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 第2章
二月河
我的理解是,元妃死後若干年,「今上」終於擊敗他的政敵,決定為元春昭雪。而此時的賈府早已敗散,「飛鳥」們早已「各投林」。於是,他在某一「林」中羅致了賈蘭等「鳥」,封以高官,施以厚祿,「大大地給了一個恩典」。李紈很可能因為戴上了一頂「鳳冠」而激動得血壓升高、搶救無效而逝,賈蘭隨亦傷母而亡。
對賈元春和賈府的情況作這樣的分析,有的同志會反駁說:「你的這一點『見解』並不新鮮,這不過是高鶚續書的翻版,讓賈府再『沐皇恩』而已。」
對這樣的置疑,我只能回答:也是,也不是。賈府「再沐皇恩」有什麼根據說它是不可能呢?這種事情歷史上看到的還少嗎?誰又能提出證據,說曹雪芹打算不要皇權統治,打算建一個共和國呢?我只是要說明,儘管可以「再沐皇恩」,也到底由於我們看到的「紅樓」世界太腐朽、太糟糕而不能自存,連皇帝也挽救不了它完蛋的命運——這幕社會大悲劇的意義即在於此。
據我看,賈府的統治者並沒有聽從元春的勸告而「退步抽身」,因而遭到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但打擊過後,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紅樓」才能「夢」醒呢!
經過這次打擊,賈政、賈赦一干人將一垮到底。抄家的狂浪將一洗賈家的「內囊」。政治上失去靠山,經濟上斷絕了來源,親友不肯照應,債主盈門追索,同僚因風吹火,正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此二朽木不死何待!
經過這次打擊,這個家族形式上的維繫者賈母,風燭殘年又遭狂風,將一滅了之,她的死,宣告這隻百足之蟲正式解體。能幹的管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王熙鳳、賈璉的反目將如火上澆油一樣使賈府亂上加亂。
經過這次打擊,賈府中久已有之的你吃我、我吃你的慘劇將日趨公開和白熱化,邢、王二夫人的角斗愈演愈烈,家中下人乘機挑撥是非,各自大顯神通「施為」,作為「憐憫」而餘下的財物將被瓜分一空。
試想,這樣的攤子還能收拾得起來麼?然而,這正是曹雪芹根據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的痛苦給《紅樓夢》安排的現實主義悲劇。
二、覆巢之下無完卵
有理由設想,八十回以後的《紅樓夢》將是風雲突變、急轉直下,狂飆驟起、驚心動魄的文字。
八十回後期的文字中,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天邊鑲着金邊的烏雲崢嶸樓起,在閉合大觀園最後剩餘的光陰;可以聽到挾着可怖的閃電的隱隱沉雷之聲。暴風雨來臨前夕的颯颯涼風浸入肌膚,花在濺淚,鳥在驚心……一些敏感的「先覺者」則在悲涼之霧中踟躕、嘆息。可以預料,所有蘊積鬱結的矛盾都將在「抄家」這個機遇中爆發、匯合、翻滾,都將在此一場浩劫中同歸於盡。
還是讓我們觀察一下曹雪芹所刻意塑造的主人公們,那些讀者最為關心的兒女們將會發生怎樣的命運吧!
在賈府被抄之前,探春和湘雲的出嫁這兩件事是一定要先寫的。
對於探春的遠嫁,人們往往不假思索,認為「不過遠嫁而已」。但事實上決不至如此簡單。
賈元春死後繼之而來的抄家,是撼動朝野的嚴重事件。這種事情往往波及面很廣且震動幅度很大。但仔細看探春的判詞、畫及曲子就會感到奇怪:何以這樣一件大事會對她毫無影響呢?根據當時「一損俱損」的政治特點而推斷,賈探春乃元妃之親妹,犯抄賈府之女,豈有不受連累之理?又根據「親親」之原則,她為貴人之妻,又豈有坐視娘家遭害而不救之理?
至於說是遠嫁不能顧及,此說無理。憑你嫁到哪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雖然在交通不便、通訊不靈的情況下影響的程度(主要是速度)有所不同,但她不受影響,也不伸手幫助,確是蹊蹺。
我認為躲過這場大難的唯一平安地是外邦屬國。這朵玫瑰花一下子插到了海外!這樣,如果硬要依律無情地株連她,希望「東平、西寧、南安、北靜」的中央朝廷就不能不有所顧忌,對這個鞭長莫及的次要女子也只好馬虎一點。而處於這種情況下的探春當然也是幫不上娘家的忙的了。
為了說明這一點,還需要作進一步的分析。請先看探春的曲子《分骨肉》:
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兒去也!莫牽念。
「三千」是個虛數,意思是「很遠很遠」。如果不是遠到了天盡頭,如何連一聲「再見」也不敢承許,只好淒切地道一聲「珍重」?如系本國藩臣,他難道不進京述職?
那麼,嫁往何方?再請看第七十回「放風箏」一段描寫: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着,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
妙哉!這天上的一幕婚典真寫得惟妙惟肖。還有比這再清楚的暗示麼?時值孟春,自然是東風,兩個「鳳凰」挾着一個「喜」字,「飄飄搖搖」西方去也!
她的丈夫是個什麼地位呢?這要到「掣花簽」一回中去找,探春掣得的飲酒花簽上:
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着「瑤池仙品」四字,雲「日邊紅杏依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我們知道,元春並不是「王妃」而是「皇妃」。這種比擬看似不倫不類,實際上是有其內在涵義的。如果是「藩王」之妃,這樣比就大成問題;如果是名義上臣服而相對獨立的另一王朝,那亦未嘗不可呢?
如尚不足說明問題,可以將她的柳絮詞《南柯子》前半闕拿來再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雖然有着絲絲縷縷的聯繫,然而不過是「空掛」「徒垂」而已,實際上是一個管不了的地方,「也難綰系也難羈」麼!
小子有鑿方眼之癖,請君試想,貴婿而王妃,東風而西去,遠到天外「瑤池」,遠到對其「也難綰系也難羈」,而且永無「省親」之日,那麼非「外邦」而何?
這一問題的複雜性在於,它牽涉到曹雪芹創作思想變化問題,容本文後部再敘。
史湘雲是一個批不臭、打不倒的人物。一個明擺着的矛盾是,紅學家們從「政治上、思想上」在冷酷地抨擊她,但人民卻依然熱愛這個藝術形象。她的受委屈實在是很不應該(對此筆者已另有專文論述)。
種種跡象表明,這個英豪大量的女孩子是不會嫁給賈寶玉的。「白首雙星」乃另有所指,當是寶玉的朋友衛若蘭。
從她的判詞和曲子看,她的婚事是先喜而後憂。衛若蘭才貌雙全,他們婚後生活一度是相當幸福的,曾有過一個夕陽一樣美好的蜜月。但不幸,等在她前頭的卻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悲慘結局。
是什麼原由使她遭此下場?據《紅樓夢》的發展趨勢而言,只能考慮是賈府抄家的後果。這樣看來,她的結婚也就只能是抄家前的事了。
至於迎春,八十回中已經顯示,這個老好好的「東郭」姑娘嫁到了中山狼窩裡,死神已鼓翼向她降臨。結局至為明白,「前人之述備矣」,余不饒舌。
迎春是死了,探春是「檢高枝兒飛了」,餘下的那些暫時還死不了的、飛不走的「鳥兒」們將會怎樣呢?
時值「虎兔相逢」之期,賈元春遭到宮內外反對派勢力突然襲擊式的聯合攻訐。她將在那些誣陷她的「證據」面前有口難言,「辯」不清二十年的「是非」——「太上皇」和「今上」之間的矛盾可說是構陷她的最好的陷阱——她站不住腳,摔了下去。於是,大觀園上空蓄之已久的雷雨終於大作。
抄家詔命既下,賈璉、賈寶玉一干無職男丁當即入獄待勘,女眷則隔房看管。妙玉將被以「家廟」尼姑的身份和女奴們一起沒為官奴發賣,結果落到了「風塵骯髒」的妓院,而蔣玉函似可能依忠順王勢買得了襲人。
妙玉是一個過分清高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個出家人真實的內心世界是不夠清淨的,與其說她是「出世」,倒不如說她是「避世」準確些。曹雪芹要通過她的遭遇,向人們說明這個「世」是「避」不了的。
從她的畫讖來看,是「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從「判詞」看,她是「終陷淖泥中」;從「曲子」看,她是「風塵骯髒違心愿」。什麼地方才具備這些環境「條件」呢?恐怕除了妓院再也找不出了。可見,她的結局並不是一時受污,而是受污至死。
至於襲人,討厭她的形象的讀者較多。誰喜歡愛「襲」擊人的人呢?但我認為,與其說她「可恨」,不如說她「可憐」。她的丑只在於她從形體上到精神上都是一個標準的奴隸。奴隸而侍奉不周,就要落個「嫁小子」「攆出去」的下場,老子娘就要餓死。這是她的基本社會地位決定了的。所以她不可能是自願地脫離寶玉擇夫而走,何況琪官還算寶玉的朋友呢!
抄家的衝擊波到來,賈璉被逮、王熙鳳隔離。在一片混亂之中,年幼的巧姐被「狼舅奸兄」(王仁、賈芹之流)所賣為妓,恰遇劉姥姥將其救出。這位金釵就這樣從富貴頂峰跌落下來,成了一個自食其力的村姑。
而女主人公林黛玉則將作為客居賈府的親戚被迫移外(很可能是薛家)居住。她既沒有活動能力去營救她所愛的人,亦不能善自保重愛身而自惜,薛家母女的勸慰毫無效用(寶釵婚後所談之「往事」大約即指此),在無盡的悲哀中將一腔辛酸淚水灑盡,澆灌了她的愛情之花。
至於湘雲的丈夫衛若蘭,似將因受株連被判苦役,流徙「沙門島」之類的遠惡軍州。
一年之後(「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可知)的深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可知),抄家風浪漸次平息,經過勘問的寶玉等被釋放,所謂「獄神廟慰寶玉」即當此時情節。因為如果寶玉還在獄中,即是「欽命要犯」,賈芸、小紅怎敢去「慰」,又何得「供奉」玉兄呢?
在這種情況下,由王夫人、薛姨媽主張,寶玉和寶釵成了親。此時的賈府,可能出於皇帝的「惻隱之心」而賜留一部分房產。但其政治上無依無靠,經濟又復債台高築,門面已經難以維持。借過賈府錢的,或畏禍、或恃勢不肯周濟,而賈府所欠的債務,卻非清償不可。邢、王二夫人、賈璉夫婦之間的矛盾鬧得沸反盈天,「自殺自滅」的醜劇將演得「性命臉面」也不要了。王熙鳳在失去了金錢的同時也會失去她的威權,四面楚歌眾叛親離的現實終於使她「知命」,她終於被休棄回了「金陵」。王夫人失去管家地位,事無巨細都要遭邢夫人的排揎,她將積憂成病而逝。而刻薄鄙吝的邢夫人則會賣掉家產,填還債務,「各人自尋各人門」。這個曾顯赫一時的貴族家庭就這樣土崩瓦解了。
家,破亡敗落,人,流徙雲散;恍若再世為人的寶玉該是什麼心景?他們夫婦在離開賈府之後雖被小紅家接了去「供奉」起來,粗茶淡飯尚可度日,但寶玉精神上的創傷卻是無法治癒的了。身邊的薛寶釵是賢婦,儘管變成了荊釵布裙的普通女子,卻仍能「恪盡婦道」,「舉案齊眉」地關心丈夫。但寶玉經過這次打擊,將愈加認清「祿蠹」哲學的虛偽和殘忍,他會更加懷念為他而死的林黛玉,哪裡還能聽得進去那個「貧賤不能移」其本性的「寶姐姐」整天刺刺不休地勸他重紹祖德的說教呢?他的「情極之毒」終於發作,他變得格外的「不可箴」,一撒手飄然而去。惜春亦繼之出家為尼。這兄妹二人各從自身的痛苦勘破了這個罪惡的紅塵世界,各根據自己對人生的理解而選擇了同一歸宿。
那史湘雲卻仍在苦熬她的歲月。她在等着雲山萬里外的丈夫歸來。若干年後,皇帝為賈家昭雪的敕令下達,衛若蘭獲赦奔回,但這個曾充滿青春活力的豪爽女子卻耗盡了她的生命,枯槁乾涸而死,離開了這罪惡的人間。
賈蘭的重見天日之時,則必是李紈的死期。據情理而言,她含辛茹苦、終生一念突然如奇蹟一樣實現,她也實在受不了這種「幸福」的強烈刺激。而剛剛「爵祿高登」,忽然就「黃泉路近」的賈蘭的死,似也必與此有關(因不可能再來一次抄家)。
我以為,八十回後不久的抄家,將是前所未有的精彩文字,但決不會很見長。經過一段「發瘋」似的亂糟糟局面之後,賈府還會有一個岌岌可危的相對平衡階段。《紅樓夢》還要繼續相當長時間,大量的篇幅還將用在賈府的自殺自滅、人與人變態的關係上。曹雪芹將用刀一樣的筆觸向人們報告這種丑,把這個小世界不可救藥的頑症淋漓地顯示出來,給讀者以深沉的啟迪,無邊的幽想,無盡的思味。
三、「真乾淨」乎?
不可能。我要說明曹雪芹寫作計劃有所改變,將不會安排一個「真乾淨」的茫茫白地。我以為在寫作初期,儘管作者曾打定主意,寫個「真乾淨」,消化胸中鬱結的塊壘,發泄失意絕望的孤憤。但是,在十年的創作過程中,他的創作思想發生了變化,他不僅要無情地「揭瘡疤」,還要告訴人們:希望的誕生與醜惡的消滅同在!
縱觀《紅樓夢》,有幾個特點很值得注意:(一)對天地君親師這些神聖表示了相當程度的藐視;(二)主張男女平等,為矯枉過正起見,他搞了個「女兒至上」主義,幾乎將全部賈府男丁都寫成了不如女人的窩囊廢;(三)提倡博愛意識;(四)表現對婚姻自主及人身自由的嚮往;(五)反對宗法制度,家族觀念窒息青年進取的思想也相當強烈。
作為觀念形態被作品反映出來了的這些思想意識,只能來自當時的現實社會生活。但還應當看到,《紅樓夢》所表現的這些觀念的系統性和堅定性,似乎與當時所存在於我國的微弱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不甚相合。也即是說,賈寶玉「不肖古今無雙」的理性意識的強烈,似超出了當時這種經濟基礎所能夠給予他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常想,康熙實在是中國的一位「潘多拉」。他本有力量和必要打開匣子,把一切美與丑的東西一起放出來,那美的自然一定會戰勝丑的。可是由於他的猶疑,只將匣子打開了一半,旋即將希望與光明扣了起來。
1684年,康熙宣布廢止「禁海令」,許可「百姓以裝載五百擔以下船隻往海上貿易捕魚」;以廣州、漳州、寧波、雲台山為對外貿易港口,允許外國商船前來互市交易;在福建、廣東、江蘇、浙江設立了海關,管理來往商船,負責徵收賦稅。試想,這些政策如能貫徹始終,焉知近三百年的歷史不會另是一番風貌?可惜只實行了三十三年,這個「潘多拉」被自己放出的魔鬼嚇慌了手腳,突然又下達了「禁海令」,對正在迅猛發展的海外貿易和整個社會經濟來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儘管如此,魔杖已經無法指揮了的幽靈已經散布,《紅樓夢》作者抓住了它,讓它在《紅樓夢》中再現丈六金身。
本文重點是分析作品,對雪芹的思想不擬贅述。但曹雪芹有過人的敏感和足夠的能力把他的思想用形象化的思維語言告知讀者。我們有證據說《紅樓夢》將不是一「夢」無餘,它將給讀者以五鼓破曉時的清涼。
恕大膽,我以為在雪芹面前,似可以設想四種表現「逆天」思想的方案進行選擇:
(一)用「凌遲」手段揭露醜惡,用滅頂時的絕叫來刺激人們麻木的神經。這是傳統看法;
(二)以農民革命的方式推翻封建制度。此已為作者自己斷然否定;
(三)以資產階級革命方式推翻封建制度。美則美矣,實則不能。當時那種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遠不能引起作者此種聯想,在《紅樓夢》中也找不到有關的端倪;
(四)以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溫和的改良主義改造現行制度,在不觸犯天子地位、皇朝利益的前提下,實行一些比較開明的措施。
在對第一種和第四種形式之間選擇的認識上,我徘徊了很久。我至今認為,傳統的看法不無道理,因為它確實與曹雪芹創作初期的指導思想相吻合。但是,曹雪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會被自己原規定的命運模式拘泥得死板板的。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思想有所變化,他就有權力對自己原來的「模式」進行修改,這是毫不奇怪的。吳恩裕同志已經從考證角度初步接觸到了這一問題,但由於曹雪芹大量逸著如黃鶴渺然,更直接的證據還是需要從《紅樓夢》中去找。
賈探春在大觀園曾一度「執政」,此期間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里進行過一次改革。其內容大致可歸納為如下三點:
(一)破壞「老祖宗手裡的規矩」,抑制無節制的奢侈,擯除繁瑣開支;
(二)實行「財務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愈是親近,愈是有頭臉有威勢的人,便愈是拿來典型執法;採取有力措施,打擊買辦舞弊;
(三)嚴格實行職責分工制度,一草一木皆有專人負責;「使之以權,動之以利」,調動下人管理大觀園的「積極性」。
從狹義角度看,賈探春當然是在維護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解決入不敷出的經濟困難。但從這一系列措施的內核中,從廣義的角度來分析,我以為它們超出了封建經濟管理制度的範疇。大觀園的所有權沒有變,管理方法卻是前所未有的。她的這種大膽的改革,果然遭到了「識寶釵」的攻擊: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念過書、識字的,竟沒有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真有的!」寶釵道:「朱夫子都『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都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有看見《(姬)子》書?當時姬子有雲……」
這一場笑嘻嘻的唇槍舌劍如何?寶姑娘抬出朱子來,三姑娘不在乎,直言指斥朱熹的「虛比浮詞」是無用的理論;寶姑娘又搬來孔子唬人,三姑娘竟請出一位「姬子」與其分庭抗禮。她是在明目張胆地扯旗反抗了!這個虛擬的「姬子之道」真可謂「非常之道」了。
按探春的讖畫、判詞和曲子看,她出嫁時的情景是很淒涼悲痛的。但到第七十回填柳絮詞時,口氣變化相當大。「南柯」國的未來王妃對於「分骨肉」似乎不怎麼難過了,倒像是「東西南北各分離」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似的。這尚可視作她是在安慰親人,最奇怪的是送行的人感情也變了: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年再見——隔年期!
遺憾和悵惘仍是有的,悲痛卻沒有了,甚至可以讀出慶幸她是「晚芳」的意味,可以體察到「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格調,而且居然能說出「落去君休惜」這樣達觀的話來!我們有理由置疑,曹雪芹為什麼要作出這種微妙的變更呢?
探春的「改革」是失敗了。但她卻帶着對「姬子」的信仰和對孔子朱子的輕蔑遠走高飛了。安知「南柯」不是她再顯身手之地?當這個帶着喜字的風箏,響着銅鐘一樣的鞭炮冉冉西去時,大家不僅不「涕泣」,反而拍手齊叫「有趣」!此種暗示雖很微弱,然而也真有值得人們掩卷深思之處。
更引人注目的是,當賈府的富貴風流走向極端,怒放之花即將落瓣,千里錦屏就要到頭這樣重要的轉折關頭,有幾位不速之客自遠方來。
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四位「水蔥」一般的姑娘和薛蝌等人姍姍來遲意味着什麼呢?他們是單純來賈府祭喪,參加「最後的晚餐」的麼?問題相當複雜,不可能在此文中詳加剖析。但我敢說,他們的到來,是連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之初亦所料不及的。
曹雪芹用於寶琴等四人的筆墨絕對不少於元春、迎春、惜春、妙玉、巧姐、李紈、秦氏這些登記在冊的正統「金釵」。但公認的是,她們的形象甚為模糊,如一幅畫中人,如一團雲煙,如一匹彩練。一位三筆五筆便能勾畫出猶如親目所睹的鮮活形象的大師,費了偌大力量,卻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果然是「曹郎才盡」了?
就我的認識而言,這是曹雪芹有意為之。他就是要你看這麼幾個「畫中人」,似神仙一般的美,如煙雲一般縹緲,像落霞一般瑰麗。這原是他理想人物的形象,不是當時現實生活中人的化胎,看得太真,反而失「真」!
對於薛寶琴其人和她的結局,我將另外作文詳述。在此,我只能分析她這一干人對研究「斷臂維納斯」動勢的意義。
薛小妹自「西海沿」帶來「真真國」女孩子的詩云: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古今,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如果不是「開海禁」,此詩何得入《紅樓夢》?曹雪芹又怎樣造出「真真國」女兒的詩呢?
那麼,此外國的詩與《紅樓夢》本身關係又如何呢?「朱」乃「紅」也,因此「朱樓夢」直譯可得「紅樓夢」;而「水國」呢?聯繫寶玉「女孩兒是水作骨肉」之奇論,說它是「大觀園」之變稱不算牽強吧?紅樓之夢,那是昨夜的事了,現在我在大觀園吟詠;「島雲」「嵐氣」雖然籠罩着重洋和高山,而天上皎潔的明月卻是慨然無私地照耀着往古來今!就看你與她的緣分淺深了;難道說「漢南」那歷歷春色,不值得同在一月之下的你的關心——這樣分析這首詩,讀者作何感想呢?
在第五十回,有一段描寫大觀園姐妹猜謎遊戲的情節:
李紈又道:「綺兒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紈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
真是耐人尋味。「螢」乃是「草」化,花草凋謝的結果乃是化「螢」!
當大火燒盡了荒蔓的榛荊,當閃電擊碎了鎮壓邪魔的寶塔,當風雨摧殘了明媚鮮艷的花朵,曹雪芹將放出幾隻草化的流螢,向無邊的暗夜顯示光明的存在!也許寓意即在於此?
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告訴我們,所謂「榮辱否泰,周而復始」的哲學思想並不唯心。黑夜否定了白晝,明天太陽出來再將黑夜否定,這不是事實?當然,這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新的意義上的新的循環。王熙鳳既沒有聽從秦氏之囑去置祖墳莊園,賈府敗落命運亦無可挽回,那麼,雪白的素「紈」是怎樣塗上文彩和光艷而成了「紋」和「綺」?「春歷歷」的景致又何由重生在「白茫茫」大地上呢?曹雪芹將委派何許人來承擔這種劫後的幸福呢?
我認為,將是邢岫煙和薛蝌。
薛蝌是真資格的外貿商人,只要稍作思想,他的經歷和學識當不亞於薛寶琴。根據那個時候的規律,他在「外交」和理財諸方面應該比妹妹有更多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