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 第3章

二月河

而邢岫煙的個性是《紅樓夢》諸形象中最平凡的個性。由於眾人都「不平凡」,反而將她的「平凡」變成了「不平凡」。她的名字就頗有「雲出岫而無心」的意境,而自古「福出無心」是大家所知的一個不成規律的「規律」。

人活在世上總要吃飯,憑寶玉、黛玉那樣的謀生本領,即使命運給其自由的機遇,也是要做餓殍的。因為他們不肯讀「正經書」求官,不會耕耘,不能做買賣,不屑為優伶乞丐,此等人不餓死而何?所以,即便他們能一決了之,如娜拉一樣出走,但出走之後怎麼辦呢?登崑崙而食玉英乎?抑入西山而采蕨菜乎?

適者生存。邢岫煙她知書達理,心胸開闊,樂天知命,與世無爭;她能隨分入時,且落落大方並不矯揉造作,佯羞詐愧。她能放下小姐架子把衣物送進當鋪,但她在接受別人的饋贈和援助時卻又顯得恬淡自然——一望可知,她是大觀園中最能適應惡劣環境的人。曹雪芹將予她以厚福,所委不謬。

我以為李紋、李綺亦如岫煙一樣都將有一較為樂觀的下場。這從她們各自的詩句中也可以觀察得出來:

邢岫煙《詠紅梅花》得「紅」字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李紋《詠紅梅花》得「梅」字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醉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南江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綺《蘆雪庭即景》聯句

年稔府梁饒,葭動灰飛管。

限於篇幅不能詳析,但她們詩的總的意境、格調很相似:這幾枝紅梅雖都經過冰雪嚴寒的折磨,但她們似乎將這種「折磨」視為「鍛煉」了。她們不約而同地都相信,燦爛的春天必將到來。別的人在傷春,她們卻在慶春;一樣的東風,在林黛玉為「憑欄人向東風泣」,在岫煙卻是「沖寒先已笑東風」!大王之風與庶人之風果不相同也!

當然,我並不是要人們相信,她們的今後經歷將變為主線流,她們畢竟是次要人物。我只能講,至少在創作第四十八回時,曹雪芹的創作規劃已作出某種改變。他要有意識地向暗夜投以光明,他將使春神向白茫茫大地降臨。這理想之光雖如螢蟲般微弱,但卻像彩緞一樣絢麗。誰能夠在沒有電燈時拋棄蠟燭,而誰又能在太陽未出之時拒絕月光呢?

四、關於主線

果然《紅樓夢》「迷失」部分大體如上之述,它的主線似乎也就毋庸贅言了。

這是一幕幅度寬廣的立體社會悲劇畫圖。它之所以具有永久動人的魅力,原因在於它冷酷無情鞭笞的是整個封建制度一切該詛咒的虛偽、罪惡和醜陋,它為一切真誠、善良、美好事物的受盡摧殘發出了斷人肝腸的曼聲嘆息。曹雪芹是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在微紅的血色中向人們顯示他所見到的前途。這是十八世紀的思想家代表着要興起的資產階級的願望,要揭起黑蓋子,衝出竹幕鐵屋的藝術寫照。我以為此即是《紅樓夢》主線之所在。

可不可以用「愛情」來概括它的主線呢?

寶玉、黛玉兩位青年,為着自身愛情自由,這個對他們來說最切身、最敏感、最現實的問題,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封建宗法進行了不調和的鬥爭,這是事實。然而這種愛情鬥爭,曹雪芹將其升華了,我們看到的不是正常的愛,而是愛的「蒸氣」,當雪芹將其重新「結晶」後,我們看得到,這種愛情與文君、鶯鶯、杜麗娘的愛情有着質的區別(此諸女子,多少有點「為愛情而愛情」),這是一種有理想、有嚮往、有共同思想基礎的愛情。它的主旨不在於「不自由」,它的悲劇乃是與整個社會場景糅合、融會、貫通在一起的,它所起的實際作用乃使這種社會悲劇更加深化。這樣,愛情故事就只能說是附着在主線上的一根柔韌的纖維。

如果說寶黛愛情乃是主線,那麼就不能解釋書中所描寫的超過多少倍的與此愛情無關的人和事,以至於取消了這些人和事就將使《紅樓夢》不成其為《紅樓夢》,變成一部拈酸吃醋的四流五角戀愛小說。同時也不能解釋,黛玉死後的長時期,《紅樓夢》所表現的整個事態,仍在不受此種愛情約制下繼續正常發展這一問題。

研究《紅樓夢》的諸君,總不會沒有看過國產越劇片《紅樓夢》吧?此影片即以愛情為主線拍制的。如其《紅樓夢》真如電影《紅樓夢》,您還研究不研究了(撇開電影表演藝術不論)?

那麼,可不可以用「階級鬥爭」來概括它的主線呢?

《紅樓夢》所表現社會的複雜程度,無論同哪一部小說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對於「階級鬥爭」,《紅樓夢》作者的着意點不似《水滸》那樣單打一地表現那種嚴重而明朗的階級對抗。它的重點落墨處在表現當時社會上層建築中那種森嚴的等級制度,滅「天理」,倡人慾,一條一條地撕剝封建制度莊重、堂皇、威嚴的華袞,露出它的猙獰可怖來(當然,作者亦未必意識到,而只是他下意識的行動)。從此種意義上講,說它的主線是新興資產階級對封建地主階級的鬥爭亦未嘗不可。

但是,龐大而複雜的社會結構的一切,並不是用「階級鬥爭」四個字可以概括的,即從《紅樓夢》這面社會鏡子看,問題也遠非如此簡單。

請看,晴雯這個女奴怎麼樣?當然好!「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明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麼!這個完全無罪的純潔的姑娘是被賈府統治者送上祖宗祭壇以祈禱自己平安的犧牲品。誰不為她痛惜哀傷,誰不願高舉她的遺體去控訴戕害她的那個制度呢?然而還是這個晴雯,她卻又有這樣的行為:她嫉妒寶玉、鳳姐重用有才幹的小紅,她折磨因貧困而「小竊」的墜兒,她打擊過那些可憐的到大觀園謀食的老媽子們!而她們都是與她同一階級的底層奴隸。敢問此當作何解釋?

賈母這個老主子怎麼樣?她是賈府封建權力的最高頭面人物,當然該「最壞」了?但對不起,她的形象似乎不很壞。她愛寶玉,收養孤女林黛玉、史湘雲,不輕易「挫磨老奴才」,又有「憐老惜貧」善良的一面。這似又不能不說她的「階級意識」太「模糊」了點吧?

邢王二夫人、鳳姐夫婦、趙姨娘等人都屬於同一階級,但看得分明,他們卻也在那裡「鬥爭」呢!

原諒我的褻瀆,我所要說明的是,曹雪芹不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在寫他的《紅樓夢》的。他不可能如我們今日之人有那樣明決的階級意識。他只可能模糊地站在新興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形象化地揭示社會是怎樣病入膏肓——一個爛得連女媧見了也要大皺眉頭自嘆無力能補的「天」。從這個意義上認識,「階級鬥爭」似亦無法概括《紅樓夢》的主線。

這樣說,有的同志也許會講:曹雪芹固然不是有意識的,但也確如你所說,是在「下意識」地以階級鬥爭為主線寫《紅樓夢》嘛!

請注意看一下《紅樓夢》便可得知,整個進序不以階級鬥爭主宰。假使刪除《紅樓夢》中主子壓迫、奴子反抗的情節,並不能使它「抽筋」塌架子。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其實,「主線」之爭由來已久,品種繁多,豈止是三種兩種!

你是道學家,衣冠楚楚,危坐終日,目不斜視,惟恐《紅樓夢》提倡的個性解放、戀愛自由這些「色慾之私」奪了你的「天理」之正,你於是可以看出「淫」的「主線」來;

你是經學家,談易論經,尋哲覓理,窮搜河圖洛書、八卦九宮,你可以從書中讀出「易」的「主線」來;

你是和尚道士,一念不生,萬緣俱寂,弄汞煉砂,追求長生,你自然可以讀出「出世」的「主線」來;

有些特別嗜好的,諸如想當「女皇」的,甚至可以讀出「父黨與母黨」鬥爭這一類莫名其妙的「主線」來。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我以為,問題如此不可開交,足以說明這樣一個問題:《紅樓夢》是一部以社會為藍本的現實主義傑作。它的典型性足可代表當時的社會現實,它的真實性又高度接近當時的社會現實。萬花紛落在地,不可以說其中某一朵就是這個「萬花」。它所表現的是整個社會的觀念形態,你就不可以說是其中某一體系的觀念形態。各執一端,爭論永無休日。

以階級鬥爭的觀點觀察《紅樓夢》的誕生,帶着這種觀念閱讀《紅樓夢》是無可非議的。然而如果認為只有用明朗的階級鬥爭為主線或主題,才能表現當時階級社會的階級特性,這就使人難以接受了。所以,階級鬥爭主線說、愛情主線說之於《紅樓夢》,猶如用桶向井中打水,桶雖有大有小,繩雖有粗有細,但其絕不能大於或粗於井口,一桶也不能將水打盡。而那井,才是《紅樓夢》啊!

我這樣分析,有的同志可能指為「泛」,但事實上,對於本來具有「泛」的特質的事物,你如果硬要從「不泛」的角度去理解,恐怕也不能算實事求是的態度。譬如一團七彩煙雲,你硬說是碳分子或水蒸氣的哪一種構成而已,那麼對不起,這樣的「不泛」還不如「泛」一點,老實說是「七色煙雲」的好。

1981年2月於宛

註:《紅樓夢》引文均引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符號標點均為作者所加,下均同。

瀟瀟風,瑟瑟雨,廣陵柳,五湖煙,

攜手同行到天涯,千里踏青,共相流連。

秋露重,霜苦寒,曹溪幽,江天雁,

衰草黃落木葉飛,空山寂寂,白水涌漣。

春和日,艷陽天,鸚鵡洲,離離原,

年年幾多傷心碧,千里芳草,依舊連綿。

——二月河

史湘雲是「祿蠹」嗎?

史湘雲是《紅樓夢》中唯一表現史家衰落過程中的代表人物。她雖然出生在錦衣玉食的豪權門第,但到她的上一代,她的家庭已經走向沒落。依附於叔父母生活在一個不遂心的家庭里,她的幼年生活可以說是坎坷乖戾並不如意。作為賈府史太君疼愛的娘家侄孫女兒,她有經常到賈府小住的機會。那裡有她童年時就建立起真摯友情的表兄姊妹,有與她才力相當的閨中詩友,而她作為客人又不必遵守沉悶嚴格的家禮家法的約束。在這樣的情況下,大觀園成了她尋求安慰和歡樂的「桃源」。隨着史侯的降調外職,她又長期住進「女兒國」中,成了《紅樓夢》中不可缺少的主角之一。

一般紅學評論家在評論史湘雲時大都認為,在才能、學問、聰明、智慧諸方面,史湘雲與林黛玉、薛寶釵分庭抗禮,共成鼎分三足;在思想上則是寶釵、黛玉各成體系,而湘雲則是始終與薛寶釵站在一邊,與「目無下塵」的林黛玉格格不入。

這樣說法粗看似乎有理。但真的是這樣嗎?

這是對史湘雲很不公正的評價。無論從她外在的儀表、風度,內在的靈魂、性格,還是從她為人處世各方面去觀察,她都不是一個封建淑女的典型。她所受的家庭教養以及寶釵諸人對她的影響,曾經使她一度染上過「道學」氣味。但是,隨着夢幻一般的家庭變故和與寶釵長期相處,史湘雲對世界對人生的看法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撩開那層紗幕,她聽到了林黛玉內心深處淒涼的呻吟,看到了「刀風劍霜嚴相逼」的大觀園真境,她所崇拜的偶像頭上也失去了靈光圈,像遇潮的糖塔一樣坍塌了!她眷戀過去,但卻與「過去」堅決地分手了,她憧憬未來,但「未來」對她卻是一片模糊。她迷惘不知所之,在與自我的痛苦訣別中,自願作一隻孤鶴去渡茫茫秋夜中的寒塘。

一個「道學」女子?

持「祿蠹」說的人們有一條「鐵證」,就是在第三十二回中,賈雨村要會見寶玉,寶玉表示了不情願時: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

這一番話雖是隨口而出,但的確代表了史大姑娘思想上陳腐落後的一面。有曹雪芹為證,她的確是說出了一席「祿蠹話」。

但是,問題在於不能憑一時、一事、一句話來給一個人定「性」。看一個人也不能只看他(她)說什麼,更主要的還要看他(她)做什麼。

湘雲在書中首次正面出場,便是為她的表哥寶玉梳頭。「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一回中,那寶玉沒明沒夜地與史、林一起廝鬧玩耍。

(寶玉)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辮子就完了。」說着千妹妹、萬妹妹地央告。湘雲只得扶他的頭來一一梳篦……一面編着一面說:「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

從這一段描寫看,湘雲對寶玉的頭髮是何等的熟悉!如果沒有梳上十遍八遍的,恐怕不能記得這麼清楚吧?這樣的事,女「道學」寶釵幹得來嗎?

為了這件事被襲人撞見,引起了「賢襲人」的「日夜懸心」,藉故和寶玉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彆扭。那個曾經侍候過湘雲、而湘雲又待之極厚的襲人是單單地惱寶玉嗎?而真正的「祿蠹」寶釵,倒是通過這場衝突發現了襲人這個「深可敬愛」的「人才」!

湘雲最後到底嫁給了誰?此非本文正題,不擬詳論。但從書中許多地方的描述來看,她與寶玉的關係是超出了表兄妹的界限的。第二十二回寫寶釵壽誕,因評論「戲子」,湘雲衝口而出說:「倒象林妹妹(按:湘雲與黛玉誰大誰小不明,第二十回分明叫黛玉『好姐姐』)的模樣。」得罪了黛玉。黛玉大概也給了湘雲一個難堪,湘雲一怒之下令翠縷收拾東西要走。

寶玉急得說道:「我到(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踹踐!」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在「信嘴胡說」旁,脂批「回護石兄」四字)

從這話可以看得很明顯。黛玉葬花一回中林黛玉也曾罵寶玉「狠心短命」,自覺失言忙掩住口的描寫。我認為這兩段文字可以對看,都是一種內在感情的流露。

金麒麟事件寫得更明顯。湘雲有一金麒麟,寶玉知道後趕忙也弄了一個金麒麟,偏又丟在大觀園中被湘雲撿起,正是一雌一雄:

湘雲擎在手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

「默默不語」者,所謂「若有所思」也。「出神」者,所謂「思之甚深」也。「思」什麼?「出」什麼「神」呢?作者卻不肯明寫了,留下地步讓讀者思考。我想,她大概由麒麟的成雙,想到自己的終身,聯繫到俗雜小說戲文中的有關情節了吧!不然,為什麼寶玉來了,她就「連忙將麒麟藏起」呢?

這不過是一個典型例子。實際上,她每一次與黛玉的齟齬都與那位玉兄有關。

湘雲性格活潑豪爽,氣量闊大,胸無城府,沒有半點虛偽。她身為女子,卻常以「真名士」「大英雄」自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子」(第四十九回)。道學的假清高,迂腐虛偽作風她一點也沒有沾染上,反而被她公開指為「最可厭」的行為。

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恰是被認為和她思想相通的那位寶姑娘!寶釵自己讀飽了書(包括才子佳人之類的書),滿腹的才學,卻動輒板起面孔教訓別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在待人處事上幾乎事事都要動用心機,有時甚至不惜於移禍他人保全自己,而外表上卻顯得溫柔敦厚、豁爽開明。事實上,寶釵也是愛寶玉的,愛他的門閥、愛他的才學、愛他的人品,但她從來也不肯讓這種愛表露出來,卻是以「大姐姐」的面貌,端而莊之,凝而重之。從這些特點來看,湘雲和寶釵有什麼共同之處呢?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史湘雲醉酒眠花叢、帶頭燒鹿肉,乃至於要替岫煙、迎春打抱不平、被譏為「荊軻、聶政」,風流倜儻的氣概,宛似一個「巾幗」男子。這種思想和作風與封建女子的正統規範相去是何等之遠!

舊時女子,講究的是「三從四德」。看她是不是「祿蠹」,只能從她是否遵守這些道德來觀察。「三從」對於湘雲是無從談起。就「德、言、容、功」的「四德」而言,沒有一條她不違背的。還沒有出嫁她即犯有「七出」之條,這樣一個人直到今天還被指為「祿蠹」,實在令人大惑不解。

與寶釵的關係

以人劃線的株連法本來不對,但實事求是地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亦不無道理。實際上,湘雲的不尊婦「德」是大家都能讀出來的,只因看到她與寶釵過從甚密,便想當然地將她歸入寶釵一類了。這種分類法是否合適可以撇開不講,我認為真實的情況是,她曾經是崇拜寶釵的,但並不始終是這樣。

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內,她對寶釵有着真摯甚至是熱烈的仰慕愛戴之情。這位天真無邪的少女當面從不奉承她所敬愛的寶釵(與寶釵不同,她從未奉承過任何人),背地裡卻頗有「到處逢人說項斯」的味道,處處揄揚「寶姐姐」。第二十回湘雲當面指責黛玉說:

「……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麼不及你呢?」還有,在三十二回湘雲對襲人的一席衷腸話:

湘雲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戒指),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着,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有父母也是無妨礙的。」

真是對寶釵佩服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在湘雲看來,「寶姐姐」簡直是個完人,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愛惜友情、尊重寶釵到了極點,甚至偶而發現寶釵行為有「不檢點」時,她也曲意回護。第三十六回中寫寶釵坐在熟睡的寶玉身邊為寶玉做針線活計,被林黛玉瞧見:

……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這般景況,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甚厚,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讓人,怕他言語中取笑,忙拉過他來道:「走罷……」

尊敬寶釵尊敬到連背後的一笑也捨不得,不但自己捨不得,而且唯恐別人取笑了寶釵!

但是,寶釵對湘雲又怎麼樣呢?

湘雲雖然生在鐘鳴鼎食的侯門,但實實在在只是一個「精神貴族」而已。父母過早的下世使她沒有真正享受過一般人都有的天倫之樂;依賴為生的叔父母對她相當苛刻,家裡的事一點也做不得主;每天做活到三更天,為寶玉做一點,家中的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連大觀園詩會一次小東道的花費也使她為難。她在境遇上便與薛家當家姑娘有極大的不同。寶釵固然也做一點女紅,但對於她來說那是點綴,是表明一個標準仕女全面修養的需要。而湘雲則頗有「勞動」的味道了。寶釵對湘雲,就是以大姐姐的姿態,用安撫慰問、替做東道這種大道理加小恩惠的手段贏得了湘雲對她的真心敬仰。

平心而論,寶釵亦未必是有心藏奸。她是在按她的哲學、修養和處世之道來處理一切人事關係的。對任何人,她都不自覺地分等級巧妙地討好,也確是討來了「好」。她是個只愁在「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的人,並不特別歡喜湘雲。所以,從「沒時運」的趙姨娘到賈母王夫人無不認為她是誰也比不上的好人。

渾然不露心機的寶釵對湘雲是有成見的。在湘雲教香菱作詩及與寶釵夜擬詩題過程中兩次說教布道式的批評不去說了,單舉二例看看她的胸中城府:

在第三十回中,寫湘雲至賈府,姊妹們經月不見,特別親熱。湘雲開口就問:「寶玉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當着賈母的面半真半假地加了一句「她再不想着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癖性都好頑,都合式」,卻圓滑地補了一句:「還沒改了淘氣。」這話大概是不太合老太太的意,反而給了她一句「如今你們都大了,別再提小名了」;

第三十一回,為了金麒麟這段公案,林史二人不和:

寶玉笑道:「(雲妹妹)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話一面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一笑。

當時並無人打岔,怎麼會「諸人都不曾聽見」呢?這是作者的狡猾之筆。事實上是諸人都聽見了,因感到氣氛緊張不敢有所表示,唯獨寶姑娘忍不住「抿嘴一笑」。她笑什麼呢?是稱心如意,還是略帶酸味,抑為湘雲解嘲的笑呢?這件事假如發生在黛玉和她之間,湘雲會不會也來個「抿嘴一笑」呢?

寶釵的這種行事,坦率而粗心的湘雲一概沒有覺察,她雖然聰明伶俐,畢竟閱歷太少而且不夠敏感。最重要的是因為她與寶釵每次接觸的時間都不長,無法對這種不自覺的虛偽作出判斷。所以,在湘雲長期住進賈府之前,她對寶釵的愛戴一直是篤誠的。

湘雲終於長期住進了賈府。她不是像寶釵那樣,攜帶着雄厚的家資,滿懷「上青雲」的壯志走進賈府的。她是走出了一個政治失意、經濟衰落的家庭,命運之神把她像秋天的黃葉一樣飄送進大觀園中。她熱情地執意要求與「寶姐姐」住在一起,想在精神上從寶釵那裡尋求安慰。這個天真的姑娘哪裡知道「薛姑娘」的「冷」呢?

她的熱情很快遭到了寒流的襲擊。這股寒流我們無法判斷是何時襲(或浸)來的,但是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說明寶釵與湘雲的關係在前八十回中已經冷卻甚至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