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遠足 - 第4章

恩田陸

  千秋問道。

  「唔……是誰的呢?好吧,貴子用活人的鞋子,千秋用死人的鞋子進行思考呵。」

  「梨香考慮什麼呢。」

  「我嘛,導演的手法。」

  「怎麼有點兒被你耍弄的感覺。」

  「別打岔啦,好好想想吧。」

  三個人冥思苦想了一會兒。

  日頭越來越高,野草的味道在周圍瀰漫開來,鳥兒的歡叫聲也從遠處傳來。

  要是鞋子被偷了話,一定很不方便的吧,特別像現在這種時候,那就不能走了。

  貴子,心不在焉地這麼想着。

  小時候,在街道的會館裡學習書法,有很多附近的孩子也來學習。其中有幾個喜歡惡作劇的壞小子,正準備回家呢,才發現自己的鞋子被他們藏了起來,那真是急死人了。到現在也忘不了那時找不到自己鞋子時恐慌和悲傷的心情。好像是……自己的時間和行動全部被別人剝奪了似的。

  「啊,我忽然想到了一個……」

  貴子不假思索地吐出了這一句。

  「是什麼?」

  梨香擺出一副急於要得到答案的樣子看着貴子。

  「那傢伙是個偷鞋賊呀,專偷活着的人的鞋子。因此,被這個傢伙偷了鞋子後,被偷的那個人的人生時間從此就停止了。或者,鞋子被偷掉的這段時間,全部歸那個傢伙所有。」

  「是嘛,那麼,會變得怎樣呢?」

  「所以嘛,正因為那個傢伙偷了別人的鞋,對方的時間相應被停止,那段時間裡竊賊不是可以使各種各樣的壞招嘛。如果想捉弄人,讓他和不想見的人碰面的話,只要偷走他的一隻鞋子就可以了。」

  「這個嘛,說起來,倒是可以作為喜劇方面的題材喲。」

  「我也想到一個。」

  千秋優哉優哉地插進了話。

  「死人鞋子的篇章啊。」

  「嗯……那個男人有特異功能。」

  千秋按照自己慢條斯理的速度說了起來。

  「那個男人要是穿上了死人的鞋子後,就能了解到那個鞋子的主人生前曾經考慮過的事情。」

  「心靈感應超人呀。」

  「那是什麼東東?」

  貴子插嘴後,梨香回答道。

  「是能夠憑着遺留物品推斷出此物主人具體情況的人。」

  「噢。」

  「而且呀——」

  千秋繼續說道。

  「而如果有被撞死的小孩兒穿着的鞋子,或被人謀殺了的死者的鞋子,這些都全被送到那個心靈感應超人那裡,最後,大家都希望那個人告訴他們他所看到的東西。」

  「嗯嗯,好啊。是心理懸疑小說哇。」

  「很不錯吧。」

  「嗯。如果要是那送去鞋子的人正是犯人的話,到最後,那個男人就會被兇手追殺……嘿嘿,這個題材用得上,用得上。」

  梨香頻頻地點着頭。

  「對,那個男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特異功能,也是在這樣遠足的時候喲,由於穿錯了朋友的鞋子,才發現原以為是鐵哥們的這位朋友,實際是非常討厭自己的。哎呀,這給了他很大的打擊。」

  在想的事情讓朋友看穿了,確實是個打擊。因為即使是要好的朋友,也有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吶。

  貴子那麼思考着。

  會是什麼樣呢?美和子也會有這樣的苦惱嗎?

  那個笑容可掬、心平氣和的臉浮現了出來。

  「那麼,為什麼那個男人要收集鞋子呢?心靈感應超人的紀念品?」

  貴子想到這裡就詢問道。

  「是呀,不是在收集,而是大家把鞋子都扔在了那個男人那裡不是嗎?讓那個男人穿了以後,那鞋子對那些相關者也就失去意義了吧,肯定是這樣。」

  千秋邊想邊慢慢地回答。她從不說敷衍了事的話,總是按照自己的節奏認認真真地闡述自己的想法。她的這一點,貴子非常羨慕。相反,梨香剛接觸時感覺她說話刻薄,但她能夠馬上讀懂每個人的表情和談話氣氛,然後不斷地尋找着得體的語句適應當時的場合。讓人出人意料地發現她還是個能夠顧及周圍人心情的女孩。

  道路,慢慢地延伸進了田園地帶。

  在收割完稻穀的農田深處,一根根電線杆矗立着。

  沿着田間小道行進的學生們的隊列,就是遠遠望去也沒有中斷的地方。空地上挺立着一排排齊腰高的樹樁,原來這裡好像是一片樹園,如今看上去讓人覺得有點兒異樣。離紅葉遍野的時節還早,田埂細道旁芒草在搖曳着。

  「到秋天了啊。」

  「是呀。」

  「好像明天是西脅君的生日哎。」

  貴子被千秋嘴裡突然蹦出的那個名字驚得渾身一哆嗦。

  「哎,是嗎?不是很好嗎,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好幸運呵!在步行節中迎接自己的生日。」

  「內堀說,已經為他準備了生日禮物。」

  「嚯!真了不起。她要伴隨着子夜零點的時候趕來嗎?」

  三班的內堀亮子喜歡西脅融的事情,貴子也是知道的。不掩飾自己的感情這一點,讓她羨慕不已。貴子可沒有這個膽子那麼做。

  她注意到西脅君在女生中出人意外地很受寵。是因為結實的身材、端正的相貌,而讓人覺得他帶有男人味的緣故吧。但對於貴子來說,自從分到一個班級以後,那個乾巴巴的視線時常在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像刺一樣扎來扎去,讓自己覺得如坐針氈一般。要是不在同一個班級,就可以互不顧忌對方而熬到畢業了。為什麼偏偏今年會和他分到一個班級呢?

  想了不知多少遍的牢騷心思,如今又開始在貴子的心裡翻騰了。

  「西脅君,他沒有女朋友嗎?」

  「好像是呵。」

  「似乎他對這個不感興趣吶。」

  兩位嘰嘰咕咕地繼續進行着對話。看得出來,她們不也很在乎融嗎。確實,融正是女孩眼裡欣賞的那類男孩呢。

  但是,真希望他別再用那種目光看自己了,好像是我做了什麼壞事一樣。貴子偷偷地嘆了口氣。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可那也不是我所能挽回的事情啊。

  「喂喂,我很早以前就那麼想了。」

  千秋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看着貴子的臉。

  「什麼?」

  「貴子和西脅君長得是不是有點像呢?總覺得你們眼睛這一部分——」

  貴子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和他?才不像吶,一點兒都不!」

  「是嗎?我倒是一直覺得你們某些地方確實很像。梨香,你不這麼認為嗎?」

  「難說。像嗎?我還沒看出來。」

  梨香仔細端詳着貴子的臉。

  「才不像吶。」

  貴子苦笑着,用手在自己的面前擺了擺,下意識地避開了兩個人的視線。

  「唔……難道只有我這麼想嗎?」

  千秋把頭歪到了一邊。

  真是謝天謝地,兩個人很快轉移到了下一個話題,沒有被她們發現自己的心虛。貴子拼命地想使急速的心跳聲輕緩下來。

  啊啊,嚇死我啦,現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千秋呵,在這種怪事方面的判斷真敏銳。可是,被人說我倆相像,這還是第一次。

  貴子的腦袋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融的臉龐。

  西脅融和甲田貴子是同父異母兄妹這件事幾乎沒有人知道,老師們也不知道,甚至親戚中也有些人不知道。

  甲田是母親的姓。貴子的母親,甲田聰子,與二十多歲時結婚的丈夫共同經營一家商業公司,

  離婚後獨自接下了公司並勉強取得了一點成功。

  簡單來說,貴子是西脅融的父親——西脅恆和聰子

  婚外戀所生的孩子。聰子即所謂的單身媽媽,因為是離了婚的,所以周圍的人都以為貴子是她前夫的孩子。

  西脅恆的妻子,似乎知道聰子和貴子的存在,但是什麼也沒有說。聰子也沒有向恆要求孩子的養育費,因為作為生養貴子的交換條件,就是和他斷絕了一切交往。所以,貴子沒有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見過面。

  聰子是個非常開放的女性,貴子從小的時候起,身邊的事情就被母親一點一滴地解釋清楚了。因此,基本上沒有產生對於自己的遭遇感到低人一等啦,或者精神上受到打擊啦等記憶。反倒是西脅家這一邊,似乎一直拘泥於聰子和貴子的存在。讓貴子體會到這一點,是在西脅恆去世的時候。

  那是在進入高中之前的事情,死因為胃癌。

  在葬禮上,用一種可怕的神色對自己和母親怒目而視的少年的臉,至今還在腦子裡留着深深的印象。他的媽媽,也一直對她們兩個人不理不睬。對於向遺族鞠躬的聰子,也裝做沒看到。貴子被少年放射出的憎恨的目光弄得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惱羞成怒了。融和貴子對於在同一個年級這件事,似乎都是不能忍受的。

  後來冷靜下來想了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敵對心情。儘管如此,自己可沒有一點罪過,他沒有理由用那種目光盯着我,貴子勸慰着自己。少年的仇恨,至今還殘留在她的心中。

  當知道自己和他進入同一所高中的時候,她感到了憂慮,之前兩年都是不同的班級,慢慢地甚至連他的存在也不在意了。因為融按照自己的做法完完全全不理睬貴子,所以兩個人沒有一點相互交流的機會。可是,到了三年級,兩個人分在了一個班級里。

  開學式的早晨,看到貼出來的名單時,就像剛才那樣大吃一驚的心情,至今還記憶猶新。

  還有,當環視周圍的一瞬間時,和像自己一樣驚呆的融的目光碰了個正着的尷尬情景同樣歷歷在目。

  「和西脅融分到一個班上了。」

  向母親匯報後,母親只說了句「噢,是嘛」。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扯到他的話題。

  關於自己的身世貴子連美和子也沒有告訴。這並非是因為自己有一個未婚母親而羞於啟齒,只是生怕從頭到尾攤開後,讓美和子為自己操心。

  融也好像對誰都沒有提過這件事。在他心中,甲田母女的存在就是父親的污點,就是他家的恥辱。貴子對於他的這個認識,既不感到悲傷也不表示憎恨,而是平靜地接受着。

  可以說,默認的同案犯關係,在這半年來一直持續着。當然也因為彼此性別不同而造成的差異,自己長得又像母親,因此貴子一直認為,別人光從外表上是肯定看不破兩個人關係的,所以當被千秋說了「長得相似」時,真像當頭挨了一棒。但在另一方面,貴子也發覺自己,對於被別人指出「長得相似」時,卻在內心某個地方冒出了暗自竊喜的心情。

  貴子只是在照片上看到過父親的形象,家裡也沒有其他男人,加之對方是和自己至少有一半血緣關係的兄妹,如果說心裏面一點也沒有想成為親密朋友的念頭,那一定是自欺欺人的。即使是在那次葬禮的時候,想到能夠見着自己的哥哥,貴子心裡也是期盼過的。但是,融那冰冷刺骨一般的視線,徹底打碎了曾經的期待,她的內心也許是在暗暗地記恨着融的。

  時不時地,又覺得這樣很不值得,甚至閃現過想主動和融搭話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