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24章
飯卡
佛羅倫薩
意大利,歐洲文明的啟明星、聖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藝復興的源頭……擁有榮耀歷史的意大利卻不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只是由眾多小城邦構成的鬆散體系。靴子形狀的亞平寧半島上,威尼斯、、米蘭、那不勒斯和教皇國盟約與戰爭交替,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
既然要參觀金融體系,那目的地只有一個——地中海沿岸金融業最發達的城市,佛羅倫薩。
這一次紅獅子沒有大張旗鼓的登陸,將船隻停泊在隱蔽的港口,海雷丁帶了正副隊長和船醫就出發了。下船的時候,維克多再次差點掉進舷梯和小船之間的海水裡。雖然他已在海盜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沒有沾染到一丁點水手的利落身手,總會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嘗試落水。
「下次你洗臉的時候,我會看着你不被臉盆淹死的。」尼克及時抓住了船醫的胳膊,但卻因為這句話換來一連串「發育不良」的惡毒詛咒。
幾個人扮作商人,乘馬車向沿岸繁華區進發。連綿起伏的紅色屋頂在藍天白雲映襯下格外美麗,這個城市的繁榮是靠羊毛和紡織業支撐的,幾乎每一扇綠色百葉窗後,都有一雙讓紡車亢亢作響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過多年,佛羅倫薩可以說是故地重遊了。馬車經過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將銅板打着水漂扔進海里,逗弄得岸上窮困的孩子們紛紛跳水打撈。
「這地方的人行為還是這麼惡劣。」維克多帶着一頂能遮住臉的寬沿帽子,從馬車窗口刻薄地盯着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幾個,應該判他們誘導殺人才對。」
這一幕對尼克來說也是很熟悉的畫面了,只不過習以為常,根本沒有什麼憤怒情緒。只鬱郁說了一句:「水性好的撈一天收入很不錯的,可惜我不會游泳。」
維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這點志氣了。」
卡爾不敢想象,會羨慕撈硬幣收入的尼克當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時連話都說不出。
「你簡直像隻眼巴巴盯着骨頭的小狗。」海雷丁說,掏出一袋西班牙雙柱銀幣丟給尼克:「一會兒下車你也去扔,要扔到那群自以為是的傢伙面前哦。」
尼克捏着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銀幣收進口袋,正色道:「船長,我才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着她:「別獨吞了,這是你們幾個共用的。佛羅倫薩的各地貨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辦完事就解散,想要什麼自己去買吧。」
尼克歡喜極了,急切地朝窗口外連成片的繁華商鋪望去,那是她原來連門都進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維克多、卡爾三個人,每個人能分七枚銀幣,這可是很豪華的一筆差旅購物費了。
「維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麼價廉物美的好東西推薦?」
「價廉物美的沒見過,一分錢一分貨才是這裡的規矩。」
維克多似乎對『本地人』幾個字特別敏感,又把帽檐往下拉了拉。
「別的你也不捨得,去買條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羅倫薩最拿得出手的產品就是這個了。」
由於巨賈貴族聚居,佛羅倫薩的奢侈品市場琳琅滿目,出產的紡織品和羊毛製品也是以高檔貨為主,上色都使用極其珍貴的染料,鮮艷的顏色歷久彌新。
「毛毯啊……」尼克摸着口袋裡的貴金屬,眼睛裡直接寫着躍躍欲試。
車裡的眾人看着尼克興奮的樣子,竟也有些遊興了。
終於來到城市中心區域,下了馬車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館,而是兌換貨幣。
佛羅倫薩發行的「弗羅林」金幣是整個歐洲貨幣的前身,通行的地區非常多。城市裡到處都有銀行設立的兌換點,在熱鬧的街市上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個辦事員,就能夠辦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荷蘭、奧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區十多種貨幣的匯兌業務。
一行人隱藏身份,一邊在辦事點桌前排隊等待辦理業務,一邊四處打量這座城市的風貌。
尼克出神的思慮着屬於她的那筆購物款,冷不丁一個刺耳的聲音壓過鼎沸人聲,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錢包!!」
人群接着混亂了,尼克一聲不吭拔腿狂奔,毫無目的的逃了半條街,才反應過來抓得不是自己,訕訕地摸着鼻子走回來:
「好久不幹這行了,有點神經敏感……」
海雷丁嘆了一句:「有時候我真不想承認,帶着你確實很掉價。」
維克多則背轉身去,假裝根本不認識她。
卡爾為了轉移尼克的尷尬,發聲提問:「這些辦事點如此簡陋,桌上都是黃白貨幣,卻連個保衛都沒有,辦事員只顧埋頭書寫賬冊,難道不會有安全問題?」
「才不會,他們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個辦事員內急去廁所,回來的時候,桌上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看到卡爾疑惑的表情,維克多解釋:「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惡勢力、黑社會呀。」
維克多出身的這個龐大家族雖有大貴族做派,但其實並無歐洲貴族血統。他們是從黑社會發家的銀行家,用金錢、武力和威脅控制了這個城市長達三百年。
海雷丁低聲敘述當年軼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長「豪華者洛倫佐」和他弟弟被競爭對手在教堂襲擊,弟弟當場身亡,洛倫佐躲到聖器儲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對手銀行家帕齊家族滅了滿門,連他們支持的大主教也難逃一死,整個佛羅倫薩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斷肢殘屍,全部男性成員只有一個跟美第奇家族聯姻的男人活了下來。」
卡爾震驚:「什麼?!難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這種暴行?!兇手有罪,但也應該經過審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維克多笑起來,「實際上美第奇在佛羅倫薩其實是備受尊敬的,參與這次行動的復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開絞刑的時候圍觀群眾無不高喊「絞死他們!」帕齊本人則被開膛破腹吊在市政廳外。洛倫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畫了下來,連我的老師達芬奇也參與了創作。如果你想參觀一下當年的場景,這幅畫現在就在市政廳掛着。」
卡爾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尼克做了總結性陳述:「所以道上規矩,寧肯偷上帝的,這張桌上的東西打斷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暈,她也知道來佛羅倫薩不可能只為了觀光。維克多是很討厭炎熱天氣出門的,能在八月天讓他帶着寬沿帽子穿斗篷曬太陽,只可能是特殊任務。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腳不久,就有一輛奢華低調的黑色馬車停在了外面。一個背挺得筆直的中年管家對維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聲:「小少爺。」船醫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上了馬車,他布滿刻薄嘲諷的豐富表情隱去了,換上了一張冷漠的像面具的臉。
「先說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沒有繼承權,這次只負責牽線搭橋,辦成辦不成都不是我的責任。」
海雷丁頜首,用沉穩的聲音安慰道:「不要緊張,你只是來辦事,不是回家探親。」
「哼……這地方,總是讓我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向來很少問任務內容的尼克突然開口:「船長?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銀行存錢嗎?」
「如果運氣好,我更希望能向洛倫佐弄些錢,比如賣給他些東西。」海雷丁含混的說。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倫佐的孫子,人稱洛倫佐二世,是現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
「怎麼,有問題?」
尼克沒回答,只下意識的伸手攥住布包裡面的鐮刀,剛到佛羅倫薩的興奮放鬆一掃而光。
「沒什麼問題。不過如果船長你想搶銀行,我要先做點心理準備。」
在意大利混過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義,比起強權政府,這個類似黑手黨的家族更加不擇手段、殘忍暴力。
「只憑我們三個人,能順利脫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爾握緊劍柄,思索在最惡劣的情況下讓尼克平安逃脫的辦法,車廂里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過了很久(又或許只過了兩三分鐘),船醫突然發現了尼克話中的破綻:
「餵小混蛋,為什麼是『只憑我們三個人』?」
尼克掰着手指頭算給他聽:「船長,我自己,卡爾,三個沒錯啊。」
「那我呢?」
「你嘛……」尼克目無表情的打量着瘦弱的船醫:「你的戰鬥力約等於零,所以就不用算進去了。」
維克多:「!!!」
車廂里突然傳出吵鬧的聲響,維克多憤怒的聲音拔得極高,車廂更隨之搖來晃去。
海雷丁只是笑着觀望這場混戰,等卡爾把尼克困在懷裡,維克多把凌亂的襯衫和帽子整理好後,緊張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了。
「如果是我,我不會白費功夫來談什麼友好約定的。」維克多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終於忍不住向海雷丁道:「現任的美第奇家主是三年前西班牙軍隊扶持上位的,而且他是教皇利奧十世的親侄子,船長你跟這兩邊的關係可都『友好融洽』的很吶!」
「謝謝,我很清楚自己的人際關係。」海雷丁笑着說,「但同時,美第奇跟土耳其的關係也非常好。奧斯曼帝國是佛羅倫薩商業貿易最重要的客戶,從這一點看,美第奇其實沒什麼政治立場,只不過是金錢最高主義。所以我想來碰碰運氣,失敗了也沒什麼損失。再說,你不是已經向家裡連續寫了不少友好信件麼。」
「那是船長你強加給我的不合理工作!」維克多極其不滿地道,「你什麼時候能放棄這種曖昧的外交方式?誰都不投靠,誰也不親近,這樣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的很!」海雷丁的藍眼熠熠生輝,洋溢着無所不能的自信,「這一行就是險中求富貴。要是圖安穩,我不如在北非買上幾百畝果園當個土地主!」
「可曖昧外交是雙刃劍,雖然可能得到最大利益,但任何人都可能反目成仇!」
「這不是很刺激嗎?」海雷丁反問,接着笑言,「跟追求女人的道理是一樣,只有當她跟所有人都若即若離,不溫不火的時候,你才會最在乎她,為之付出最大的精力和金錢。」
維克多一時失語,海雷丁看向尼克,她一言不發,緊緊盯着自己,似乎聽得很認真。
「聽懂什麼了?來說一說。」海雷丁問。
「恩,首先我贊成果園、土地主的想法。」尼克嚴肅地發表了自己的讀後感,「還有獲得最大金錢的交往方式。」
「什麼方式?!」
「就是船長你說的,跟所有人都睡,這樣所有人都願意付出最多的錢!」
海雷丁張了張嘴,痛苦地消化了這句話的含義。
「不,不對,我說的是『若即若離,不溫不火』,你聽不懂這兩個短句嗎?不是睡!是曖昧!」
尼克睜圓了眼睛,顯然很有點困惑:「不是睡覺……那就是談談價錢了,然後還要在餐桌下踩靴子對嗎?」
維克多已經笑趴在座椅上直不起腰,卡爾則面紅耳赤懇求船長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海雷丁終於回憶起帶孩子的一大法則:不要在小孩面前談論不合宜的話題,他們會歪曲一切。
馬車裡不時傳出夾雜着爭吵、笑聲、辯駁的動靜,坐在外面的管家輕輕揮動馬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少爺,好像找到了讓他開心的夥伴呢。
毒蛇洛倫佐
會面被安排在美第奇家族的大本營——美第奇宮。這是一座羅馬風格的高大建築,粗石累就的基座像中世紀堡壘一樣堅固,城牆上巨大的家徽炫耀着一族榮耀:金色盾牌上綴有6個深紅色的球,代表支撐美第奇家族的六大產業:銀行業,羊毛加工,洗染業,藥品,絲綢進出口,和工藝品製作。
馬車停在側門,一行人由中年管家帶領進入,從不引人注目的小道步行前往主宅。以一次秘密拜訪來說,這樣的接待規格似乎很正常。但維克多知道,這不過是擅長攻心戰的家主在自己這個分家嫡子面前強調正統的手段。
花園裡遊蕩着許多面目兇惡的男人,他們衣着華麗,但氣質明顯不是什麼彬彬有禮的貴族。他們不言不語盯着來訪者,眼神里透漏出□裸的恐嚇。可惜這對紅獅子一行沒有任何影響,海盜大本營顯然比這裡更具有威脅。
主宅的大門兩側分別立着五六個彪形大漢,用上流社會通行的態度鞠躬行禮——動作禮貌眼神傲慢,為首的男人向海雷丁道:
「尊貴的客人,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敬意,請把您的武器留在這裡,我們會非常仔細地為您保管。」
尼克和卡爾對視一眼,兩人都發現這些男人昂貴的外袍下內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猶豫的抽出腰中大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盤裡。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尼克馬上放下鐮刀,卡爾解下雙劍。這間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們三個人的身手來說,在別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區別不大。
「冒犯了,我還要對各位做一點特別檢查。」男人收起刀劍,示意眾人他要搜身。
卡爾剛要開口,海雷丁擺手讓他安靜,接着張開寬闊的臂膀,很大方的讓對方搜了一遍。
接着是卡爾,到船醫的時候,搜身者被這個同樣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標轉移到尼克。
「噢!這一個可不行。」
沒等卡爾爆發,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攬到自己懷裡,用飽含曖昧、但又絕不容質疑的口氣拒絕:「能碰他身體的只有我。主人也應當對客人展示相當的敬意才對吧。」
海雷丁霸道的氣勢和盛名讓男人不敢強行,他猶豫着打量了尼克一番,這是個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攻擊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對待和氣的客人,我們向來是很慷慨大度的。請各位跟我來。」
於是「毫無攻擊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裡兩把匕首,順利進入了美第奇族長的住處。
稀世的藝術品像普通擺設一樣布滿大廳和走廊,馬薩喬、波提切利、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等如雷貫耳的藝術家,都以曾為這個家族服務過而自豪。
鋪着猩紅地毯、寬闊壯麗的階梯上,一個青年朝眾人張開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