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26章
飯卡
雨一直沒停,夏日最後的炎熱被完全驅散了,市場停業,沒有人呆在外面。濕冷的空氣夾雜着雨星不斷撲到身上,雖然躲在屋檐下,尼克還是淋濕了半邊身子。潮濕,粘膩,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閉上眼睛回憶當年地下室里發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時間沖淡,忘記了敵人的面目。
當年的審判是由卡利圖斯主教主持的,但這個痴肥的胖子身後,始終站着一個目光如毒蛇般陰冷的男人。
「撐開她的眼睛,讓她好好看着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帶一絲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憶,把指甲狠狠掐進胳膊,才止住渾身顫抖。他沒有名字,沒有痕跡,所有人都說不曾見過他,尼克漫無目的打聽了很久也沒有一丁點頭緒。
但蛇的尾巴還是露了出來。
佩德羅·德·托萊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誦這個名字,用唇齒咀嚼裡面每一個字母,就像在極度飢餓中咀嚼一隻發霉的靴子。她緊盯美第奇宮厚實的圍牆,每一隻老鼠鑽出來也不放過。
過了不知多久,小巷裡響起撲哧撲哧的腳步聲響,一個穿長靴的男人踏着積水靠了過來。
「你又忘了帶傘。」金髮青年說。
「回去,船長讓我一個人監視的。」尼克拒絕。
「但船長又改變主意了。」卡爾說,「他命令我輔助你完成任務。」
「你的金腦袋太顯眼了。」
「我遠遠跟着。」
「他要是只有離開的時候才出來,我就必須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爾固執地把傘遞過去,「我說過永遠跟着你的。」
對這招,尼克完全沒有辦法,只能接了傘撐開。
卡爾微笑着從懷裡掏出一個帶着體溫的新鮮麵包塞給她,長靴又撲哧撲哧踩着積水離開了。
一語成讖,這個叫佩德羅的男人異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讓人發現他的行蹤。第二天一早,他便乘着教皇的馬車離開美第奇宮,在十幾個護衛跟隨下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疾馳,目標是他自己的領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倫佐對西班牙人的來訪內容不漏一絲口風,海雷丁帶着維克多回到船上,從海路繞行那不勒斯。佩德羅從事各種不見光的工作十數年,為人低調謹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爾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馬車緊緊跟隨。
簡陋的馬車上擠滿出遠門的窮人和小商販,車輪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華馬車差了不是一個檔次。卡爾用身體擋住一邊瞌睡一邊流口水的農夫,給尼克留出一塊不那麼難受的地方。他低頭看看主人,她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具毫無感情的屍首。
卡爾突然心生懼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動,詢問地看向他。
還好,是活的。
卡爾在心裡嘲笑自己,又不是沒見過她殺人的模樣。如果佩德羅真是當年主使,尼克的反應可以說非常正常。夜已經很深,馬車裡的人全都睡熟了,車輪壓過石頭,發出不規律的沉悶聲響。這樣寂寥的氣氛,不知怎麼就讓卡爾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鬆動了。
「你……想知道過去的事嗎?」他用極輕的聲音問。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靜的音調回答他,「你想說,我是哪個貴族的私生子吧。」
「怎麼這樣想?」
「猜的。三四歲之前,我是跟一個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過得不錯。後來阿薩帶着我跑了,他不承認是我親生父親,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頭。」
當然不是。卡爾苦笑,對她早已偏離正軌的語言應用無可奈何:「那麼,你想回去嗎?那種「不錯」的日子?」
「不想。他死了,我和過去的關係就斷絕了。」
「但是,如果還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呢?」卡爾焦急的問。
「那和我沒關係。」尼克回頭,背後是一點星光也沒有的夜幕。
「你落過水嗎?那些事對我,就像被沉到海底,黑得一丁點光亮都看不到。等報完仇,我會忘掉一切。」
到達目的地之前,這是尼克的最後一句話。
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養子——地中海的人如此稱呼這塊土地。近兩百年的統治,讓這裡的人文更像西班牙本土,而不是意大利的地盤。海上天氣依然不佳,洶湧的海浪反覆撞碎在陡峭岩壁上,岸上的建築都失去了顏色,一片肅殺。
佩德羅下了車便進入總督宅邸,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古老堡壘改建的,城牆高大厚實,易守難攻。尼克遠遠地圍着宅邸轉了一圈,發現上山的路只有一條,只要兩個警衛居高臨下,就能監視山下動靜。
「我要從後面爬上去。」尼克咬着指甲,估量山崖的高度。
「絕對不行,那山崖上的石頭都風化了,踩不好會直接摔死在下面的亂石灘上。」卡爾堅決反對這個想法。
「我又不是維克多那傢伙,笨手笨腳的。只要從上面垂下條繩子……」
「誰混進去給你放繩子?」
尼克瞬間呆滯了。
「這件事兩個人辦不到的,我們先回去跟船長商量一下吧,解釋清楚情況多帶些人來,他不會責怪你的。」
卡爾假裝不知道尼克跟佩德羅的糾葛,爭取讓戰鬥力最強的衝鋒隊擋在她前面。騎士衝撞戰時前排都是炮灰,他自己可以犧牲,但決不能讓尼克暴露在危險的境地。國內人手不足,他之所以勉強忍耐尼克留在海盜團里,也是考慮到將來起事時可以用上。
「不……我一定要親手幹掉他。」尼克眼神如磐石般堅定,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有三倍加班費。」
「……」
尼克一般很好說話,但真的固執起來簡直像頭犀牛,而且名義上卡爾也是尼克的副隊長,無論是主人的命令還是隊長的命令,他都不能拒絕。兩個人只好在山下找了家小旅店住下來,等待合適的時機。
這一等就是四五天,期間尼克試過各種混進堡壘的方法。
藏在運送蔬菜糧食上山的板車裡——可惜卡爾太重,看起來又完全不像宰殺清洗過的豬肉。
偽裝成維修家具的手藝人——沒想到總督府邸有專業的物業管理。
假扮成□勾引警衛……卡爾以命相脅決不許尼克這麼辦,但當他自己穿上女裝走過去時,警衛還是露出了驚悚的目光——雖然有一頭美麗的金髮和矢車菊般純潔的藍眼睛,但這位美女的塊頭實在結實到讓人不能無視。
尼克非常焦躁,卡爾雖然是個好劍手,但絕對不是一個好刺客。他們跟警衛混得臉越熟,進入城堡的機會就越渺茫。偏偏金毛犬跟得極緊,不給她任何獨自行動的機會。那不勒斯是西班牙在意大利的重要據點,港口軍艦穿梭,海盜船想大舉進攻需要付出高昂代價,尼克開始怨念船長為什麼不給她派個更得力的助手。
就在這樣兩難的境地中,機會終於如天賜般降臨了。
見過佩德羅總督真面目的人非常少,這跟他是個既不喜歡出門又厭惡交際的人有很大關係。但總督不可能永遠遙控下屬幹活,總有些重要客人的來訪需要親自接待。
這一天,北方駛來一輛印有金盾紅球徽章的馬車。車窗垂下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顯然拜訪者不想讓閒雜人等圍觀探究。美第奇的家徽讓馬車暢通無阻通過進城的關卡,駛入那不勒斯最豪華的酒店。
佩德羅的佛羅倫薩之行並不成功。商人都是重視回報率和資金安全的,洛倫佐希望觀望一段形勢後再決定投資與否。而僅僅隔了幾天就有美第奇家族的人士回訪,顯然事情有轉機,而且很可能朝有利的方向發展,佩德羅希望立刻見到來訪者。
「所以,我們爬到馬車底部就可以混進去了。」尼克總結。
卡爾覺得計劃太過簡陋,非常不妥,但他不能公然懷疑主人的智商,只能用黑方巾蓋住耀眼金髮,趁着夜色濃重跟尼克潛入酒店。
總督的先行官已經來到此地,正在跟美第奇使者交涉商議行程。一大一小兩個黑影躲藏在窗外的灌木里,尼克豎起耳朵,傾聽屋裡的動靜。
「閣下一路顛簸辛苦了,總督讓我向您轉達最真摯的問候,還請問閣下何時能到府邸詳談?」
「嘛,這幾天天氣太差了,我實在沒什麼心情……」
屋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懶洋洋的聲音,「都說那不勒斯是陽光之都,風景美麗,我瞧也沒什麼大不了,連家上檔次的旅店都沒有,比佛羅倫薩差得遠了。」
尼克只覺得這聲音非常熟悉,慢慢起身,扒在窗戶縫裡一瞧,只見沙發上斜靠着一個華服男子。他舉着一杯葡萄酒輕輕晃動,淡色瞳孔散發出陰冷的目光,竟然是美第奇家主洛倫佐二世。
總督先行官恭敬地道:「您說得是,讓閣下住在如此簡陋的地方實在不合適,總督已為您安排了能看到海景的舒適房間,不如立刻移駕山上……」
「佩德羅架子也太大了,是他有求於我,不是我有求於他!」洛倫佐傲慢地道,「我踩着泥巴好不容易來到這鄉下地方,為什麼不是他來找我詳談?」
先行官已得到佩德羅指示,無論來人如何挑剔,都要好言好語的伺候。他低聲解釋道:「如您所見,這幾日天氣實在不好,總督痛風又犯了,移動不便。而且這也是為安全考量,閣下,旅店可不是保守秘密的好地方……」
兩個人你來我往,好半天也沒定下到底誰去拜訪誰。洛倫佐最後用天色已晚他要休息為由,把先行官打發回去。
四周無人,尼克打開窗戶就鑽進去,卡爾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
窗外突然跳進來兩個黑衣人,洛倫佐嚇了一跳,踉蹌着從沙發上站起來,一不小心踢在茶几支柱上,痛得彎下腰去。
「維克多,你也來了?」尼克踢踢踏踏走過去,灰發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倒在沙發上揉自己可憐的腳趾頭。
「怎麼認出來的?無論語調、表情、動作還是筆跡,我自信能模仿到九成像,只要不是身邊人,絕對認不出的。」
「你看人眯虛眯虛的,焦距都對不準,摘了眼鏡很不習慣吧。」尼克同情地道。
高度近視的船醫只能翻了個白眼,默認她說得沒錯。
「你模仿洛倫佐的筆跡幹嘛?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假冒支票簽字!」她自以為聰明,得意地晃晃腦袋。
「混蛋!我這輩子從生下來就沒缺過錢花!需要簽什麼假支票?!要不是皮耶羅總逼我替他寫家庭作業……」維克多突然住口,自知失語,更加惱羞成怒。
「都是你們兩個笨蛋!這麼久還沒得手,船長等煩了,非要我來幫忙,我可是文職人員!明白什麼是文職人員嗎?!」
「明白,就是除了耍筆桿子別的什麼都不會。」
卡爾啼笑皆非,上前排解:「既然你都來了,那就幫我們混進去吧。剛才你也看到了,佩德羅像頭狡猾的老狍子,根本不出洞口。」
維克多自知任務無法逃避,只能垂頭喪氣加入了由聖殿騎士、站街小偷、外科醫生組成奇怪刺客團。三個人商量了一個多小時,決定第二天就行動,尼克和卡爾先回去準備,維克多依然假扮洛倫佐住在酒店。
兩人陸續從窗口跳出去,船醫對着扎黑方巾的卡爾審視一番,低語:「你越來越像個真正海盜了。」
真相
紅獅子擁有專業的暗殺密探隊伍,但佩德羅密訪美第奇事發突然,為了方便海雷丁直接派了尼克前去處理。沒想到戰線越拖越長,竟無意中湊出了這麼一支奇怪的刺客團體。
佩德羅總督非常重視這次會面,特派一支槍明甲亮的衛隊護送「佛羅倫薩大公洛倫佐閣下」上山。維克多沒能將獵物誘引出洞,再堅持只怕對方生疑,只能百般不情願的自己送上門去,三個人就在衛隊的熱情包圍中朝向山上城堡出發。
船醫挑開馬車窗簾,只見周圍一圈西班牙騎兵舉着明晃晃的尖刺長槍,手心都被冷汗打濕了。
「我、我大概真的吃錯了藥,怎麼會跟着你們兩個發羊癲瘋,船長明明只說幫忙創造機會的……」
「長槍是儀仗用的冷兵器,在室內不能騎馬,沒有多大殺傷力的。」卡爾好心安慰他,卻得到了完全反效果。維克多音調頓時顫抖着拔高:「你說什麼!?你還打算讓他們練練手了?」
「噓。」尼克把手指舉到唇邊,「我也覺得帶着你是個錯誤。我們的計劃是不跟人交手,幹完馬上溜走,逃到海邊接應的船那裡就好。」
「你怎麼說的比吃條小魚乾還輕鬆?」船醫按下聲音怒問。
「想得太複雜你會更害怕的。」
「誰、誰說我害怕來着!」
「誰冒冷汗說誰。」
「小混……」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緊張。」卡爾知道這兩個人不過是通過鬥嘴緩解壓力,再次擋在中間做和事佬:「隊長的意思是城堡內部情況不明,沒辦法做詳細計劃,只能見機行事。還有,看見城門了,請保持安靜。」
巨大的鑄鐵城門在背後轟然關上,三個人心頭同時一震,但此時已經沒有回頭的機會,只能振作精神,應付接下來生命攸關的大挑戰。
從城堡內部的裝飾來看,主人不喜歡奢華浮躁的風格,雖說是總督府邸,卻和落魄貴族的城堡沒什麼區別,只為迎接重要客人鋪了一張新地毯,多點了幾架燭台。
一個拄着手杖、面容冷峻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大廳迎接,他就是西班牙阿拉貢貴族、那不勒斯總督佩德羅·德·托萊多。
「大公閣下。」佩德羅神情嚴肅的向來客致敬,雖然微瘸,但腰杆挺得筆直,顯然是職業軍人出身。他言簡意賅地道:「我的痛風又犯了,所以不能親自出城迎接您,請諒解。」
「洛倫佐」點了點頭:「聽說您曾在加利良諾戰役中受過腿傷,天氣不好時想必很難過吧?」
「疼痛是軍人的勳章。」佩德羅略帶驕傲地說,對侵占別國領土毫無愧疚之情,「用這點傷為祖國換來那不勒斯,我非常驕傲。」
「您的祖國是指阿拉貢?」維克多故意挑釁地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