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遠足 - 第3章
恩田陸
「你也不動腦子呀,那不是在胡說八道麼。我,和那丫頭,基本上都沒有說過兩句話噢。」
融有點兒生氣地否認道。
是這樣的。當聽到流傳自己和甲田貴子交往的消息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打心眼裡感到噁心。原本僅這三年還要和她同一個班級這件事就夠讓人不愉快了,竟然會生出這樣荒唐的流言,可真夠給人添亂的。
「真的嗎?」
忍一本正經地把頭轉到一邊。
「是真的。」
「但是,你們——不知為什麼總讓人覺得有一種特殊的氣氛吶,就是,即使雙方互不作聲,也都好像能夠了解對方心思似的。」
忍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嘟噥。
忍觀察力的敏銳程度把融嚇了一大跳。
「你自己沒注意嗎?不是常常盯着甲田看嗎?」
「我?」
「嗯,你可能沒有注意到自己,一碰到什麼的時候,我想你在對誰感興趣呢?結果總是甲田。所以,我就認定你無疑是喜歡上了她。」
融越來越心驚肉跳了。因為自己可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所說的自己的表現吶。
忍不時地邊看看融邊繼續說道。
「哎,甲田,她也時不時地偷偷看着你呢。她呀,有一點,怎麼說呢,臉上會露出內疚的神情。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你們兩個是相思相愛的一對的理由。」
嚯!忍的眼力,不能小看。
融的心裡嘀咕着。如果不光是忍,要是大家都感覺到了我和甲田之間這種像同案犯一樣的緊張氣氛的話……
融一邊苦笑一邊搖着頭。
「你饒了我吧。我呀,對那種看了就讓人着急的傢伙,甭提有多討厭了。要是讓我挑的話,像游佐那樣的千金小姐類型還差不多。」
「哼……是嘛。」
忍像是沒有完全相信,用半信半疑的目光直愣愣地罩着融。
「你幹什麼呀?」
「咳,也罷。夜晚長着吶,我要聽你慢慢地給我解釋。」
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即使是對忍,也有不便啟齒的心裡話。
「你那麼一提,我記起來了,前幾天,杏奈寄來了明信片。」
突然想起了那件事,貴子看着千秋的臉說道。
「哎?是嗎,半年時間都已經過去了,她好嗎?」
「嗯。她寫了特別懷念步行節,想再參加一次。」
「杏奈,她早就說過最喜歡參加步行節了。真讓人羨慕,杏奈這樣的,學習成績又好,英語又說得那麼流利,輕而易舉就能進美國的名牌高校吧。」
千秋帶着羨慕的口吻感嘆道。她非常想出國留學。
神木杏奈,在二年級的時候和貴子、美和子、千秋同一個班級。貴子和美和子都與杏奈的關係非常親密,有一段時期,三個人形影不離。
杏奈的父母都從事化學領域工作,她生在美國,初中三年級到高中二年級在日本度過,今年春天又隨雙親返回美國了。她能駕輕就熟地使用兩國語言,為了準備大學入學資格考試,比原定計劃提早去了美國。對於不能從北高中畢業,她總表示非常遺憾,而且對於步行節,她有着不同一般的熱愛。為什麼如此迷戀那樣的活動呢,班上的女生們都大惑不解。貴子回想起像千秋那樣的學生總是會那麼嘮叨地說——要是我呀,如果學校允許可以不參加步行節的話,我一定會謝天謝地那麼做的。
但對於貴子來說,似乎理解到了杏奈的心情。
杏奈是不是因為在國外長大的緣故(不知其他的底細所以不明了),一切都那麼無拘無束的,總是讓人感覺只有在她身邊吹着和別人不一樣的風。開朗豁達的性格,以及她對別人抱有的寬大態度,都是在不同環境裡鍛煉出來的堅強品格吧。也許正因為她跑了很多的國家,了解各地的風土人情,反過來,對於日本式高中的這種甚至可以被認為是不合常理的舊傳統有着憧憬之心。
去年步行節和她一起走的時候,她也動不動就嘰嘰喳喳活蹦亂跳起來,還總是露出感動的神情。
和大家一起,在夜裡步行,就為那麼一丁點兒的事呀。
「為什麼,那麼一丁點兒的事兒,會這麼特別呢?」
杏奈的聲音,現在還迴蕩在自己的耳朵里。
其實,她那麼多的話里,在貴子心中留下的只有這一句關於步行節的話。還有,她寄來的明信片,上面也有寫得讓人費解的地方,到了步行節的時候想和你們一起走,這些都容易理解,可是文章的最後那部分……
「『關於我杏奈,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完全是個加利福尼亞做派的女孩,想不到的是,我的內在氣質是傳統的喲。』到末了,她最後發出的情書是給誰的呢?」
梨香交替觀察着貴子和千秋的臉,她猜這兩位一定知道那個答案。
貴子和千秋都把腦袋往兩邊搖着。
「不知道啊——真的。那個杏奈,在這種方面倒是個相當害羞的丫頭,我想就算是美和子也不會知道這個答案。」
「我也不知道。」
「她真的會把情書寄出去?」
「啊,發出信是真的。說是回美國的前一天投進郵筒的。」
「那麼,對方就算是接受了也不能在她面前表態囉。」
「這種做法才像她杏奈的個性嘛。」
貴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貴子每當看到美和子和杏奈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感嘆:「她們真是有天壤之別的一對呀。」乍看上去,如同畫中的日本女性形象的美和子,和茶色頭髮配上小麥色肌膚顯得精力充沛的頗有美國年輕人感覺的杏奈,性格卻截然相反,美和子膽子又大又追求時髦,而杏奈反倒表現得出人意料的客客氣氣、羞羞答答。
對於戀愛,美和子是積極主動的,像那些沒有教養的女孩一樣對男人評頭論足;相比之下,杏奈每逢這樣的對話,就會說「這不太好吧」,而後只是笑咪咪地聽着,絕不會參與進去。她的心裡是不是已經形成了一道防護欄?結果,到底喜歡誰,美和子和貴子三番五次地用話套她,都無法從她的嘴裡得到明確答案……
「我已經趕忙把我們班的扎頭巾給杏奈寄過去了。」
「這麼艷麗的粉紅色頭巾?」
「嗯,把這個系在頭上迎接大學入學資格考試。」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啊,是嗎?」
「這真像貴子的作風呀。現在,杏奈一定是哭笑不得了。」
三個人一起鬨笑起來。從遠處的河畔飄來的風輕輕地婆娑着姑娘們的臉。
忽然,貴子下意識地用目光向周圍搜尋着杏奈的身影,感覺她似乎正一邊笑着,一邊就在自己的附近一起走着。
「噼」——哨聲響後,是休息時間。
走一小時後休息十分鐘,這是步行節的基本安排。
還只是剛開始走,都還想再多走會兒呢,能看出大家臉上顯出不滿的神情。現在,學生們還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
休息哨一響,無論如何得坐下,然後,把腳弄乾。因為高班的學生們知道,這是長時間步行的關鍵——保護自己的措施,大家最先就是脫下鞋,脫去襪子,認真地觀察自己的腳丫子,看看有沒有起血泡。
要是天氣好,休息時間就是盡情享受的時候。能夠毫無顧忌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晾乾自己的腳。
時間是九點半左右,這還只是個開頭。
眼前的風景,從住宅區慢慢地移到了鄉間,一間間獨立樓房的農家院增多了。學生們在矮樹籬笆牆及環繞院子的樹林投下的深深的影子裡席地而坐。
氣溫一個勁兒地往上升。穿着防風短外衣或帶帽防水衣的學生們紛紛把衣服脫下,系在了腰上,大部分學生都只穿着圓領衫,戴帽子的學生也很多。
喝水的學生還不多,因為知道咕嘟咕嘟大口喝水會引起疲勞。
才不過剛開頭,就像感覺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似的。
哨聲再一次響起,學生們穿上襪子,重新打好鞋帶,然後,揀着有影子的地方開始走。
鮮明地輕輕浮現在蔚藍色天空里的,是柔軟的絲雲。
想變成那片雲,貴子這麼思考着。
如果能在這樣沒有風,讓人心情爽快的天空中漂浮的話,那種愜意肯定沒法說了。
她認為,有這種願望的本身,就意味着已經有了從步行節里逃避的念頭,自己開始有點心煩意亂了。
這麼說,昨晚上,自己沒能睡個好覺噢。
睡眠這個東西,像貓一樣。在諸如考試前的日子裡,還不到點兒呢,它就來了,等眼睛睜開後,人還會發呆發愣,但真準備要睡覺了,它又遲遲不來,讓人心煩意亂的。
心裡清楚昨晚睡不着覺的理由:為今天是否要給自己加一個小小的賭注而磨磨蹭蹭地思考,自己有沒有實施它的決心?要是自己那麼做了會有什麼後果?為了這件事情翻來覆去,左思右想,結果徹底地失眠了。
「……收集鞋子的男人,有這樣的人喲。」
梨香和千秋在談論着。
「為什麼?」
「正在想這個答案呢。咱們一塊兒想吧。」
「為什麼是鞋子呢?」
調整了一下肩上的帆布背包,把圍在脖子上的毛巾綁緊之後貴子問道。
梨香,她好像一邊在準備着考試,一邊在寫着不知何處徵集懸賞的劇本。
「只是憑着感覺。如果舞台上放着成排的鞋子,會不會變成畫一樣的效果呀。僅此而已。」
「那都是男式鞋嗎?」
「不……應該是各式各樣的鞋子呵。有小孩兒的鞋、
高跟鞋、涼鞋、木屐,各種性別不同年齡,千奇百怪的鞋子都搜集到。哈,要是把它們都排列在舞台上的話,一定很好看。」
「會好看嗎?實際要發生的問題是,它們會熏人的。」
「臭死了臭死了。」
「說正經的,好好想想,為什麼要收集鞋子呢?這個男的想幹什麼呀?」
「想成為鞋子的設計師。這理由是不是太一般了,肯定被淘汰。」
「想想啊,有沒有更有意思的理由?」
沒想到把難題塞到了友人面前,梨香的態度還這麼盛氣凌人。
但在步行節最初的興奮冷卻後,能夠持久的話題竟然都是這樣的。用唱歌呀、玩文字接龍遊戲呀來消磨時間,當然也有藉此來分散自己雙腳疲勞感覺的傢伙,但這一些最終都會失去效用。話說回來,光是默不作聲地行進也讓人感到疲勞。這時候最有效的轉換心情的方法就是玩這種猜謎遊戲或回答問題。
「鞋子是新的還是穿舊的呢?」
「穿舊的呵,應該是。」
梨香點了點頭。
「那,是活人的鞋子,還是死人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