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25章
飯卡
青年以異常優雅的步態走下階梯,誇張的擁抱了維克多。船醫在他的臉頰貼到自己臉上時,厭惡地渾身僵硬。他不着痕跡地推開對方,冷冷道:「好久不見,皮耶羅『堂兄』。」
「還是這麼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倫佐二世笑嘻嘻的望着這位被自己親自除籍趕出佛羅倫薩的堂弟,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公平的說,洛倫佐·皮耶羅·德·美第奇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齡和長相都和維克多非常相近:灰頭髮,過於慘白的皮膚,神經質的淡色瞳孔,優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過他沒有眼鏡遮攔的眼神,給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維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倫佐,則像一條在黑暗中觀察獵物的毒蛇,陰森森的透骨惡意讓人不寒而慄。他「熱情」的打着招呼,用這種目光一一打量眾人。
海雷丁紋風不動,依舊笑得春風和睦;卡爾緊皺眉頭,不願應答;而尼克,在被這目光掃到時,覺得像有毒蛇的芯子舔過脖頸。
她居然抖了一下。
尼克並沒有見過洛倫佐。可擁有類似眼神的人都出奇的殘忍惡毒,尼克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身體痛苦的記憶讓她忍不住瑟縮了。
海雷丁幾乎是立刻發現了這個情況,所以當洛倫佐邀請眾人到會客室詳談時,他故意用愛寵的口氣吩咐尼克:「小東西,你就留在外面吧,參觀美第奇宮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呢。」
尼克點頭應了。她知道自己剛剛的表現可能會成為海雷丁的破綻,索性留在外面望風,以備不測。
洛倫佐很大度的讓管家帶着尼克遊覽,隨後便消失在會客廳華麗的大門後面。
「主人非常喜歡關於女性的藝術形象,所以收集了很多肖像作品。像這一副拉斐爾的《花園聖母》……」管家盡職盡責的介紹着,尼克卻一點也沒仔細聽。她一邊敷衍地在會客廳周圍閒逛,一邊從窗口向下觀望道路和地形。
「……我很高興,小少爺看起來過得非常開心。」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管家突然在長篇大論的解說詞後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什麼開心?」尼克沒聽明白,勉強拉回精神詢問。
「我是說維克多少爺。」管家溫和地笑道,「我曾經有幸為他服務過很多年。」
「哦你說醫生。」尼克恍然,接着含糊其辭的說,「大概吧。」
他刻薄人時看起來確實很開心。
「少爺小時候是個善良溫柔的孩子,他還會爬樹把落在地上的小鳥送回巢呢。」管家回憶着,流露出感慨的神情,「不過他跟別的美第奇不一樣,所以沒少吃虧。對家族生意也沒興趣,一直落落寡合的。」
「那是因為他有別的愛好……」尼克小聲說。切死人的愛好。
「今天見到他在馬車裡這樣放鬆,我實在很欣慰。謝謝你們。」
尼克終於有興趣跟這位大叔多聊兩句了,可這時兩人轉過了角落,管家立刻恢復了肅然的迎賓表情,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交談一樣繼續他的藝術品講解。
「這副《白袍女戰神》是一位無名畫家的作品,但由於手法和題材都很獨特,所以主人還是比較看重的。」
「女戰神啊……」尼克把注意力放到畫上,上下打量了兩眼。
畫中是個穿白色戰袍的歐洲女子,面容已不年輕。她手持長槍,眼神堅定,血染風采中帶着不同尋常的英武霸氣。背景是灰暗殘破的城牆,只有在遠處的山脊上,有一座用紅石砌築的恢弘宮殿,和女子的白袍遙相輝映。
「畫作沒有署名,也沒有記錄主人公是誰。但背景的紅色宮殿,一般認為是西班牙格拉納達的「紅宮」,摩爾人在歐洲大陸的最後一個據點。」
「所以,這就是當年攻打格拉納達城的景象了?」
「是的,根據白色戰袍和紅色宮殿的提示,這位女性應該是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女王。三十年前她親自率領十萬將士攻打格拉納達,並在城外發誓,不能收復祖國失地永不脫下戰袍,最終統一西班牙,成就一代霸業。」
尼克對西班牙並無好感,但這位女王赫赫有名的事跡歐洲婦孺皆知,她戎馬一生,難得行為舉止毫無污點,堪稱基督世界絕對完美的典範,只可惜死得早,兒女的生活都很不幸。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四蹄紛飛衝進宮殿中間的庭院,騎手身手利落地滾下馬鞍,朝大宅一路小跑過來。管家微乎其微的皺了下眉,道了一聲失禮,大步流星走到中庭,那個穿有美第奇族徽袍子的騎手一邊附在管家耳畔急急說着什麼,一邊朝會客廳指指點點。
尼克跑到會客室門前急促的敲了兩下門,不等裡面的人允許就從打開條門縫擠了進去。
黑道間的商談是極其忌諱被打攪的,不相關的小事弄不好就會變成一場血拼。尼克突然闖入,紅獅子一行立刻知道有事發生。
「怎麼,這麼快就玩兒煩了?」海雷丁關懷的詢問尼克,眼睛卻緊盯洛倫佐,卡爾則緩步移到擋住大門的位置。
尼克貌似天真的抱怨:「沒意思,有人騎馬跑來跑去的,吵得很。」
洛倫佐制止了背後幾個副手掏武器,他知道不立刻解決這件事會很麻煩,於是展開雙臂,將空空的手掌面相客人,做出無害承諾:「各位千萬不要多想,買賣不成仁義在,跟紅獅子翻臉對我沒有好處。」
他坐在原位,讓副手出去詢問狀況。管家很快就跟過來了,見到這幅劍拔弩張的場面,立刻向洛倫佐匯報:「主人,東南的『那一位』突然來訪。」
「是這樣啊。」洛倫佐拍了拍手,輕鬆地道,「原來是個親戚來看望我,跟各位沒關係的。」
「東南的『那一位』啊……」海雷丁語含深意地笑道,「還真是位尊貴的客人,看來我們要先避嫌告辭了。」
佛羅倫薩的東南正是教皇國,從梵蒂岡來訪的『美第奇』親戚,想來也只有洛倫佐的親叔叔,現任教皇利奧十世了。
洛倫佐笑嘻嘻的來了個默認,「今天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各位在這裡用晚餐的。不過這位親戚和船長您有點過節,還是不要直接見面的好。」
紅獅子曾搶了利奧十世兩艘載滿金銀寶物的大船,可不是『一點過節』就能形容教皇的憤怒。無巧不成書,兩個人偏偏在佛羅倫薩碰了頭。海雷丁從善如流的起身告辭,洛倫佐向不能送客人出門表示抱歉。他笑意盈然地再次擁抱了維克多,借着貼面的機會在堂弟耳畔輕言:
「這麼快就要走了,這些年我真是好想你啊……」
船醫的瞳孔嗖然縮緊,汗毛直豎。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未經歷練的貴族青年,只冷淡的推開了家主的手:「告辭了皮耶羅,我也會想念你的。」
一行人從偏廊走出,海雷丁特意放慢腳步,裝作欣賞藝術品的樣子走走停停。沒過多久,一輛淺金色的華麗馬車便駛入中庭,洛倫佐親自出門迎接。海雷丁四人藏在窗後,看美第奇的家主跪在一個穿紅袍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低頭親吻此人的手背。
「papa……」
尼克看見了洛倫佐的唇語。
利奧是洛倫佐的親叔叔,但他手指聖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鑰匙,代表天上與地下一切的威權。洛倫佐親吻着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對聖座的尊稱——我父。
會面就這樣倉促結束了,如果說徹底失敗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麼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簽訂正式合作條約:佛羅倫薩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銷贓途徑,紅獅子承諾不動這裡過往船隻。但洛倫佐卻不想冒太大風險——雖然海盜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圖,但政治上的危險卻讓他卻步。公開跟西班牙與教皇國的敵人簽約,可不是什麼安穩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個喜歡玩曖昧外交的傢伙。」海雷丁自嘲,「不過好歹他喜歡賺錢,所以暗地裡的合作機會還是有的。問題是,聖座大人來找侄兒幹什麼呢?」
「反正不會是來給毒蛇傳教。」維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羅下地獄我倒是贊成,不過叔叔卻不一定同意,他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比親父子還像。」
「這傢伙小時候肯定總欺負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着船醫,「管家都告訴我了,溫柔善良的小少爺,還喜歡送小鳥回家呢。」
平時陰損刻薄的船醫居然有這樣的童年,海雷丁和卡爾同時放聲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這個混蛋……」
維克多大窘,憤怒的渾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漲紅了。尼克見勢頭不對,沒等海雷丁發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遠,擺了擺手,只餘一句話在背後飄散:「船長,我去買毛毯了!」接着竄進小巷,消失無蹤。
她用盡力氣拼命奔跑着,唯恐被同伴看出異樣,因克制不住的興奮和恐懼全身顫抖。
剛剛在美第奇宮,教皇的同行者相繼步下馬車,只有短暫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雙令她刻骨銘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與回憶的毒蛇。
傍晚時分,佛羅倫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雲層,怕是要越下越大。卡爾急得在酒店來迴轉圈,尼克還沒回來,而她絕不是那種因為下雨就會破財買傘的人物。
天邊隱隱傳出雷聲,卡爾終於等不下去,說了句「我去接她」就衝進雨中。
維克多悠閒地喝着紅茶,無奈道:「小混蛋是不捨得買傘,可她難道不會找個地方躲雨麼?」
海雷丁沒有搭腔,盯着陰沉沉的窗外,搜索鷹、信鴿、或者其他飛禽的蹤影。他在等待教皇國的消息。
卡爾不認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幾條去酒店的必經之路上來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尋着,卻沒發現想見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一個小小的人影才出現在拐角,在櫥窗煤油燈照射下拖出一條禹禹獨行的影子。
卡爾撐着傘迎過去,見尼克渾身濕透,背着一卷油布包的東西低頭走路。
「怎麼才回來!還走得這麼慢!」卡爾心疼的把傘全罩過去,不顧雨點把自己的金髮打濕。
尼克茫然抬頭看了看他,才認出是她的巡迴犬。
「我去買毯子了麼。而且跑得快也一樣是淋濕,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氣。」
卡爾見她沒精打采,問:「怎麼不高興?跟人打架了嗎?」
「沒,就是沒想到毛毯這麼貴。」尼克敷衍着,低頭蹭到卡爾身邊,「我們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兩個人回到酒店全都濕透了,被維克多好一頓嘲笑。他扔過來兩條毛巾給二人擦頭髮,伸手拆開尼克的油布卷:「讓我瞧瞧你買了什麼好貨。」
包裹里一條深紅色波斯花紋的大毛毯,厚重柔軟,手感非常不錯。但維克多扯起兩角一抖,卻發現花紋從中截斷——這根本就是半張毯子。
維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個中因由。佛羅倫薩的羊毛製品工會對產品品質有着極高的要求,染色不當、花紋斜亂的毛毯,寧肯剪斷了處理給小販也絕不混入訂單品中。這種殘缺的瑕疵毛毯價格低廉,是窮人首選。
船醫氣憤的大吼:「你吝嗇的簡直沒救了!!船長給你的錢絕對夠用的,省下來難道都藏進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點不好意思:「這半張也很好啊,又厚又暖,價錢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說我長得小,完全夠用的。」
「你來一趟佛羅倫薩就為了買這種賤價處理的地攤貨?還不夠丟人現眼的!」
「反正自己屋裡用,又沒人看見,而且船上的人都蓋配給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連換洗襯衫都沒有的傢伙比較嗎?」
卡爾聽着維克多反覆奚落尼克,一言不發的緊緊攥着毛巾,指甲都掐進手掌,最後終於忍不住一聲暴呵:「不要說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醫頓時住口。半晌嘴唇翕動了兩下,只說出一句「抱歉」,閃身進了裡屋。
尼克看着突然發火的卡爾,莫名其妙:「你怎麼啦。」
卡爾愣愣的望着主人,眼睛突然就紅了。她穿着男裝,落湯雞一樣冒雨步行。沒有馬車,沒有僕人,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連毯子都捨不得買整張。
「對不起……」卡爾痛苦地低下頭,「是我的錯,我會向醫生道歉的。」接着走出房間。
兩個人都離去了。雷聲滾滾,海雷丁沉默的望着窗外雨幕。
風暴降至。
追蹤
一場不知來自何方的風暴猛烈襲擊了地中海沿岸,整個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風驟雨。
與此同時,神聖羅馬帝國的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漸漸傳開,爭奪皇位的風暴也將整個歐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競爭性的繼承人只有兩個: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戰神』的外孫——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選帝侯綜合各種情況投票選舉的,這對終身為敵的年輕國王動員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軍事、金錢賄賂、宗教影響力等各方面展開了一場最激烈的角逐。
連續的暴雨沒有阻擋尼克逛街的興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蹤,半夜才歸來。
而紅獅子期待的消息,終於冒着風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奧十世一起來佛羅倫薩的男人,是那不勒斯總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羅·德·托萊多。」
海雷丁把紙條揉碎扔到窗外,碎片飛舞到空中,接着被狂亂的雨水打濕成泥。尼克插在口袋裡的手緊攢成拳,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個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羅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屬地主持事務,在這個多事之秋出現在佛羅倫薩,顯然不是陪同教皇來觀光的。
「叔叔把佩德羅介紹給毒蛇,目的太明顯了,跟船長你一樣,來弄錢。」維克多把新鮮羊奶緩緩注入杯子,觀察紅茶里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羅倫薩的銀行家歷來熱愛投資政治,國王大公們來家裡借錢是經常的事。」
「查理會缺錢?」卡爾不可思議,「整個美洲和半個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麼會缺錢?」
海雷丁搖了搖頭:「那些金子不是屬於國王個人的,查理想弄到神聖羅馬帝國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錢賄賂選帝侯才行。西班牙國內還有許多人不支持他,這筆龐大的選舉資金,查理得自己想辦法。」
「如果洛倫佐真得給他經濟支持……」
「那麼查理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着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鬱。半晌他突然笑起來,在雷光映射下,眼睛裡迸出獅子嗜血的紅芒。「讓敵人囂張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風。尼克,出趟門吧,我給你三倍加班費。」
如果說全能的巴巴羅薩·海雷丁有什麼辦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報工作這個弱項了。他一頭火焰般的醒目紅髮和極出色的相貌,每個見過的人都會念念不忘,顯然不適合做跟蹤監視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個手下,則完全勝任這個活計。
就在距離美第奇宮三百碼的一條巷子裡,一個包頭巾的少年躲在屋檐下啃乾麵包。他身材瘦小,髒兮兮的臉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見的跑堂、雜役、小偷的標準形象,讓人過目即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