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妙解《紅樓夢》 - 第4章
二月河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許多,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這就費解,湘雲硬要和寶釵一處住,怕的就是「落了單」,怎麼能因為香菱出園,雲姑娘就「落了單」呢?碧月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觀察的,應當說是準確的,我認為這就是二人疏遠的明證。當湘雲只是如蜻蜓點水般在賈府做客時,她眼中的寶釵是無與倫比的好,真正長住下去,冷姑娘的道學氣味就會使她難以忍受。她的身份和教養決定她不會與寶釵公開鬧翻,但落單的境遇已被眼睛雪亮的奴隸們看出來了。
第七十五回「發悲音」,寶釵借母病為由要離開賈府這隻將沉之舟。說是等薛姨媽痊癒之後「橫豎」還要進來,但既然是回去小住數日,為什麼李紈要派人看房子她卻不讓,又何必囑李紈「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呢?
值得注意的,她對李紈告辭,湘雲還蒙在鼓裡。既然要走,為何不先和住在一起的湘雲打個招呼呢?這就,說明,寶釵的「母病」完全是一種遁詞,我猜這兩個好朋友之間是爆發了感情上的衝突。
請看,兩人本在一起住,一個來找李紈,一個跑到探春那裡,而寶釵竟讓李紈派人去叫探春和湘雲一併來此「……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他(湘雲)」。這真有點「當面說開」的架子,平日溫厚可親的形象哪裡去了?
接着,眾人說了一回話便散了,「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什麼「不在話下」?為什麼竟無一語訣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這兩個分道揚鑣的朋友,各自沉默着收拾各自的衣物。往日「繾綣難捨」的感情已化作一團可笑的雲煙消散了。
道不同,則不相與謀。性格、境遇、思想上的嚴重分歧,如同一把利刃,割斷了她們本來就不堅韌的感情紐帶,她們終究是走不到一起去,只好「默默遵歧路」了。
與黛玉的關係
表現湘黛之間矛盾的故事極多,任何一個讀《紅樓夢》的人都能讀出來的。這兩個人在個性、經歷上的差別極大,搞不到一起去是很自然的。我們看得到,幾乎每一次衝突都是林黛玉首先發難,毫無顧忌地一次次向干擾她與寶玉愛情關係的湘雲發起不客氣亦不隱諱的進攻,引起了湘雲對她極大的反感。這些毋庸贅述了。
但是,這種關係自湘雲長住賈府之後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不僅再看不到她們互相攻訐的事,反而明顯地感覺她們愈來愈接近了。是誰先向誰發出友好的信息,誰向誰移船就岸的呢?
我以為是湘雲。
長住賈府後,湘雲樂天明朗的性格因環境的刺激有了很大改變。與黛玉寄人籬下的共同命運使她們共同地感受到世態的炎涼、人情的綿薄,有了「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湘雲原是愛寶玉的,但此時她已發現寶玉一往情深只鍾於黛玉一身,倒是自己錯種了相思紅豆;而黛玉亦不再擔憂寶玉與湘雲鬧出什麼「風流艷事」,她們在思想上相距本來不遠,又有了和好的基礎,她們也確實和好了。
史湘雲的《柳絮詞》是她在遭到家變之後第一次冷靜下來的感情流露,充分表達了這隻啼鵑妒燕挽春不住,春光將去的無可奈何的心情。她赤手走進賈府這個勢利場,失去了地位與金錢的雙重保障,等於是失去了一切。實際上,她是一下子跌落到連黛玉也不如的地步。
林黛玉本鹽政老爺的獨生女兒,其家計縱然不如賈府,亦決不至於窮得一文莫名。她既無叔伯,亦無兄弟,應是帶着家產到賈府來的。去蘇州接她的賈璉長着一雙油鍋里也要撈錢的手,決不會放棄她的家產,必然是一股腦兒地帶回賈府的。而史湘雲呢?她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白吃白住,豈不遭小人嫌憎?她「落了單」的根本原因也即在此。
對於情操高尚的人,愛情糾葛原不妨礙友誼。這兩個弱女子命運上的近似使她們的心漸漸靠近了。湘雲一旦看清了這些景況,對黛玉「孤癖」的反感反而變成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失意的湘雲性格上必然的發展,就是懷着一種聽天由命的心理,尋求在她來說是允許的也是可能的歡樂,從精神上自我麻醉。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中寫了幾件事,這裡試析一下。
這一回中,史湘雲作了兩首酒令。其一:
(酒面)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着一江風——不宜出行。
(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
酒面以豪放蒼涼始,以沉鬱抑制終,表現了她遇到「一江大風」,願不得遂,被迫用「鐵索纜孤舟」的心情,而酒底就頗有點玩世不恭、自尋樂趣的味道。她醉倒石磴上之後,在矇矓中又作了第二首酒令:
……口中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囔囔說:泉香而酒洌,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這種形象,很容易使人想到那狂放不羈的「酒中仙」李白,只以詩酒自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樣子了。
眠石臥花事發生後,接着一件怪事。眾人散坐,探春與寶琴對弈圍棋,林之孝家的卻帶了一個媳婦進來,向探春匯報家務。
林之孝家的便指着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裡侍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着他。他說的話也不必回姑娘,當攆出去才是……
按常理而論,「不必回姑娘」的話有兩種,一種是污穢不堪入耳的市井罵街及謔語,一種是直接誹謗了主子姑娘。按此時情況看:
1.這媳婦是不得意的四姑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
2.是園裡侍候的人;
3.寶玉壽誕、史湘雲醉倒花間石蹬上,大觀園中從未有過的新鮮事。
據此三個情況,我認為彩兒娘的「很不好」的嘴,說了如下意思的話:
1.抱怨跟着四姑娘不得便宜,沒得酒吃;
2.「正經主子」侍候不到,又添了些「吃客」;
3.特罵史湘雲「噇了黃湯,石頭上挺屍」。
這樣的話當然是不可以回姑娘的。這媳婦既不求情,也不辯白,乖乖地被發落,可以從另一方面反證我的推測。
這一次惡性事件苗頭被機敏的探春按下去了,即史湘雲亦未必覺察得到。但是,生活在這種環境裡,史湘雲的樂觀能維持多久呢?從寶玉生日之後,我們是再也看不到她活潑可愛的「小騷達子」形象,聽不到她「嘰嘰嘎嘎」快樂的「大說大笑」聲了。
代之而來的,是無窮盡的苦惱鬱悶,煢煢孑立的孤淒之感。在告訴無門的大觀園裡,恐怕只有林黛玉能真正理解她了。在第七十六回中我們看得到這一對離經叛道女孩子痛苦心靈的掙扎,可以看到她們像將要乾涸的轍中魚一樣相濡以沫。在這一回中,面對明月池水,湘雲款款傾吐了她從來沒有說出的心裡話:
你是個明白人(不是愛「鬧小性兒」、會「轄治人」的人了),何必作此形象?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心窄。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合他(「他」字極冷)妹妹,天天知情着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詩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如何?對黛玉的同情,對寶釵的失望和責備,對自己不幸的命運都怨而不怒地講出來了!但她的話似乎並沒有講完,她眷戀過去的情思還需要進一步傾吐出來才能舒暢。在吟詩聯句前,她們又有一段夢幻般的對話:
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到(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窮人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隨心,他們竟不肯信。不得親歷其境,他也不知是如何。即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了,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正是這「許多不遂心的事」日日折磨着心胸開闊的史大姑娘。她在精神上的負重能力雖比黛玉強得多,但也受不住了。她終於患了「擇息之病」。
我們知道,史湘雲是《紅樓夢》中遷居最多的女孩子。史侯在京,她在史賈兩家之間來往頻繁。就賈府之內而言,她陪史太君住,也曾與林黛玉一起住;長住賈府後,她與寶釵一起住,又遷居李紈處住,從未講過她有什麼「擇息(席)之病」,相反地,我們倒能找到她香夢酣沉的例子。從第二十一回中我們能夠知道她從前的睡眠情況:
……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時已天明)
那林黛玉裹着一幅杏子紅綾安穩合目而睡,那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
這何嘗像個有「擇息之病」的人的睡態?
所以說,史湘雲長期住進賈府之後,神經衰弱的症候已經悄悄來臨,開始折磨這位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女孩子。她與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懷舊事不可再來,望去路雲山渺茫。只要逝去的繁華不再重來,她將和黛玉一樣在茫茫永夜中輾轉反側,和黛玉一樣被淹沒在痛苦的冰水中無法解脫,直到被最後一根羽毛壓倒為止。
寫了這麼多,收住罷。就這些「資料」來看,史湘雲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的變化似能看清楚了。史湘雲的情況比寶釵、黛玉都要複雜得多,如果單憑她說的那句「道學」話來判斷,如果從她起初與寶釵接近與黛玉疏遠的現象來看,加上一個「路線鬥爭」、「階級鬥爭」的分析,湘雲當然難免戴上「祿蠹」的帽子。但這終究是不公正的,如果肯用歷史的、辯證的、具體分析的眼光去看,她正是一個「水作的骨肉」的女兒,一個天真無邪,沒有半點道學氣的嬌憨的叛逆。
路盤旋,雨纏綿,叢莽夜行何蹣跚,日日月月並年年。
舉首向天心迷惘,幾時花好共月圓。
西子波,五湖漣,秋風愁水魂欲斷,故人相逢鬢已斑。
話至徹心山鬼哭,情到極處反無言。
情天高,海月遠,誰與共此孤星寒,高標立身蒼穹間。
欲問畸零話冷暖,千里迢迢路漫漫。
——二月河
元春之死與李紈母子之死——兼議賈府的迴光返照
對於李紈的結局,本來似乎無話可談。因為從「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判詞、曲子和「圖讖」看,對她和賈蘭的收場,交待得實在是明白無誤:那「茂蘭」旁頭戴鳳冠、身穿霞帔的美人,畫的不就是李紈?那「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的,不就是賈蘭?關於這些,早已是「前人之述備矣」,我再饒舌,便有混稿費之嫌。
但是,單這樣泛泛告訴一番,是無法滿足讀者求知之心的。讀過渺如虛空的判詞、看過模糊鴉塗的水墨畫兒,若按情節發展的趨向稍加推詳,令人狐疑的謎便顯現出來。
1.直到第八十回末,賈蘭尚是一位十三歲的「小哥兒」。如此之幼小,何以會封侯拜相地「抖」起來?
2.至八十回末,賈府被抄勢在必然,近在眉睫,這是紅學家們比較一致的認識。賈蘭如果不是小「甘羅」,那就是說,他的闊氣是抄家後的事了。先抄家,再封官,皇帝是發高燒,還是害了神經病?
3.在《好了歌》注歌「昨憐破襖短,今嫌紫蟒長」旁,脂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它的實際情節是怎樣的?
4.李紈為什麼剛剛戴上珠冠、披上鳳襖,突然就「無常」來尋?賈蘭怎麼會正在趾高氣揚,突然就「昏慘慘黃泉路近」了呢?這娘兒兩個怎的這樣倒霉,剛剛兒福星高照,接着就煞神壓頂,一個接着一個地死呢?
5.她們母子留的什麼「虛名兒」?怎樣留下的?
對這幾個問題,高鶚沒有認真回答,現在的學術界也頗為漫不經心。有的說他們母子遇到了突然的變故,有的則乾脆說「已難考出」。
我以為這樣解釋未免敷衍塞責。根本的原因是,由於李紈形象的不突出,人們小看了她,不屑於研究她。事實上,李紈這個不起眼的人物,她的形象特徵所觸及的問題在深度和廣度上頗出人意料;研究她的結局和元春的結局,對發見「迷失」了的後數十回中一些極重要的情節,有着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
李紈之謎非不可解,只是不能在「夷以近」處徘徊,而須循線索,按情理,至「險以遠」處索求方能得到答案。筆者此文,即作引玉之磚罷。
一、神秘的元春之死
一幅「宮吊元」的圖,一個死不瞑目(「眼睜睜」)的人,一團愁眉苦臉、形容憔悴的幽靈(「芳魂消耗」),足以令讀者對她的死因頓起疑雲。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二十年來辨是非」,蹊蹺難解的「榴花開處照宮回」,令人目瞪口呆的「一聲爆竹」中化成了灰的死法……這些欲訴又止、模稜兩可的春秋筆法,哪裡像對一個尋常床簀病死人的判斷?所以,楊光漢同志所論「賈元春並非病死,乃是被賜令自盡」是很有見地的看法。
但我不能同意光漢同志的推理依據,是所謂柳湘蓮領導的農民義軍近逼皇城,在「天子驚惶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時,皇帝勃然大怒,着令元妃自裁的。這裡且不說它符不符合康、雍、乾時期農民武裝運動處於低潮這樣的現實,且不說它是否可以與《紅樓夢》整個創作布局協調,也不說柳湘蓮腦後有無「反骨」,即使真的他竟違背了自己的形象特徵,學了宋江、李逵揭竿而起,禍滅九族能否涉及元春就是個成問題的問題。那麼,賈元春到底因何而死,又是怎樣死的呢?
(一)死於宮廷構陷;
《紅樓夢》所寫的皇室中,有兩個皇帝。一個是「當今」,「當今」之上還有一位「太上皇」。翻閱歷史,「太上皇」和「當今」共存的為數不少,仔細去查,一對一對猶如同槽叫驢,無不又踢又咬。怪就怪在唯獨《紅樓夢》這皇帝爺兒們父慈子孝、關係相處得異常融洽。
真有這等事?還是從夾縫中瞧瞧罷。
賈璉演說元春省親原由時講到了「當今」格物致知的硬功夫。①「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這還不能「略盡」,怎麼才能「略盡」?);②既然「當今」對父母那樣好——想來爸爸媽媽必定愛「當今」(潛台詞);③普天下父母都一樣;④「入宮多年」的嬪妃們的父母怕是想女兒想到「甚至死亡」的地步了。由此想到,應該允許她們的父母「人宮請安看視」。
想來太上皇畢竟不如「當今」。他幾十年都沒有想到的事,「當今」替他想了個周全,以至於使他頓開茅塞,索性再比兒子更加恩典,令其允許「椒房鶯輿人其私第」!
和諧無間麼?有一點微妙的差別也許值得注意:「當今」請示,包括「父母」二人,「太上皇」卻只提「母女」,只讓女眷進宮。至於父親會不會「甚至死亡」,那就不能加以考慮了(也許太上皇在「格致」時有他自己的邏輯)。作為這一否定的補償,是允許這些小老婆們省親一次——與其說是看母親,不如說是探望父親來得準確一些——能說這裡邊天衣無縫麼?
元春是皇帝的愛妃,太監是皇帝的家奴。太監本應只反映皇帝的意志(這裡談的是藝術,不是歷史),他們對賈府不應有兩種態度,但我們可以看到,夏太監、戴權、周太監對賈府的情分並不一樣。夏、戴雖也從賈府取好處,但總的還算友好,那周太監張口就敢向賈府勒索上千兩銀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是誰給他的這個膽量呢?
朝臣權貴對賈府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東、西、南、北四王,尤其是北靜王看來與賈府過從頗密,而忠順王就很不買賈府的賬,為了一個區區戲子,他就敢派從屬「擅造潭府」,登門坐索,而且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忠順王何以敢蔑視有「娘娘」做後台的賈府?他這樣有恃無恐,他自己的後台又是誰呢?如果沒有對賈府的特務活動,何以對寶玉那點小小的「隱私」機密也知道得那樣清楚呢?
從賈府對皇室的態度,我們看不出有半點不臣之心,戰戰兢兢,如臨深谷,如履薄冰,一次召見,嚇得闔府惶惶不安。
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等皆惶恐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
唬成這副模樣!從前讀到這段情節,只覺得怕得太過分,這樣的上下關係還能辦什麼國家大事!現在看來,「天」上有兩個「威」,都「難測」,誰不怕煞?
賈元春,在「凡人」看來是天上的人,黃傘、黃袍又是「鸞輿」,神氣得很,但若用太上皇、皇帝、皇太后的眼看,她不過是一個「趙姨娘」式的人物。在宮廷極其複雜的角逐中,看來她的處境相當困難,這從她省親回家的一些含糊描繪中可以看出來:
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
娘兒們日久不見,見面難過一陣子是正常的,悲悽得如同生離死別,未免使人納悶:今後每月都可以見上一面,何必如此?如果在宮中混得很得意,何至於如此?如果心中沒有「不得見人」之隱痛,又何須如此呢?
至於具體是怎樣被推下陷阱,真是「已難考出」了。我們能夠看到的是這樣的情況:一個虛偽的「當今」,一個矯情的「太上皇」,一個滿腹心事的賈元春,和一個幾乎嚇破了膽的賈府。
(二)元春被賜死,乃是「當今」不得已之舉;
賈元春並不似趙姨娘那樣賤氣十足,她的形象似乎相當端莊、肅穆、穩重,講求實際而且富有人情味,看來「當今」對她是十分寵愛的。她被晉封為「賢德貴妃」之後不久,「當今」就突然想起應該「仁孝」一下,讓嬪妃們都能見一見父母,可見對元春很愛是不假的。
元春省親點戲,中有一出「乞巧」,乃是曹雪芹祖父的朋友洪昇所作。脂硯齋批及此戲,泄露了一點機關: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是白居易的《長恨歌》中被賜死的楊貴妃的芳魂,告訴前來為玄宗尋蹤的方士的表記之言,現在被賈貴妃借來使用了,暗示和馬嵬坡被難的楊玉環一樣,她也念念不忘皇帝對她的恩情。
既然兩個人的感情這麼深,「當今」怎麼能捨得一索子吊死她呢?
(三)元春是被秘密處死的。
這從元春《恨無常》的曲子裡透出了消息:
……望家鄉,路遠山高[注]。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
很明白:①元妃死時,賈府尚在「夢」中,並不知道「兒命已入黃泉」;②如果是病死,根本就不需要「夢裡相尋告」,一個月可以見一次面,盡可吩咐(真的病臥,「仁孝」的皇帝還會再加恩典,允許母子們更多地見面的);③如果不是秘密地處死,勸「爹娘」的話就完全是廢話。因為即使聽她的話,趕緊「退步抽身」也是來不及了。
這個時候既然還可以「退步抽身」,說明了兩點:①元春的死有不便詔告天下的隱私原因,因而也就不便馬上對賈府採取政治行動;②皇帝鍾愛賈妃,不得已而棄之極刑,可以賈府明智的「退步抽身」為藉口免其慘禍,表達自己的惻隱之心。
事情就是這樣明白,和馬嵬坡的楊貴妃一樣,賈元春也是被人用白綾勒死的,連「芳魂消耗」和楊玉環的「玉容寂寞」都恰好成對。只不過元春的死不是由於「六軍不發無奈何」,而是「皇考嚴令無奈何」罷了。「當今」雖不情願,為了政治上的需要,做出一點感情上的犧牲,將一位姨娘式的人物送上白綾絞索,算來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