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29章

飯卡

  尼克緊緊握住手裡的武器,沉肩弓背站在最前面,目光沉沉盯着轟隆作響的門板;維克多抄着一把燒紅的烙鐵,神經緊張到即將崩斷;卡爾跪在地上親吻銀十字架,撐着劍艱難的站起身來,準備用最後的生命去維護心中信仰。

  門破了。

  尼克占據門口的有利地形,一個接一個將湧進來的敵人砍翻,落網之魚則由背後的船醫和騎士聯合對付。尼克使出全渾身技藝,奔騰跳躍像一尾活魚,詭異迅捷如海中精怪,門口的方寸之地霎時間變成一片血海。

  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屍體在這塊狹窄的地方層層疊了起來,滑膩的血液幾次將尼克差點絆倒,雙方都殺紅了眼,誰也不肯退讓。

  然而人畢竟體力有限,武器又不是慣常用的。敵人潮水般沒有休止的一輪輪撲擊過來,尼克喘息越來越急促,腳步也越來越虛浮。她眼前一陣陣發黑,敵人只是模糊的輪廓,自從進了海盜團,她還從沒這樣筋疲力盡過。騎士團久攻不下,搬來大批柴薪,打算將他們三人活活燒死在刑房之中。

  到極限了。

  尼克最後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對着心中的某個地方說:

  叔叔,我死的這個地方,叫做桑塔露琪亞。

  就在此時,一聲撕開天幕的巨響在空中炸裂,雷霆般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小港。海灣上燃起了兩個高達百丈的巨大火炬,那是西班牙駐紮在此的護航艦被攻擊後的光景。

  沙漏流盡,憤怒的獅子終於咆哮了。

  桑塔露琪亞的海面上,二十多艘飄揚着黑色海盜旗的大型炮艦城牆一樣將港口團團包圍,炮口火光從黑暗的海面上從左閃到右,一輪齊射,上千枚炮彈合着幾十噸火藥噴向城內,火光沖天,地動山搖,硝煙形成的烏雲如魔鬼大軍降臨般籠罩了整個桑塔露琪亞,竟是要把這座小港生生撕碎一般。

  城市整個燃燒了起來,人們驚恐萬狀,被地震般的炮響嚇得六神無主。騎兵團的馬匹從未見過如此陣仗,全都兩蹄人立,嘶鳴着狂奔亂走,或將自己的主人踐踏在鐵蹄之下。一個狠狠蹂躪過南意大利的強大兵團就這樣瞬間瓦解了,騎兵們抓起火槍,卻不知該朝向何方發射,在滾滾濃煙中像沒頭蒼蠅般茫然奔走。

  一次普通的任務竟會搞到如此複雜,烏龍刺客團身陷敵陣有自己用人不當的原因,但三番兩次接應營救居然收拾不下,海雷丁徹底火大了。

  他是個沉穩冷靜的男人,但首先,這個男人是一個海盜,縱橫地中海的一代梟雄。

  海雷丁可以因為利益在敵人中斡旋,可以用金錢賄賂、用權力引誘,但卻決不允許任何人、任何勢力從他身邊奪走重要的事物。

  再不允許。

  第一輪齊射是海盜王無言的威脅,只瞄準了城中廣場和空地。到處是驚恐逃竄的人畜,城中的權貴們兩股戰戰從床底爬出來,連一個清楚狀況的奴僕都找不到。當守軍來報大批海盜船摧毀了護航艦,徹底包圍了港口時,沒有任何人還有反抗的心思,只怕海盜屠城,誰都跑不掉。

  海雷丁的口信隨即傳到陸地上:三個人,給我完好無損的送還回來。

  大法官稍一動腦子,就立刻想明白了暗殺佩德羅的刺客背景是誰,但這背景實在囂張到極點,劫獄不成居然直接強攻,以一城人的性命為砝碼相挾。西班牙護航艦上的焦屍隨着海浪飄上沙灘,法官是懂得審時度勢的人物,一路狂奔趕到監獄發放特赦,卻被騎兵團攔住,軍人畢竟是有性子的,不願這麼簡單就屈從於海盜的威脅。

  「放了這三個人,責任可以推到海盜身上;不放,別說前途職位,你我連性命都可以一起丟到海里去了!」大法官一席語重心長的教導讓騎兵團團長幡然醒悟,加上一眾惜命的貴族苦苦相求,團長很快做出決定,命人搬開薪柴,將困在刑房的三個人放了出來。

  他真的來了,帶着千軍萬馬。

  又一次從死神猙獰的翼下逃離,尼克迷醉般望着烈火肆虐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船長實力的可怕。

  這就是強權!這就是力量!!

  她被命運摧折,被強權迫害,但正因為如此,她也特別迷信力量的偉大。一顆小小的心臟在胸腔里砰然跳動,似乎想從這火焰中抓住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前來接應的海盜沒想到船上的三個大人物竟會這麼狼狽,重傷昏迷的副隊長還緊握着砍缺刃的劍,手指掰都掰不開;船醫蒼白消瘦的像個鬼魂,驚弓之鳥般不停回頭張望;只有渾身浴血的尼克異常精神,在火焰照耀下,一雙黑色眼瞳放射出撲不滅的生命光芒。

  海盜們滿心敬畏讓出道路,海妖走過的甲板留下一路血的足印。

  海雷丁持刀站在船頭,紅髮在硝煙彌散的海風中飄動,凜凜如一位神祗、一尊雕像,仿佛只要有他站在那裡,世間一切禍事可以消失無形,世間一切敵人都能戰無不勝。

  尼克走向船長,越走越覺得睏倦。

  血衣粘在身上,雙腕遲鈍疼痛,她真的累極了。長時間的低劣飲食,半宿浴血奮戰,想盡辦法照拂同伴,一個人奮鬥,一個人掙扎,她的肉體和精神同時到達了極限。而在這個男人的領域,他強大的保護圈內,她終於可以什麼都不用操心的休息了。

  「船長,我回來了……」

  強撐到現在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下來,尼克眼前發黑,腳步踉蹌倒了下去。

  海雷丁本來有很多話想說,狠狠斥責她辦事不利,捨本逐末,費了他如此大的陣仗來營救;又想揮退旁人,告訴她任務失敗也有自己用人不當的失誤,竟然接連派了兩個礙事的幫手去拖累她;想給她五倍加班費來撫慰這場辛苦,又想扣半年薪水懲罰她不聽教訓。

  但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尼克神色迷離,晃晃悠悠朝他歪了過來。海雷丁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尼克顯然沒有想自己站立的意思,膝蓋一彎,軟軟的往下出溜,海雷丁只好伸臂把她抱在懷裡。

  小混蛋像頭倦極了的小獸,在倒下的過程中就陷入了沉睡,她枕着船長寬厚的肩膀,毫不客氣把臉上血污和口水蹭在他十分有型的披風上面。

  這裡有力量,這裡有安全。

  尼克魚

  海雷丁抱着昏睡不醒的尼克在一條岔道上站住了,向右是船員區,向左,則是他的船長室。

  他花了兩秒考慮,毅然轉向右邊。雖然懷裡的小東西又輕又軟,觸感非常不錯,但半個月沒洗過澡的尼克髒的像只臭猴子,實在讓他燃不起一丁點帶回自己臥室的想法。

  海妖號是他用了近十年的旗艦,簡直比自家庭院還要熟悉,海雷丁駕輕就熟找到衝鋒隊長的單人間,直接推門進去。

  真是太小了。船上空間緊湊,所有設施都是儘量縮小,連門都矮到他必須低頭才能通過。雖說是隊長級單人間,但一扇窗戶都沒有,小小一張床委屈的擠在牆角,型號跟它的主人一樣。海雷丁看看床上的新毛毯,這是他早先吩咐手下送到這裡來的。既然小混蛋已經毀了他的披風,就不要再讓她干出毀掉禮物的蠢事吧。

  海雷丁放下尼克,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撕去一身看不出原色、結成板塊狀的血衣。

  又瘦回原樣了。海雷丁扶着她鎖骨凸顯的瘦弱肩膀,非常不忿的想,真應該讓人上岸劫掠一番,來補償他這一年來開支龐大的寵物營養費。

  仿佛聽到了船長的腹誹似的,尼克咂着口水,喃喃夢語:「餡餅,再來一個……」

  海雷丁啞然失笑,心說等你醒來隨便吃,撐死不賠。

  接着,他看到她的烙印,胸乳和腰肢上肆虐的手指痕跡。

  怪不得會累成這樣。海雷丁什麼也沒說,大手托着她的小腦袋輕輕放平到床上,用毛毯把光溜溜的小傢伙裹得像只密不透風的蟬蛹。

  孩子的睡顏純潔而恬靜,碎發撒在小臉上,薔薇色的唇隨着呼吸微微翕動,仿佛從未經歷過任何黑暗與罪惡。海雷丁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關門離去。

  辛苦了,睡吧。

  尼克整整昏睡了三天,吃飯喝水都是以夢遊狀態進行的。她做了很多夢。有禿頂凸肚的叔叔在花園裡澆水,有沙漠中漫步的紅色獅子,在天上飛的餡餅,還有餡餅里塞滿的小金幣。很多很多,以至於她醒來的時候根本沒記住幾個。

  當她最終發現眼前的天花板是屬於真實世界的,只覺恍若隔世,重新為人。

  一張柔軟的毛毯裹在自己光溜溜的身體上,溫暖到她非常不想離開被窩。尼克像只毛蟲拱來拱去,像雲朵一樣,真輕,真軟,仿佛被豐滿的女子擁在胸前。她先讚嘆一番自己識貨的才能,等真正清醒的時候,卻發現這根本不是自己在佛羅倫薩買的那半張殘毯。

  一抹陽光般溫暖的金色從上面鋪灑下來,將沒有窗戶的陋室裝點得宮殿一般。金黃色聖樹旁是纏枝葡萄,繁複的波斯花紋仿佛畫卷般鋪展開來,極細膩的羊絨以看不見的密度緊緊織在一起,絲綢用金線繡成包邊。

  尼克愣了好半天,蹭地跳出被窩,把這張用特級品都無法形容的高貴毛毯拎起來仔細查看。千萬千萬別弄髒了!尼克小心翼翼的檢查完畢,最後發現自己是裸睡的,才放下心來滾回被窩繼續享受奢侈的柔軟。

  不會是已經死掉了吧。

  這個念頭在尼克心中轉了又轉,但想以自己手上的人命,能進天堂簡直是在開玩笑。再說,天堂里也不一定有這麼好的毯子呢。

  尼克不知道這件珍貴的東西從何而來,也不打算出去打聽。這是禮物!不管是叔叔顯靈、送貨員搞錯地址、又或者夢根本沒醒……不管怎麼說,這東西是她的了!尼克像只袋熊雙手雙腳抱住毛毯,以一個海盜的風範狠狠發誓,誰來跟她搶,她就要用鐮刀給誰好看!

  鐮刀。尼克一個激靈,又坐了起來。本應該丟在那不勒斯的鐮刀就靜靜橫在牆邊,連包裹的粗布都沒換。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尼克的心塵埃落定般落在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在海妖號上,這個世界上最最安穩的存在。

  尼克先去了醫療室,一路上手下們紛紛流露出仰慕的神情,觸額禮行的格外到位。岸上的消息很快傳到海上,尼克隊長為了保護同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把西班牙人殺得血流成河屍堆成山。

  有義氣!真漢子!瞧船長抱着他時,誰又能想象這個貓一樣嬌小的少年會是這麼爺們兒的存在?跟着尼克隊長混,是多麼幸運一件事!

  尼克毫無自覺的踢踢踏踏往前走,根本不知道在她昏睡的三天裡,船長已血洗桑塔露琪亞的審判所,將監獄燒成白地,只要一聲令下,上千海盜會為她赴湯蹈火。

  醫療室門上掛了個牌子,上面用至少五國語言標註着「本部門歇業一個月,打攪者受醫神詛咒」,尼克掃了一眼,一絲猶豫也沒有就推門進去了。

  維克多剛想嚷嚷誰這麼不長眼,看見來人後卻突然沉默下來。尼克撩起病床區的帘子往裡一看,卡爾正在最裡面沉沉睡着,露出來的部位纏滿繃帶。

  「怎麼樣了?」尼克放下帘子,小聲問。

  「一兩個月就好了,這傢伙壯的像頭高加索獒。」

  簡單的對話後又是沉默,尼克覺得非常不對勁,抓抓腦袋道:「你今天說話這麼少,既不罵人又不刻薄,我還真不習慣。」

  維克多扶了一下自己的備用眼鏡,嘆了口氣:「我也不習慣,我們還是回復原狀吧。岸上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但是,還是非常感激你照顧我。」

  船醫從未有過的感謝發言讓尼克又是一陣發愣,倒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兩個人對視了好久,突然默契的同時低聲悶笑起來,於是一切又回到以前。

  「口頭感謝就不用了,來點實在的。」尼克四處搜索船醫藏起來的好點心和咖啡。

  維克多頭一次那麼乾脆就打開櫥子,從一部木盒精裝書里掏出了他的珍藏品。

  「《論人類品德和靈魂升華的本質關係》?」尼克看着盒子上的名字,不可思議的喃喃:「太狡猾了,居然藏在這裡面!」

  「哈,我就知道這本打死你也不會看的。」船醫得意洋洋將咖啡粒倒入鐵壺,放在小爐子上。

  說是往事不提,可記憶可沒辦法像腐肉那麼容易切除,看着尼克不停張合的小嘴巴,船醫胃部還是一陣翻騰。

  「你刷牙了嗎?」維克多表情扭曲地問。

  「用細鹽和肥皂水刷了好幾遍。」尼克知道船醫問的什麼,看在他這麼痛快就交出點心的份上,不打算噁心他了。

  船醫鬆了口氣,哀嘆自己殘留的心理疾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癒。水滾了,維克多把咖啡傾入杯子,苦澀而悠長的香味瞬間飄散出來。

  「既然來了,我就鄭重其事的跟你談談一件事。」

  「什麼事?」尼克正往咖啡里傾倒儘可能多的糖,見他如此嚴肅,立刻說:「把醜話說在前面,除了借錢,其他都好商量。」

  維克多翻了個白眼,難得沒有刻薄她的吝嗇。他飲了一口咖啡,斟酌着詞語道:「我不想打聽你以前做什麼職業,不過是以醫生的身份做出提醒。性病的事就不用說了,以後和男人在一起,你要小心懷孕。」

  「哦,原來你說這個。」尼克恍然大悟,接着坦率的道:「放心吧,我天賦異稟,不會懷孕的。」

  「憑什麼這麼說?」

  「就憑我做過很多次,從來沒有懷過孕啊!」尼克理直氣壯。

  維克多瞬間起了把無知少女淹死在咖啡杯里的惡念。閉上眼睛把醫用器械列表從頭到尾默念了四五遍才穩下心情,用儘量平和的語氣對她講解:

  「那是因為你原來還是個孩子,沒來月事前是不會懷孕的,但以後就沒那麼方便了!」

  尼克大吃一驚,半信半疑的問:「這麼倒霉?難道就沒避免的法子?」

  維克多搖搖頭:「醫學發展到現在為止,也沒什麼特別有效的避孕方法,所以你要是不想中招了再哭,就給我潔身自好點。」

  尼克咬着嘴唇,默默思索這個震撼消息,以及其中隱含的金錢損失,這畢竟是一種非常方便的外快來源呢。半晌她突然抬起頭來,眼睛裡閃爍着狡黠的光芒:

  「沒問題的,我聽前輩講過秘訣。」

  「避孕的秘訣?可別跟我說是什麼帶根黑貓骨頭之類的迷信哦。」維克多來了興致,職業好奇心讓他還真想分享一下「業內人士」的知識。

  尼克搖頭,神秘兮兮的對船醫說:「不,是真正的秘訣。人家告訴我,只要喝上一大碗冰水,然後騎馬狂奔二十里,上帝就會把小寶寶招回去了!我有紅鬍子送的莉莉,所以絕對沒問題的!」

  這段威力媲美雷神之錘的話直接將船醫擊倒在當地,他張口結舌地看着尼克,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囂着「淹死這個小混蛋以絕後患」。這種幻覺如此強烈,以至於他不得不打開藥櫥,拿出一片治療暈眩的藥吞進胃裡。最終,船醫放棄了浪費口舌普及生理知識的愚蠢想法,站起身來,雙手拍在尼克肩膀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不管你是懷孕還是去墮胎,船長都會毫不猶豫的把你開除踢下船去。好好算算是賺的多還是賠得多!」

  無知少女尼克果然被失業的威脅嚇得臉色蒼白,連忙表示再也不敢亂搞。維克多滿意點頭,鏡片閃爍着精明的白光。為了增加這段話的恐嚇力量,他特地留下一句沒有說:除非你懷的是船長的種。

  尼克憤憤不平地想,做女人真是一丁點好處都沒有,不僅經血使人倒霉,居然還會懷孕,真想找個法子徹底變性。

  她低頭往船長室走,這是暗殺任務後的第一次工作匯報,雖然船長沒派人來叫她,尼克還是決定主動送上門去。她有點忐忑不安,畢竟烏龍刺客團捅了天大的婁子,為了救他們三人,船長可是大費周折,所以這一趟是吉是凶還未可知。

  敲敲門,沒人應。尼克打開一點門縫,把腦袋擠進去望了望,長桌是空的。她很鴕鳥的想立刻回屋睡個回籠覺,便聽見裡間臥室一個沉沉的男聲喚她:「到這裡來。」

  尼克只能繞過長桌,邁進了這個從沒有經過的門。門雖然沒用過,但其實船長的臥室她是進去過不少次的,都是趁洗澡的機會偷溜進來摸個水果。重回犯罪現場讓尼克很有點心理壓力,因為這裡的主人氣場實在太強大了。

  船長臥室最奢侈的地方就在空間應用,三乘三米的床放在裡面居然不覺得突兀。沒有桌椅,木地板上鋪着一張巨大的波斯厚地毯,上面扔着幾個鬆軟的坐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