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遠足 - 第5章

恩田陸

  為什麼我們非要互相仇視呢?

  想這麼去詢問融的念頭也不是產生一次兩次了。當然,最後總是以不能付諸行動而告終。

  但是,她滿懷躊躇。這次步行節結束後,馬上就要進入緊張的高考複習,今年過去後,就可能再也見不到融了吧。融看上去好像就打算這麼畢業了,我們就應該這麼畫上句號麼?

  所以,她決心在步行節里下一個小小的賭注,如果賭贏了,便準備向融提出面對面地就兩個人之間的處境問題進行交談的要求。但是,她連自己都不清楚,是想賭贏呢,還是賭輸。

  道路變成了緩緩的上坡路,似乎進入了丘陵地帶。學生們的隊伍沿着斜坡上印刻着鋸齒形的道路步行前進。到處都能看到樹立的白色旗幟,不考慮服裝的話,真讓人感覺像是關於戰國時代的一個電影場面。

  等走到了丘陵半坡的地方,便是第二輪的休息時間。

  休息哨音響徹在斜坡上。

  大家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接二連三地坐了下來。

  《夜晚的遠足》第二部分

  「唉……」隨着一聲長嘆,融和忍一屁股坐在地上脫掉了鞋子。

  「是不是有點危險吶。」

  忍搓着左腳大拇趾下面變紅的地方。

  「還是早點貼上去吧。」

  「是啊。」

  忍窸窸窣窣地拿出了創可貼,仔細地貼了起來。

  融搓揉了腳脖子和小腿肚,然後脫掉襪子,活動腳趾頭。

  爽快的秋風吹拂着他們的臉龐。

  抬起頭,能看見步行隊伍一直延續到很遠的地方。

  「我總覺得這是個奇怪的活動,只是一個勁兒地走,故意地走到很遠的地方,再回來。不可思議!」

  「正因為它是個簡單的活動,才能夠保留到現在吧。」

  「還簡單呀,準備工作花了我們多大的工夫啊。還要借住宿的地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向人家鞠躬行禮……」

  「唔……」

  忍為了把創可貼貼得漂亮而不起褶子,正專心致志於自己的動作,因為,如果貼得不好,反而會把腳弄痛,現在是萬里長征剛起了個頭,他不得不那麼謹慎從事。

  「還記得杏奈嗎?」

  忍的目光仍然留在創可貼上這麼問道。

  「杏奈?呵呵,是那個去美國的女孩嗎。」

  「那傢伙說了讓人可笑的話。我一年級的時候曾經和她同班。」

  「是什麼呢?」

  「是在夜間步行的時候吧。她感慨地說——大家在夜裡行走,為什麼僅此而已的事情會讓人覺得那麼特別呢。」

  「是嘛。」

  融喝了口水壺裡的運動飲料,發了一會兒呆。鬆散的茶色頭髮的少女影像隱約地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

  神木杏奈,已經把她的存在忘得一乾二淨了。如果不在身邊的話,會被忘卻,如果忘卻了,就如同不存在一樣。

  相反,在身旁的話,即使那個存在令人討厭,也不得不引起自己的注意。

  像那位——甲田貴子一樣。

  融不由得咂了一下嘴。

  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

  感到了一陣厭惡。

  當然,她沒有過錯。這還是分得清楚的。但是,令融討厭的是她那無憂無慮的樣子,和我沒關係呀,總是覺得她在這麼說着,這反而使融變得怒不可遏。

  夾着尾巴做人的應該是甲田母女,可事實上心裡感到內疚,習慣了低頭過日子的反倒是自己家的人。總感覺她們在為所欲為悠然自得地過日子,面對這個他認為不合理的狀態,融一直愕然不知所措。自從得知甲田母女存在的一剎那起,西脅家似乎永遠地失去了什麼,說不清的「某種決定性的東西」改變以後,家裡人的關係變得非常不自然,回想起來都會使自己感到鬱悶。再也不見面了,也不用付給她們錢——父親在家裡這麼宣布後,大家也就不能再責備他了。

  另一方面,哪怕是對方來要求孩子的撫養費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責怪甲田母女或父親的藉口。但是,沒有一點兒可以發泄自己不滿的渠道。正因為這個緣故,西脅家的三個人被痛苦一點一點地啃噬着,好像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被什麼東西積壓着。父親胃癌擴散的速度很快,融確信這與家中的這種氣氛不是沒有關係的。

  父親去世的時候,融反倒是覺得放下了心,再也不用在那個奇怪氛圍的環境裡生活,不必再為裝扮「幸福家庭」而演戲,他甚至有了一種解放感。當然,這個感情裡面也包括了罪惡感。正因為如此,融對葬禮時出現的甲田母女恨之入骨,自己正開始感到放鬆和解放,而她們對於父親的死卻表現得那麼樣地內疚。

  融記起了那時,貴子恍然若失的目光。假使帶有一點兒要道歉的味道也好呵,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打怵的樣子,反倒是帶着滿是好奇心的臉衝着自己張望。對此,融有被激怒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還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那天發現和她分在同一個班級,不曾預料和她眼對眼相接時反映出自我厭惡的感情,至今又鮮明地浮現起來。

  《夜晚的遠足》第二部分(2)

  想快點兒畢業。渴望明年早點到來。進入考試複習階段的話,就可以不再注意那丫頭的臉了。就像現在一樣,不用再去想那丫頭的事兒。不用再恨她。融意識到了自己的這個心愿。

  聽到哨聲後,他猛然抬起了頭。

  休息時間已經結束,融發現大家都一起站立起來,也慌忙地抬了屁股。

  太陽已經高高地懸掛在了空中,從出發開始起三個小時過去了,大夥都有點兒精疲力竭了。

  雖然對話仍在繼續,可起初時還可以看到的肢體語言越來越少,大家都儘量不動身子,以不用消耗能量的方式談論着。

  知道為了方便吃中飯,下一個休息場所選擇在一個大公園,大家以這個好消息來激勵自己,在默默地堅持走着。接下來的休息時間有一個小時。

  但是,步行節才剛剛開始呢。從公園起的三小時後,六小時後,哎喲,十二個小時後也要這麼一直走,有些腦子快的學生已經想像到了接下去的情形,漸漸地體會到那不祥的預感。才剛走了三個小時就已經讓人覺得相當疲勞了,越往後的行走會讓人變得什麼樣子啊?一年級的學生更感到了這種不安。

  一年級有一位因暑熱造成貧血的女生,成為第一位救護大巴的乘客。

  這個消息,一轉眼的工夫就傳到了隊伍的最後一列。

  在陰涼處,實行委員和老師照顧着蹲在地上的女孩,隊伍里的學生們都提心弔膽但又是興奮地偷偷看着她走了過去。有想到自己在幾個小時以後有可能變成她的模樣的人,也有自認沒多大問題的人。學生們的心態真是各種各樣。

  「好可憐。這麼快就……」

  「可是,要退出的話還是早點的好呀。」

  「下午像是會變得更加熱呀。」

  貴子她們邊偷偷地議論着邊在那個倒霉的女孩面前通過。

  「喲,T恤和毛巾都濕透了。」

  「真討厭吶,這汗。」

  「肚子叫了,想早一點兒吃便當了。」

  「呵,草味糯米糰沒事吧?」

  貴子想起美和子給的小包。

  「什麼?草味糯米糰?」

  「美和子家的,今早得到的。」

  「挺好。」

  「真好啊,草味糯米糰,作為下午的點心你可得保留好哦,連這一點樂子都沒有的話,下午就走不動嘍。」

  「不錯,今天早上還為有好天氣高興呢,可是如果在戶外行動,還是微陰的天氣好呀。」

  「嗯。」

  忿忿不滿地仰望天空,在澄藍透明的天空中找不到一絲雲彩。

  是肚子餓的緣故還是暑熱的緣故呢,之後有段時間三個人一句話都不說地默默走着。

  不只是她們三個人,隊伍全體都失去了生氣。

  不久,進入了一片開闊的地方,從遠處飄來了校歌。

  搶先到達的一部分教職員工和實行委員們,用錄音機播放着校歌等待隊伍的到來。

  「嘿!吃中飯了,吃中飯了。」

  「太好了。」

  筋疲力盡的時候聽到校歌,不知怎麼的讓人覺得高興,學生們活躍了起來。

  能看到寬闊的運動公園了,磚造的休息所、

  衛生間、很多的長凳子還有草地,心裡覺得復甦了,學生們加快了腳步。

  「餵——占地方喲。」

  「長椅子都已經被人占去了。」

  「草地也可以,走,到那邊去。」

  很多學生在分散的草地上轉來轉去的當兒,貴子她們找到了吃中飯的地方,決定在今年已經開完花的荻草叢中占下地盤。

  「唔,不錯呀,這裡。」

  「累死了。」

  「哇……盒飯都變熱了。」

  「沒有辦法呀,太陽和體溫從兩邊來加熱啊。」

  把塑料席鋪展開再摺疊一層後,脫下鞋子撲嗵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忽然,感覺到有人窺伺着這裡,貴子抬起了頭。

  「哎,這裡,一塊兒怎麼樣?也讓我們加進來吧。」

  定睛看,是戶田忍。

  也就是說,和他在一起的是——

  貴子偷偷地溜了一眼忍的身後。

  看到了,滿臉不高興的融就在那兒站着,貴子嚇得心裡撲通一跳。

  憑什麼故意地跑這兒來!

  雙方的眼光里都流露出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