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尼亞之謎 - 第4章
恩田陸
我?我不知道真相是什麼啦。我也搞不清楚那個自殺的男人是否就是兇手。只是覺得,他透過某種形式和這個事件扯上關係是不爭的事實。
《被遺忘的祭典》裡面也沒有寫下任何堪稱結論的東西吧。我只是聽到什麼就寫出什麼。沒有下任何結論,也不認為會有結論。
像那種超越我們理解能力的事件,說玄一點,幾乎就像是意外事故一樣吧。
因為某種緣故,雪球開始從山坡上滾落,越滾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眼看着逐漸變大的雪球就要壓過正在山腳下工作的人們。無庸置疑地,雪球的中心應該有着人為的企圖、充滿了壓抑的情感吧。但是因為某些緣故和一連串巧合糾纏在一起,遂演變成超越人為事件的結局。一如嘲笑人類微不足道的惡念一般,大自然用巨大災變作為報復。
我總覺得那個事件也是一樣。
12
你看這個房間。房間雖然不大,卻很精緻。
「群青之間」。牆壁全都塗成了寶藍色呢。Lapis
lazuli。古埃及也常用這種顏色喔。那是從礦石研磨而來的顏色,據說十分貴重。
吉田健一(註:一九一二——一九七七,小說家。父親為當過日本首相的吉田茂。他所寫的書和該城鎮,指的就是金澤,該庭園則是兼六園。)寫到城鎮時,也曾提過這個房間。他說爬上二樓,穿越走廊經過幾個房間,來到這個位於角落的房間時,他感覺從外面照射進來的光線或許有突顯藍色牆壁亮度的功效。
我不知道古人是否算計得那麼精確,但由於這城鎮的老房子牆壁大多塗成暗紅色,所以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太陽要照到那面牆壁,應該是冬天吧。雖然是個很特別的房間,但身處其中卻總讓人覺得靜不下心來。
據說她——緋紗子在接受訊問時,一開始精神很混亂,劈頭就提起了這個房間。不管女警問她什麼,她只是不斷提起小時候看到的東西。
那也難怪嘛。家人遭殺人魔毒害的聲音在身邊此起彼落地響着,卻沒有人她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在踏上黃泉路的同時,只有她一個人豎起了耳朵。
住在那個屋子裡的所有人都遇害了,只有她存活下來。那是多麼可怕的情況呀。
青澤緋紗子。當時她是國中一年級的學生。
她是個很漂亮的孩子。一直都留着一頭長髮的她,進了國中後才剪成清湯掛麵頭。不過還是很適合她,就像個日本娃娃似的。烏黑的秀髮、雪白細膩的肌膚,給人一種驚艷的對比。
她的頭腦很好,個性沉穩,附近的小朋友都很崇拜她,我的兩個哥哥也很喜歡她。
可是她卻有自家中毒症的毛病,動不動就一臉發青地躺在床上,學校也經常請假。還好她的成績不錯,老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自家中毒症,似乎多半發生在自律神經不協調的小孩身上。據說會像懷孕中毒症一樣,身體自行製造出有害物質。那一天,她也是病懨懨坐在她的專屬座位——扶手椅上。人生的幸與不幸實在很難分說。因為那個一向讓她病苦的自家中毒症,卻讓她吃不下任何東西而逃過一劫。
我這樣說也許很不應該,不過這一點跟她本人倒是很像。雖然身受其害,可是體弱多病卻很符合她的形象,形塑出更加特殊的氣氛。住在豪宅里的千金小姐——她就是適合這樣的說法。
真的,真是既八卦又粗神經的感想,然而我確實覺得慘劇之後的她更適合這種說法了。悲劇下的生還者。非常適合她扮演的角色。儘管大家都沒有明說,我想附近的小朋友心中都是這麼想的。眾人所憧憬的她,絕對是悲劇女主角的不二人選。或許那個事件就因為有了她的存在,才會成為我們心目中的永恆吧。
13
寫《被遺忘的祭典》時,我只有一次見到緋紗子的機會。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住在家裡,我是在她整理家裡的時期見到她的。
她要結婚了。跟在研究所認識的德國人結婚,然後打算一起移居到男方工作的美國。聽說會去美國,也是因為她先生有意思讓美國的醫院重新診治她的眼睛。
她很高興能跟我見面,整整跟我聊了一天。
和她共處的一天,成為了《被遺忘的祭典》的重點。
緋紗子的記憶力驚人。只要是她手觸摸過的、耳朵聽到的東西,她就絕對不會忘記。儘管事件已經過了十年之久,她的記憶依然鮮明得令人訝異,仿佛她的經驗在我的體內重現一樣。
我想,如果緋紗子的眼睛能看得到,情況就不一樣了。如果她能看到兇手,事件應該就能更早破案。她聽到了有人走向廚房的聲音。聽到了有人將信放在桌上、並用茶杯壓着的聲音。既然能注意到這些,就應該能夠看見兇手的長相。
如果她的眼睛看得到的話。
緋紗子也表示了和我同樣的看法。
也許就無法忍受到今天了吧。如果看到家人痛苦死去的樣子,她就會被那悲慘的畫面壓垮,無法承受至今了吧,她說。
她這麼說。那種或許能抓到兇手的不甘心,和自己因此才能存活的確信,在自己心中是同等的重量。
我甚至還這麼想過:如果她的眼睛看得見,當時恐怕也會慘遭毒手吧?她可能也會被下毒,或是被兇手殺害吧?
結果怎樣,誰也不知道。
這就是命運的作弄吧。
14
緋紗子失去視力是在上小學前。
詳細情形怎麼樣,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從鞦韆上跌落,撞傷了後腦勺,發過高燒後,視力便漸漸減弱。
她的父母跑遍了東京好幾家醫院求治,然而大家都說沒有治癒的可能性。
所幸緋紗子年紀還小,腦筋和觸感都很敏銳,因此還來不及對人生產生絕望,她就已經適應現狀了,聽說在生活上絲毫沒有不便的感覺呢。只要跟她相處過,我想你就能了解。眼睛看得到的我們甚至還不如她的自由呢。
她沒有上啟明學校。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父母的努力打點,讓她能進普通學校就讀,而事實上她也能完全記住學校里和通學路上的一切細節,自己一個人上學。她會打算盤,可以運用手指計算。大家都說如果她眼睛看得見的話,不知道會是多麼厲害的人。
她真的很不可思議。
好幾次我都不禁懷疑,她的眼睛應該是看得見吧?
一起坐在房間裡,她總能說出我的表情變化、周遭發生了什麼狀況。明明眼睛看不見,卻好像能洞悉一切似的。
周遭的大人們也經常說起這一點。
她常常會說些奇怪的話。
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常常這麼說。
仿佛自己的手、耳朵和額頭也能看見東西一樣。
她不當一回事似的,說得很自然。
聽到她這麼說時,我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因此出事之後,我之所以好幾次想造訪她家,就是因為想悄悄地問她:
當時的她,是否真的看到了所有發生的事?
她其實早已知道兇手是誰吧?
15
我不知道緋紗子如今人在哪裡,大概還是國外吧。
《被遺忘的祭典》出書時,我們還通了好幾封信,之後便音訊杳然。聰明如她,相信走到哪裡都能過得很好吧。說不定她已經恢復了視力。想像她眼睛復明的情況,讓我感覺很愉快。所以我一點也不會想要探詢她的現況。
外面還是很熱吧。都已經快到閉園的時間了,怎麼熱度一點都不減呢?手帕都已經濕了。
信?噢,你是說那封信呀。
結果那是個找不出答案的謎題。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收信對象是何人、那封信代表什麼意義、尤金尼亞指的又是誰呢?
本來那封信是否是那個人寫的,就不很明確。雖然做了筆跡鑑定,但因為當時他慣用的那隻手受傷了,所以也無法判定是否為他所寫的字。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碰過那封信,但不清楚是他拿過去的?還是送酒過去時剛好觸碰到的?
結果那封信也被當成證據,用來佐證他意義不明的妄想。
尤金尼亞。
這不是個常見的名字,所以我想可能是從哪裡引用的,做了仔細的調查,不過卻找不到是任何特定人物的線索。
那封信到底是送到了嗎?還是沒有送出去呢?
答案永遠是個謎。
16
這雨真是來勢洶洶,才看到一陣烏雲密布,雨水居然就落下來了。
找個地方避雨吧。
雨滴很大顆。我想應該不會下太久的。
命運的作弄。在這個世界上處處可見命運的作弄。
今天我有了很棒的巧遇。
一到車站,我就遇見一張記不得在哪裡見過的熟悉臉孔。彼此都知道認識對方,卻想不起彼此的姓名。
我們當場呆立了一下相互觀察,然後同時想起了對方。
她就是協助調查該事件的女警,主要負責對小孩子和婦女們的訊問。
好懷念呀。只不過她現在已經退休了。
我們站着聊了一下,接着她突然提起了對青澤緋紗子的訊問。
那是在我寫《被遺忘的祭典》之前所沒有聽說過的。
剛才我有稍微提到過了嘛,就是關於藍色房間的事。
她大概是因為受到驚嚇的關係,一開始說的竟是小時候她還看得見東西時的記憶。
當時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就是那個成巽閣的「群青之間」。
然後,還有一點,她提到了白色的百日紅。
的確很令人震驚——不,我是說自己啦。聽到她在出事之後,居然首先提起「群青之間」和白色百日紅的事,讓我十分驚訝。
如果,我是在撰寫《被遺忘的祭典》之前就知道這個事實的話,那本書的內容將會完全不同。
17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難道是想利用我的《被遺忘的祭典》來寫出你自己的《被遺忘的祭典》?
寫出一本新的《被遺忘的祭典》?
嗯,或許可以寫出另一個新的祭典。
只不過,那是我的祭典,不是你的。另一個新的祭典是絕對不會被寫出來的。
真兇?不,不是那樣的……不,也許是吧。我也搞不清楚。
總之,那是個很單純的事件喔。
十個人住的一戶人家裡,有九個人被殺死了。兇手是誰?
又不是推理小說,答案很簡單呀,兇手一定就是剩下來的那個人嘛。
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是緋紗子?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肯定,也無法否定。畢竟沒憑沒據的。只不過我是今天來到這裡,才知道剩下來的那個人就是兇手的。就只是這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