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 - 第30章

飯卡

  海雷丁貌似剛洗完澡,只隨便穿了條寬鬆的白褲,濕漉漉的頭髮披在赤/裸的肩背上,水珠順着古銅色皮膚流下來,細碎的刀槍傷痕昭示出這個男人的過往。他斜靠在大敞的舷窗前,隨意撥弄着一把魯特琴,散漫的叮咚聲好像水泡從海底慢慢浮上來一樣。一張展開的信紙放在身邊,在海風吹拂下嘩嘩抖動。

  表情平靜無波,尼克揣摩不出老闆喜怒。只瞧他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靈活撥動,覺得非常神奇。尼克想,船長腕力強到超越人類,怎麼不會把這把木頭琴抓碎呢?

  「睡的可好?」海雷丁發話了。

  尼克很用力的點頭,以至於下巴戳到脖子。有那麼一件好寶貝,怎麼睡不是享受?

  「毯子不錯吧。」船長的話中似乎有點陰謀意味。

  尼克明白了寶貝來源,警惕地點頭:「好極了。」

  海雷丁道:「當然,那是我的東西。既然你睡醒了,就趕緊疊整齊拿來還給我。」

  「不給!」尼克立刻急了,像只背毛豎起的野貓跳起來大聲反駁:「是我的!我睡過了就屬於我了!」

  看着她那副護食的樣子,海雷丁終於露出慣常的戲謔笑容:「那屬於你的東西還真多啊。」

  尼克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悶悶地道:「船長,你又耍我。」

  「就是耍你又怎麼樣?」

  不能怎麼樣。尼克瞧着海雷丁八塊整齊的腹肌和精悍肩背,咽下敬畏的口水。她有本事給船長一點顏色看看嗎?顯然沒有。殺戮越多,她對力量的差距越敏感,沒帶鐮刀,船長用手裡那把木琴就能豁開她的腦瓤。

  ……那等他睡着了偷襲呢?尼克不懷好意的想。

  海雷丁淡淡地道:「不知道你那顆小腦瓜里轉什麼主意,不過提醒你,曾經露出那種想設計我表情的人,全都被我丟進海里餵了魚。」

  尼克一個激靈,被海雷丁散發的強大氣場震懾住,馬上立正站好表忠心:「我的主意是以後努力做好本職工作,團結同僚刻苦學習,決不辜負船長期望!」她頓了頓,又無賴的補上一句:「還有謝謝船長送我毛毯。」

  伴隨着海雷丁爽朗渾厚的笑聲,尼克知道警報解除了,今天老闆心情不錯。

  「在那不勒斯總督府接應你們的船已經報告過了,你們三個笨蛋,只要換換下去的順序不就一點事沒了?你的金毛在最下面接應,你自己殿後,也不至於鬧這麼大亂子。」海雷丁一回想起接連不斷的烏龍事件就覺得胃痛,很想把她一把拉過來,橫在膝蓋上打頓屁股。

  尼克想到被船醫拉脫臼的事,果然,只要她和卡爾對調一下位置,三個人都能平安回去。但金毛犬有私心,非要她先撤,所以發生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只能訕訕的摸摸鼻子說:「船長,還是你聰明。」

  「事後聰明還不是等於零!下次干點什麼前好好動動腦子,別整天就知道吃。」

  尼克猛點頭表示船長教育的好教育的妙,長期受訓讓她知道,一般海雷丁說到「下次如何如何」時,那意味着這次的事就算揭過去了。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尼克已經開始偷瞄屋裡擺的水果準備撤退了。

  真好,今天是柑橘和哈密瓜呢……

  海雷丁見小混蛋眼神遊移,左右不離果盤,就知道今天算是對牛彈琴了。嘆了口氣,把身邊那張展開的信紙扔給她,「看看這個,她也算是你的熟人。」

  尼克接過信來,見娟秀的筆跡只寫了非常簡潔的一行字:

  「大人,我找到想託付終生的人了。十月即將離去,感謝您多年來的照顧——法蒂瑪。」

  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尼克震驚於自己看人臉色的本事大幅下降,居然會以為海雷丁心情不錯!

  多麼可怕又深藏不露的船長!女人爬牆了還這樣鎮定自若,又或許他只是在考慮怎麼把姦夫切碎了餵魚?!尼克腦筋急轉,只怕說錯一句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

  「節哀……那個順變……」她磕磕絆絆的安慰這頭看起來平靜卻可能正在醞釀風暴的獅子。

  「節什麼哀?她下個月就要嫁人,我會派人把嫁妝送回阿爾及爾。」海雷丁笑道,「我是問問你有沒有要捎的話,你可沒少揩人家的油。」

  尼克腦袋裡一團漿糊,完全迷惑了。

  「我以為……以為船長你會很生氣……」

  「我挺替她高興的。」海雷丁誠摯的說,「我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在船上,留在那裡也是守空房,沒什麼意思。再說當年我也跟她們說清楚了,有喜歡的人可以隨時走。」

  尼克終於想起來,海雷丁提起這兩個後宮女子時說的話,「不得不接受的禮物」。對頭送的東西他永遠不會放心,如今想走,海雷丁也沒有挽留的意思。

  再也見不到那個曾抱着她午睡的溫柔女子,尼克有一絲憂鬱,「船長,你還真是大度。」

  海雷丁看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笑道:「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敢隨便跳槽,那麼分紅和年底獎金就別做夢了!」本金還不還給你還另說呢。

  尼克緊張的咽下口水:「報告船長,我一直忠心耿耿!」

  「我瞧你是對食物忠心耿耿吧。」海雷丁笑罵。

  尼克牛皮戳破,只能岔開話題,沒話找話的拍馬屁,「你彈琴彈得真好,怎麼從來沒聽別人說過?」

  「我又不是賣藝的,憑什麼彈給不相干的人聽。」海雷丁不悅。

  「說的也是……不過這是什麼曲子?」尼克摸索着靠過來,拉過一個坐墊塞在屁股下面,一副「我想聽故事」的期待表情。

  「意大利的一個老童話,跟你還有點關係,名字叫《尼克魚》。」海雷丁緩緩撥了幾個音符,用他極富磁性的男音講給她聽:

  「從前,在墨西拿港住着一個叫尼克的男孩兒,他不分白天黑夜,總泡在海里游泳,以至於後來變成一個半人半魚的海妖。」

  (海雷丁琴音一頓:比你出息,人家至少會游泳。)

  「墨西拿的國王知道了有這麼一條尼克魚,派手下把他找了來。「尼克魚,你幫我潛入墨西拿的下面看看那裡有多深。」尼克魚聽從國王的命令,跳進海里。一天一夜後他浮了上來,說:「陛下,墨西拿的下面沒有海底,只有三根不見盡頭的柱子。」國王不滿意,他命令:「你繼續下潛,看看柱子下面有什麼。」尼克魚跳下水,兩天兩夜才回來,臉色慘白的像個鬼魂,他對國王說:「陛下,柱子下面有一條能吞下大船的怪魚,我差點送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來!」

  (尼克問:船長,海底真的有那麼大的怪魚?

  海雷丁:我見過二十米長的深海章魚,不過已經是屍體了。

  尼克:……我決定以後還是不學游泳。)

  海雷丁繼續講:「國王目瞪口呆,但是仍不滿足,一定要知道墨西拿的下面到底有多深,尼克魚對他說:「陛下,不行啊,我嚇得半死,再也不敢潛進水下去了。」國王把滿是鑽石的皇冠摘下來扔進海里,然後命令:「尼克魚,去把皇冠撈回來!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頂,你必須把它找回來!」

  (尼克:找回來就送給我的話,我可以考慮。海雷丁在她後腦勺上拍了一記。)

  「尼克魚憂傷的說:「陛下,這是您的命令,我不得不下水,但我己預感到再也回不來了。給我一把小扁豆,如果我能死裡逃生,你會看到我從水裡鑽出來;但如果小扁豆浮上水面,那就說明我永遠回不來了。」尼克魚帶着扁豆第三次潛入水中。國王等啊,等啊,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小扁豆飄浮上來了。直到今天,尼克魚也再沒有回來。」

  古老而悲傷的故事到此為止,尼克幽幽地道:「尼克魚真是倒霉,遇到這麼爛的老闆,總是讓他去送死。」

  「是啊,上位者看不透形式,做炮灰的都是下屬。」

  「船長,你講得可真好。」尼克聽得滿意,心悅誠服的道,「不比阿爾及爾酒館裡的老說書人弗蘭奇差。聽那老頭講一曲,至少要給三個銅板呢。」

  「……」

  海雷丁麵皮抽搐,難得他有彈琴給人聽的興致,居然被跟個老頭子比較。他心中惱怒,終於把陪小孩的耐心耗盡了,一揮手將她打發出去。

  小混蛋摸着兜里順來的橘子滾出船長室,又吃又聽故事,感到非常滿足。尼克終於想通了,既然老闆對她這樣好,副業什麼的就算了吧。反正上床也就那麼回事,花錢的人舒服,自己不是噁心就是難受。

  涼風驅散了夏日乾渴難耐的灼熱,鼓起的帆片滿載着風神艾俄羅斯的饋贈。

  像往常一樣,海雷丁再次繞道西班牙,滿載一千多個處境危險的摩爾人,將他們護送回北非。在經歷一場驚天動地的旅程之後,海妖號又回到了阿爾及爾。附近長期受到海雷丁蔭惠的穆斯林,曾被他救助在此安居的摩爾人,以及無數聽說了紅獅子在桑塔露琪亞事件的人們自發聚集在港口迎接。

  黃昏悲壯,秋風颯爽。海雷丁邁着矯健的步伐走下海妖號,披風高高揚起,夕陽在他身後鋪下一輪金色光暈。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滿含淚光,情不自禁跪倒在這個男人面前,低頭親吻他手上戒指。

  「PAPA……」

  他們像歐洲人稱呼教皇聖座般,尊稱這位偉大的海盜——我父。

  查理的天使

  回到阿爾及爾後,海雷丁沒有急着再次出海。

  炮轟桑塔露琪亞絕不可能就此善了,他仿佛有什麼預感似的,整個艦隊被重新編排,船隻輪流送到船塢進行大修,彈藥武器庫也做了清點和補充,海雷丁本人則親自帶着三千多個手下,對隊列變換、火炮裝填速度、旗語指揮、命令執行等進行了最嚴格的特訓。表現突出者重賞,而任何不聽命令、或者在訓練中怯懦退縮的人,都要接受皮鞭的回爐教育。

  維克多也不得不暫停休假,在船長鐵口命令下招了八個助手,指導這群倒霉的傢伙學習系統的醫護知識。

  尼克從早到晚跟在船長身邊學習,只能遺憾的結束了跟塞拉的合同,道上規矩就是這樣,當同居次數少於每個月三天時,再霸占一個美麗的女人就是罪惡了。但因為與海妖的這段姘居關係,塞拉在阿爾及爾的花魁地位更加不可撼動。

  每一個想繼續跟她結下露水姻緣的男人都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這可是阿爾及爾最猛的爺們兒曾經看上的女人!

  海雷丁挑出一艘跟美杜莎酒館同名的船(上面有三十門十二磅炮並附帶他最得力的領航員和大副),交給了因為「失戀」而悶悶不樂的小尼克,手把手教她指揮開船。

  一年多的戰鬥中,海妖以戰功和勇氣征服了所有囂張的海盜,船長以外,衝鋒隊長就是紅獅子最服眾的指揮者。當身背巨鐮的少年登上船頭時,沒有哪個水手膽敢忽視他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比如:去廚房給我拿條小魚乾來,要醃透的。

  兩個月後

  船醫帶着新購藥品清單去找海雷丁,一進船長的辦公室,就見尼克趴在海雷丁旁邊的桌子上,咬着筆桿苦思冥想。

  海雷丁掐表督促:「給你的時間超過兩倍了,還沒算出來?要是在戰場,你的坐艦已經被打成火炬十次了!」

  尼克愁眉苦臉,嘴癟的像吃了枚壞心的橄欖:「船長,我對這個真的不在行,難道不能讓領航員計算這些勞什子距離、風速、時間嗎?」

  「讓你計算的目的不是要個數字,而是熟悉,如果主帥不能估計出個大概,仗根本沒法打。你接弦戰的時候難道會先掏出筆算算敵人的距離?用感覺!用經驗!把每艘船看成一個人,想想你的鐮刀可以揮到多遠,然後把火炮的射程代入,你就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了。」

  尼克若有所思的往小本子上記錄船長的話,連維克多進門也沒看見。

  「今天上午就到這裡,去食堂吃午飯吧。」船長宣布下課,尼克大喜,把本子塞進口袋,走捷徑從窗口跳了出去。

  維克多挑了一塊看起來最新的墊子坐下,諷刺道:「你對養成遊戲還真是樂此不疲啊,想把小混蛋培養成左右手?那可真是難以想象的挑戰。」

  「每根成才的木頭都是從樹苗長起來的,我只信任自己親手帶的人。」海雷丁把尼克扔下不管的羽毛筆□墨水瓶,羊皮紙堆到一邊,問:「你的教學任務進行的如何了?」

  維克多嗤的一聲,鄙視道:「瞧你給我的那批人,一群剃頭匠、拔牙工、只會鋸腿的二把刀木匠,還指望我把他們培養成蓋倫嗎?」

  「優先學會急救和外傷處理就行了,怎麼說他們也算是岸上有名的大夫。卡爾恢復的怎麼樣?」

  「差不多痊癒了,如果他別折磨自己似地發瘋練劍,應該會好的更快。」維克多知道海雷丁從來沒有信任過這個副隊長,只反覆打量紅髮男人,沉聲問:「你……發現什麼了?」

  「你問騎士跟落難公主的故事,還是西班牙國內沒譜的歸巢行動?」

  維克多嘆了一口氣:「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的。」

  海雷丁眉毛一挑,故意做出震驚的樣子:「騎士先生平均每三天就要向西班牙發一封充滿隱喻的信,那些態度語言,難道你們的目的不是向全世界宣告『我們有個公主』?」

  維克多知道海雷丁在諷刺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差,可沒有辦法。

  「尼克是個十足可惡的小混蛋,可她也比旁人活得努力十倍,我不想、不想……」維克多不願挑釁眼前這個紅髮男人,但還是咬咬牙說出心裡話:「我不想她的身份被你利用。」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海雷丁十指相扣,向後靠在軟榻上,「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像騎士那麼天真的,以為『歸巢』什麼的會成功。」

  「她一個人是不會成功,但加上一個野心勃勃又有實力的大海盜,那就說不定了!」

  「我的敵人一直是整個西班牙,不管它內部的派系鬥爭。」海雷丁緩緩道出自己的推測:「西班牙分成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兩個派系,佩德羅是阿拉貢貴族,一直支持查理五世,瞧尼克咬牙切齒的反應,她應該是卡斯蒂利亞支持的繼承人,查理的妹妹。卡爾不停聯絡國內的同僚,想趁我跟西班牙開戰的時候鬧革命,內外夾攻推翻查理,究竟是誰想利用誰?!」

  海雷丁一番話說的維克多啞口無言,只能講歪理:「那你為什麼那麼重視她?」

  「因為我喜歡養成遊戲啊。」海雷丁悠然自得,把船醫先前的話扔回去,見維克多氣的要跳腳才收起戲弄的表情,沉聲道:

  「你大可以放心。我留下尼克是看重她本人的能力,而不是什麼背後身份。」

  海雷丁本來就馭下有方,三個月魔鬼特訓可說如虎添翼,一個本來有着匪寇特性的海盜團,陣容紀律竟然堪比正規海軍,更添了一份海軍沒有的剽悍兇狠。軍容如此強盛,海盜們頗有些驕橫的意思,迫不及待想用西班牙人練手。

  另一方面,暗殺佩德羅總督和炮轟桑塔露琪亞的囂張挑釁,讓查理五世最終下了決心,要用國家力量剿滅北非海盜。

  12月26日,北風,有薄霧。

  清晨,阿爾及爾燈塔上的瞭望員在望遠鏡中看到十幾海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他緩緩敲鐘示意,信號一路傳達到海上設防的小船,水手打着哈欠爬上桅杆,打算看看是哪艘膽大妄為的商船竟敢靠近這座海盜之城。

  稀薄的霧氣中,幾艘如城池般龐大的船黑壓壓的飄了過來,水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又揉了揉眼睛。

  七艘全長近三百尺、四層炮甲板的戰列艦張滿巨帆,其後跟隨着二十餘艘中型護衛艦,旁若無人的朝向阿爾及爾直駛過來,西班牙金紅三條旗在高達百米的桅杆上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