像。二十五年前,那位集雙王血統於一身的女子還沒出閣。蒼白的臉,古井般的黑瞳……幾年不見,那孩子出落得更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列奧,你超群的記憶力我從不懷疑。但除了母女,陌生人也可能碰巧長得很像。」維克多仍然不可置信,「你知道的,有時候巧合簡直像奇蹟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奇蹟,維克多,就是概率的巧合,總有其發生的理由存在。」達芬奇說,「這隻血脈已經近親結合許多代了,你注意過那孩子的雙肘嗎?用你解剖刀般的眼光?」

  「是的,關節處的骨骼稍有一點先天畸形,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我想這影響了使力方式,尼克的雙臂關節靈活的異於常人,能擰到不可思議的角度……」維克多停下,嘴巴慢慢張開。

  「難道那一位也?」

  列奧納多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想。

  「這種病變是很罕見的,我就是以此給那孩子設計了鐮刀。而那一年……那一天……」

達芬奇垂下眼瞼,超常的記憶力讓二十多年前的回憶如油畫般清晰可見。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露出半臂的裙子,是墨綠色的天鵝絨,綴着繁複的花邊,看得出是精心挑選過的。畫像大概會送到她未來的夫婿手中,她有點羞澀……後來,我提議露出手會更美,她就把長手套褪下來了。我觀察到面前的雙肘有些與眾不同……」

  老人的眼睛瞪着虛空,手指在膝蓋上不停描畫着,似乎正在重複那次創作。過了很久,他終於從回憶中抽離,沉重的道:「我不知道這種異常的關節是否靈活,但二十五年前,我想這幸運的女孩兒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舉起比化妝盒更沉的東西了。誰知她後來的命運會如此悲慘。」

  維克多沉默了。那個在血雨中揮舞重型鐮刀的傢伙,很難說她的命運比母親有什麼改善。

  「列奧,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那麼這個秘密必須爛在我們兩人心裡。與其眼看着希望破滅,還不如讓她一無所知。最強壯的雛鳥已經長大了,絕不會允許有人分享它的食物,哪怕只是假設。」

  「哦哦……」老人從喉嚨深處發出失望的聲響,「你總是像刀子一樣說出真相。」

  「謝謝誇獎。」維克多低頭撫胸。

  達芬奇搖頭嘆氣,「如你所說,機會太渺茫。我只告訴了你一人,至於那位船長……你說得對,野心太大的人,不適合送鳥兒歸巢。」

  黃昏降臨,馬車朝着落日奔馳在道路上。

  尼克照例踢掉了帶木跟的鞋子。無視維克多批評的目光,她坦然靠在椅背上,讓受了委屈的腳趾一個個舒展開來。

  「這是老頭兒讓我轉交給你的東西,說以後大概沒機會見面了。」維克多嘆息,把一個小紙卷遞給尼克。尼克展開紙條,上面僅有寥寥幾句話:

  「妮可,是希臘神話中勝利女神的名字,她高貴堅強,戰無不勝。

  另祝,一帆風順。

  L·D·V」

  「這是什麼意思?」尼克問,紙條里每句話都認識,但和在一起就莫名其妙。

  「自己理解。」

  尼克費解,把紙條來回研究幾遍,仍然一頭霧水。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下午發生的事。隨即伸出只腳丫,乾脆利落的踩到海雷丁的靴子上。

  「船長,這是什麼意思?」尼克好奇的問,「我看見桌子下面有人光腳踩你。」

  馬車裡靜默了三秒,維克多率先笑起來,一邊捶胸一邊咳。

  「這是一個女士的邀請,關於一些有趣的……床上運動。」海雷丁看看靴子上那隻白生生的小腳,又看向尼克清澈的眼睛,一板一眼回答道,「意思你自己理解。」

  離開巴黎

  1516年初夏的一天,白底黑沙漏的海盜旗迎風招展,一位大海盜像個即將遠行的英雄般,在漫天飛舞的花瓣和歡呼中。

  ……

  一隻碩大的老鼠從牆角那堆垃圾里鑽出來,灰皮油光錚亮,從肚子的飽漲程度來看,它要不是懷了一窩小鼠,就是吃了一頓豪華大餐。同一堆垃圾之上,兩個髒到分不清性別的小孩兒還在翻找耕耘着,暴突的肋骨和飢火燃燒的眼睛顯示他們的業務沒有灰皮小同事精深。

  橫流過小巷的污水散發着難以形容的惡臭,那是人畜排泄物發酵過的味道。在這個沒有任何排污系統和公共衛生設施的城市裡,住在二樓的人會迎着朝霞打開窗戶,毫不愧疚的把夜壺裡的東西傾瀉到大街上。

  這裡是巴黎,而且並非貧民窟,只是『花都』的另一個位面。

  一個纏頭巾的清秀少年牽着兩匹馬,站在街邊陰影里等人。歐洲大城市普遍瀰漫的這種味道對他來說太熟悉了,以至於從心底產生一種自在感。他甚至下意識的四處張望,辨別垃圾里可以回收再利用的東西,還有路上行人錢包的價值。

  小巷裡一扇木門打開,一個披着灰斗篷的高個男人走出來,兜帽蓋住了頭髮和臉面,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斗篷是粗羊毛質料,但靴子卻是整張上等皮,銀馬刺在灰暗的小巷中閃着光芒。他向周圍一掃,見一個披着黑袍的胖子站在少年面前,像是在說服他什麼。

  「我瞧你是在等主人吧?十六個國王銅幣怎麼樣,旁邊那個巷子沒人。」胖子搓着手,肥厚嘴唇被唾液潤得發亮。他從黑袍里掏出一枚錢幣,在少年面前晃着,「足份的新鑄大錢呢!就一小會兒,絕不浪費時間,你主人回來前肯定辦完。」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隨着那枚厚實的錢幣晃了兩下,待收回心神,正要拒絕的時候,只聽一聲慘嚎,黑衣胖子五官扭曲,滾着跌進路邊惡臭的泥濘里。

  「抱歉,他主人回來的早。」海雷丁氣定神閒站在胖子剛剛的位置,馬鞭輕輕敲着手心,對尼克道:「一個銅子兒就動心了?怎麼也得看見雙柱銀幣吧。」

  「這可不是我的錯……船長,是你非讓我洗乾淨臉的。」尼克立刻洗清嫌疑。她不懂桌下優雅的調情,對街邊的講價卻頗有心得。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在上流社會不算什麼,但在這灰暗的街道上,可是不少人眼中的好貨。

  「照我原來那樣,麻煩就少得多。」尼克伸手在灰牆上一抹,熟練地蹭在臉上,再勻給脖子一點。瞬間,維克多苦心栽培的淑女打回原形。

  海雷丁瞧了她片刻,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朝城南奔去。尼克趕緊上馬追趕,忍不住提出疑問:「餵船長,我們不吃早飯就動身嗎?」

  這個清晨,坐着有軟墊的舒適大馬車、在花瓣和歡呼中離開巴黎的,只是某個穿着船長衣服的紅頭髮下屬。而她,衝鋒隊的尼克隊長,凌晨三點就被老闆從被窩裡揪出來幹活,且眼看着連早飯都沒有着落。

  海雷丁在一陣陣撲面而來的惡臭中皺緊眉頭,繃着下巴低聲道:「在這裡,不可能。」

  「可出了城只能從地里偷蘿蔔吃了……」尼克小聲咕噥,「而且這裡又不算很糟,有味兒說明城市有活力,只有瘟疫導致的屍臭才需要警惕呢。」

  海雷丁不再理她,輕踢一下馬腹,加快出城速度。身後,繼續傳來少年商量的言語:「不在城裡吃也行,我們買些餅子再上路吧?弄倆蘋果也行,我看見附近有水果攤!船長?!」

  巴黎之旅結束了,高大的城牆漸漸消失在身後,這座繽紛繁華又骯髒齷齪的城市依舊佇立在塞納河上。

  海雷丁的這次出行很秘密,卡爾和維克多早上起來時只看到一個緊張的替身,和一張『你們先走』的紙條。處理完巴黎的情報事宜,海雷丁就帶着尼克從原定路線返回馬賽。騎馬比坐車快得多,兩人很快就把大部隊拋在身後。

  六月的歐洲大陸已是初夏,陽光照射在法國腹地廣袤的森林上,如一片綠色的海洋。天氣晴朗時,矗立在遠方山丘上那些巨石壘砌的古城堡清晰可見。荒草覆蓋了屋頂,城牆爬滿綠藤。火藥終結了冷兵器時代,曾經鮮衣怒馬奔赴東方的騎士們永遠消失了蹤影。

  站在盧瓦爾河河邊,尼克啃着一個蘿蔔,鬱郁的看着洶湧的河水。這趟任務頗讓她失望,雖沒揮刀出力,可期待中的法國大餐卻如過眼雲煙,連吃飽肚子的機會都很少。

  一條渡船順流而下,尼克扔掉蘿蔔纓,一邊蹦一邊朝船夫放聲大喊:「這邊!這邊!」她怕濕了鞋襪,脫下來來塞進行囊,光腳跑進淺灘的水裡,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腳印。

  「我們要過河!還有馬!!!」

  「好了,船已經靠過來了,你小點聲。」海雷丁說,「以後少扯着嗓子亂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