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遠足 - 第2章

恩田陸

  在後面,長了細高挑個子的尾谷千秋悠然自得地嘟囔着。

  這三個人,都是在班上自發地「滾落」到私立大學文科系,自然接觸就很頻繁。梨香是個思維活躍,說話有時帶刺的女孩,決心進早稻田大學攻讀戲劇,並且想同時挑戰編劇和導演的工作。體態輕盈的千秋從入學開始起,第一志願就是慶應大學的文學部,除此之外的大學根本不在她的心上,表面上按照父母的願望做出要進國立大學文科系班的樣子,實際上悄悄地作着進私立大學的準備。

  三年級七班是倒數的第三個班級,開走的時間遲遲不來。

  邊想着怎麼還不走啊邊在閒聊着的學生們不經意地抬起頭來,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操場已變得空空蕩蕩,只有包括自己班級的一百幾十人被留在角落裡。於是,慌忙地一個接着一個地跟着前面的學生邁出了步伐,也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今年的步行節終於開始了。

  在迎來步行節這天之前,大部分人為是否真能走完全程而緊張不安,心裡七上八下的,然而一旦開始後,無論怎麼想也只有朝着眼前的路開步走了。剛開走的時候,還不能真切體會到要走八十公里路的感覺(也可以說,想不起來了),只覺得不過是一次遠足。

  沿着剛才來校的路走出去,很快,隊列就拉長了,坡道下面形成了一條白線。實行委員們在校門口不斷發出「快點!」的催促聲,因為總有人拖拖拉拉遲到,能自覺在規定的時間內到達中轉點的學生並不多見,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大家晚到,是實行委員會的至上命令。

  終於到了這一天啊!

  貴子一邊下坡一邊感慨地想着。

  高中生活最後的體育活動。

  她被陽光晃得眯起眼睛,仰望天空。

  也就是說,我的小秘密——就在今天賭一把。

  坡道的防護柵欄下,貨運列車在轟隆隆地行駛着。

  箭已飛離了弓弦,再也收不回來了。

  貴子側着頭,目送着漸漸遠去的貨物列車。

  「找父親?」

  融下意識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忍。

  一聽到父親這句話,不知為什麼,從很早以前開始心裡就會不平靜。尤其到了最近幾年,這種心情越發明顯。

  「嗯,好像是——我們班級的傢伙。」

  忍沒有意識到融的失態,點着頭回答。

  他在說着關於附近女子高中的一位二年級女生(她在北高中的男生中很有人氣),最近好像打掉胎兒的傳聞。

  「可——這會是真的嗎?打胎這件事……」

  「有可能。有人看到她和她的母親從婦產

  醫院出來。」

  「這種事情,肯定會有什麼人在關注着呀。」

  「就這麼一塊豆腐乾大的地方。她本人死活也不肯說出對方的名字,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的,只說是我們學校三年級的學生這一點。」

  「還是不能相信。如果,要是有誰和她談朋友的話,馬上就會露餡的呀。」

  「可不是嘛,所以這確實不可思議。那個女孩又引人注目又招人喜歡,和誰一塊兒在街上走或進咖啡店什麼的,我想一定會被人看到的。但,從沒聽說過她和我們學校的哪位在約會的事情。」

  「是不是秘密交往呢?」

  「為什麼要秘密交往呢?有這個必要嗎?」

  「怕招人嫉恨吧。」

  「也許有這種可能性噢。現在悄悄地都傳着,是不是那個傢伙呀。」

  「是誰?」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把臉湊到一塊兒。

  「八班的本間。」

  「本間?瞎說。那個公子哥兒?憑什麼?」

  「噓!可是,那傢伙,他家和

  醫院緊挨着,家裡人又把偏房的兩間屋子給了他啊,在那裡和那女孩會面的話,能夠說明誰也發覺不了的理由,還有那傢伙隱瞞談女朋友的理由。」

  「很鬼頭吧,那個傢伙。」

  「嗯,到醫學部的考試合格為止,是絕對不能沾染女色的。」

  「原來如此啊。」

  被人家這麼一說,也真覺得像那麼回事兒了,這種心理變化可真是不可思議。稍微冷靜地想一想,這只不過是個毫無根據的猜測而已,被人們煞有介事地描述後,就會變得越來越誇大其辭。第一,就算她去了婦產科也並不一定就是去打胎,因為她還是個高中生,母親陪着一起去醫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誰在找父親呢?」

  融想起了剛才忍的話頭詢問道。

  「我們班上的古川。」

  「為什麼那個傢伙要……」

  「哎,你不知道啊,她和那個女孩兒是表姐妹。」

  「唬弄人吧。她們兩個可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啊。」

  「要是仔細觀察的話,基本輪廓還是相似的。兩個人的眼睛都很大,顴骨都挺高的。」

  「嗯……基本輪廓雖然一樣,但面容卻長得相差太大,根本就不會讓人覺得她們之間有血緣關係,更何況對方是那麼地可愛。」

  「聽說她們從小關係就非常融洽,現在好像替那個女孩燃燒起了復仇之心。」

  「所以要找尋父親啊。就不可以悄悄地做這事嗎?」

  融的腦子裡浮現出直性子脾氣、正義感強的古川悅子的臉龐。確實,要是那個女孩的話,能夠干出這種事情。得當心吶,如果揮舞着正義感的大刀到處左劈右砍的話,那大家都會受到傷害的。

  不知為什麼,融感到嘴裡有了苦澀的東西。

  「那麼,古川知道可能是本間的這個傳聞了嗎?」

  「不清楚啊。那傢伙,不怎麼和男孩兒交往,加上議論本間的都是些個男生,可能她還不知道吧。但是,她已經揚言要在這次的步行節的活動中,徹底查明真相。」

  「不累嗎?」

  融一邊聳了聳肩。突然覺得,現在忍的話里有某種東西掠過了他的心頭。

  這次步行節的活動中……

  是什麼東西讓自己這麼耿耿於懷呢?

  臉上感到了輕輕吹拂而來的冷風,附近有水的樣子。

  已經能夠看到,在前方橫着一座巨大的淡綠色鐵橋,它是學生們要遇到的橫穿國道的第一座橋。星期五的國道上,汽車嗖嗖地飛馳而過。看到絡繹不絕行走的學生們,很多駕駛員的眼裡露出驚訝的目光。灰色堅實的堤岸,是北高中學生們馬拉松的路線。平時,基本上都是體育部的學生們占用着,過了暑假以後,為了迎接這個步行節,體育課全部變成了馬拉松的訓練,從早到晚,身穿白色運動服的學生們在大堤上面熙熙攘攘地來回穿梭。融和忍,時不時地尋個空子偷偷懶,在大堤上面找個地方躺下來。

  如果步行節結束,我們也就不會再在這裡進行跑步練習了。

  融覺得心情變得莫名的惆悵。現在正在做的事情看似普普通通,卻可能由於某一天的到來而形成一條界線,從此就變得不再普普通通了。類似這樣不會再進行一次的活動,不會再踏入一次的場所等等,不知不覺地在自己的身後一點點堆積起來。就快要畢業這件事情,在這個瞬間,他頭一回真實地感受到了。

  「今年選的這個步行路線真好!」

  忍小聲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

  「因為,從學校開始出發,終點又是回到學校里來。」

  「唔,原來如此。」

  北高中的鍛煉步行節路線有三條,每年按照順序變化,學生們能在三年時間裡體驗這三種不同的路線。今年的路線是從北高中出發沿着海邊行進,然後改變方向,走的路線像畫了一個大圓以後返回學校。另外兩條路線是:清晨學生們坐上大巴被運載到深山裡,分為北高中終點和體育公園終點兩線。從北高中的大門出發又回到北高中大門的,只有今年這條路線。

  融感到有點意外。因為他沒有想到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忍總是對事情顯得不冷不熱的樣子,是對別的人或別的事物都不太表示留戀的男孩。加上他那聰明伶俐的長相,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然而和他交往後,發現他真實的一面有非常可愛、多愁善感的地方,但對於北高中,真率地吐露出自己的愛校心結,還是頭一回。

  渡過鐵橋以後,步行隊伍偏離了國道,進入了住宅區,沿着交通量龐大的國道步行,會很快地讓人疲勞。等聽不到汽車的聲音後,眼看着前面的隊伍呈現出放鬆的狀態,學生們的對話聲也嘰嘰喳喳地變得熱鬧起來,像是在進行課外活動的教室里一樣。

  這一帶是古老的街道,從整體上看去像是一團潮濕黑色的大疙瘩。小小的運河兩岸,可能是最近才種植上的稚嫩柳樹枝條在微風中搖曳着。沒有人的跡象,也看不到車影。對照剛才還身處車輛頻繁來往的國道,這裡的情景就像在夢裡一樣。

  道路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四通八達,總是沒有間斷地能走到某一個地方。在地圖上會有空白或者終了的部分,在現實世界裡不論什麼都是一個挨着一個緊密相聯的。這個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體驗了每年的步行節時才會真切感受到。從懂事開始,總是習以為常地憑藉着簡化的地圖啊、路線圖啊、旅遊圖什麼的去了解世界;像這樣,不論到什麼地方都不能偷工減料地來觀察體驗存在的世界,這種行為反倒使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一方面,也讓人感到世界似乎是接連着,似乎又不是接連着的。融一邊走着一邊感覺到的這個世界,不是一張巨大的地圖,而是有很多的小地圖,一張張一點點四面八方相互組合拼貼起來。所以,意識到了這裡那裡,有感覺「銜接得粗糙」的地方、有感覺「淡薄」的地方、有感覺「濃厚、重要」的地方。

  這個——北高中鍛煉步行節誕生的理由還不是很清楚。

  煞有介事地被人私下裡悄悄議論着的說法是:曾經有一次畢業旅行,在前往關西方向的時候,北高中的學生們和當地的高中生打了群架,之後步行節就取代了畢業旅行。一般畢業旅行只有一次,沒有第二次體驗的機會。

  北高中現在仍沒有畢業旅行。不過,聽說還有幾所其他學校舉行類似步行節這樣的活動,可能這只不過是追求時髦而已。就像有一個時期,廢除學校制服的運動在全國高中盛行一樣,北高中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烙印,現在沒有校服,雖不徹底也大致做了所謂的標準服,也有幾個男生自始至終地穿着它。

  好不容易要結束了,融感覺到類似放鬆的心情。

  與忍稍稍吐露的愛校心不同,融的感情是複雜的。當然高中生活也讓他感到愉快,但對於急着要畢業的他來說,這兩年半進級的速度讓人心焦火燎,歲月過得像是蝸牛爬一樣慢。早點進大學,早點大學畢業,然後就職進入社會,早點獨立進入只有他自己的世界,融總是期盼着未來的事情早點來臨。其中的緣由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只是因為和母親兩個人生活着的感覺,拘束的家庭環境。不用說,母親的事情當然比什麼都重要,也包含着母子倆齊心協力奮鬥至今的驕傲,但正因為如此,才想儘早獨立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男子漢,暫且和母親的距離拉開一些。明知如果沒有母親娘家的資金援助是進不了大學的,所以,更要儘可能早點把那些人情債還了。

  那個家庭就不一樣了。

  融的眼前不知不覺地浮現出那個女孩的面容。

  誰也不依賴,靠自己的力量經營公司,光憑一個女人養大孩子的那個家庭是……

  「——甲田。」

  正在走神的融,冷不防聽到從忍的嘴裡說出那個名字,可是被嚇得心裡撲嗵一跳。

  「哎?」

  總覺得忍盯着自己的目光像是在刺探似的,內心不由得毛了起來。

  「好像和九班的芳岡好上了。」

  「真的啊?什麼時候開始的?」

  「好像就是最近的事。」

  「你這傢伙,這種情報是從哪裡得到的呢?」

  忍並非那種有很多朋友類型的人,出人意料的是對這種消息倒是非常的靈通。話說回來,也許正因為忍是這樣的男孩,別人才能夠安心樂意地把知心話和心裡的秘密說給他聽。

  「各種各樣的渠道啦。」

  「是嘛,芳岡呀。是喜歡那種感覺的?」

  融的腦子裡浮現出讓人覺得性情有點乖僻身子瘦弱的芳岡佑一的面孔。

  他們在什麼地方有共同點呢?學校的俱樂部嗎?

  發現忍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融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幹嗎呀?」

  「還要瞞着嗎?」

  「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