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第2章

畢飛宇

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餘。麥田裡沒有風,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莊稼人望着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眯起眼睛,喜在心頭。再怎麼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過漫長的、同時又是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後,莊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裡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里,它們終究要變成包子、饅頭、疙瘩或麵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莊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莊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莊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這句話不是莊稼人說的,想一想就不像。說這句話的一定是城裡人,少說也是鎮子裡的人。他們吃飽了肚子,站在櫃檯旁邊或剃頭店的屋檐下面,少不了說一兩句牙疼的話。牙疼的話說白了也就是瞎話。和莊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麼,打鐵算什麼,磨豆腐又算得了什麼?麥子香在地里,可終究是在地里。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莊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着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複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誇獎一個人的踏實,對於割麥子的莊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莊稼人有的是耐心。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你抬起頭來,沿着麥田的平面向遠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熱的陽光燃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裡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自己心甘情願。你不情願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莊稼人只能眯着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着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揀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並不是莊稼人賤,不知道體恤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不是的。莊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聖人孟老夫子都知道這個。他在幾千年前就坐着一輛破牛車,四處宣講「不誤農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農時」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太陽和土地的關係,它們有時候離得遠,有時候靠得近。到了近的時候,你就不能耽擱。你耽擱不起,太陽可不等你。麥收的季節你要是耽擱下來了,你就耽誤了插秧。耽擱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過不下去的。所以,莊稼人偷懶了可不叫偷懶,而叫「不識時務」,很重的一句話了,說白了就是不會過日子。都說莊稼人勤快,誰勤快?誰他媽的想勤快?誰他媽的願意勤快?都是叫老天爺逼的。說到底,莊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為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莊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裡的麥子黃了,莊稼人望着浩瀚無邊的金色,心裡頭其實複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着脖子,迎頭而上。當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唇上。莊稼人說不出「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那樣漂亮的話來。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後地騎上它。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後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了。端方在中堡鎮念了兩年的高中,並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結交了一些鎮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里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後頭,其實是衝着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子單薄,沒什麼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咽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着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床被褥、一隻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考試。考過試,掖好畢業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子上拼了命地練身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着,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為「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於發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在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他外婆的家裡。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屍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在外婆的家裡,嘴上說是被外婆養着,真正養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媽過門了,嘴上沒說什麼,端方到底礙着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着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後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里回來,放下鋤頭,解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媽,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里,心裡頭湧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門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回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於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裡燒火。他聽到了天井裡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叫。端方走出來,繞着道逼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麼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着端方,在天井裡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准了機會,鬆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灶膛里抽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着通紅的燒火鉗,對着繼父的屁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着天井裡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媽就下去!」端方拿着燒火鉗,就那麼喘着氣,定定地望着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舔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着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嗞」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麼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裡的疙瘩,成了病。現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着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着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裡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啕。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裡的燒火鉗,沖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啊?!」

端方終於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可這個家很特別,有相當複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弟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後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江里的一泡尿,有他並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門不久,端方就看出一個不好的苗頭來了,那就是母親有她的忌諱,怕紅粉。紅粉利落,和她死去的娘一樣,說話脆,辦事脆,做任何事情都有去無回,當然也就有頭無尾,一把下去,三下五除二,扯着藤又拽着瓜。紅粉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的性子叫人拿不準,沒有一個恆定的分寸。好起來什麼都好,甚至有點過分,但壞得突然。一旦壞起來,具有無可比擬的爆發性,具有大面積的殺傷力。只要她的瘋勁上來了,什麼都礙她的手腳,連板凳的四條腿都不能放過。看準了這一條,母親的忌諱實際上也就成了端方的忌諱,端方儘可能不招惹她。端方其實並不懼怕紅粉,但是,為了母親,端方還是讓着,咽得下去。好在紅粉對待端方還算不錯,她的冤家是沈翠珍,又不是端方,犯不着了。在人多的地方,紅粉反過來還會念着端方的好。她就是要讓別人聽聽,她紅粉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和沈翠珍處不來,完全是那個當後媽的不是東西。

端方來到王家莊什麼都沒有學會,卻學會了一樣,那就是不說話。給端方的嘴巴貼上封條的不是別人,恰恰是端方的母親。只要家裡發生了什麼意外,沈翠珍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給端方遞眼色:少說話,不關你的事。沈翠珍這樣做有沈翠珍的理由,端方沒爹沒娘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不能再讓他委屈。少說話總是好的。端方就不說。但是端方不說話的意思卻和母親的不一樣,端方還是為了母親好。母親和紅粉不對勁,這是明擺着的。哪一個做女兒的能和後媽貼心貼肺呢?端方要是太向着自己的親媽,紅粉的那一頭肯定就不好交代。和紅粉處不好,到頭來受夾板氣的只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端方不說話並沒有討到什麼好。王存糧就非常不喜歡端方的這一點。天地良心,王存糧這個後爹做得不錯了,明里、暗裡都沒有什麼偏心。可你這個小東西怎麼就那麼不知好歹,一天到晚陰着一張臉,什麼話都不說,衝着誰來的呢?王存糧恨就恨他這一點,你小東西偏着自己的母親,咬人,提着燒火鉗子衝過來,沒事。你小子有種,有血性。可你不能三棍子、六棍子、九棍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就好像他這個當後爹的不是人,怎麼虐待了你這個孩子了。這是哪裡說的呢。別的遠了,不說它。就說前年,上高中這件事,王存糧真是耗盡了心思,就算是親爹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好。依照王存糧的意思,端方究竟不是他親生的,當初不讓他讀初中,臉面上說不過去。現在初中都念下來了,算是對得住他了,就是他的死鬼老子站在王存糧的跟前,他王存糧也抬得起頭來。紅粉七歲就死了娘,只念到初小,也就是小學的三年級,這麼多年着實是不容易。出嫁也就是近兩年的事了。能給紅粉置多少陪嫁,先不說,喜酒總要給她辦幾桌,這樣也算是給女兒一個交代,給她死去的親娘一個體面。端正還在念書,網子也還在念書,端方再念高中,光靠自己和翠珍的四隻手,無論如何是供不起了。但是翠珍在這個問題上死了心眼,一定要讓端方上。她把「敵敵畏」放在馬桶的蓋子上,只要王存糧不鬆口,她的嘴就要對着瓶口仰脖子。她做得出。這個女人哪裡都好,屋裡屋外都沒什麼可以挑剔,就是有一樣,喜歡把事情往絕路上做,動不動就會把事情弄到死活上去。就好像她生得比劉胡蘭還要偉大,死得比劉胡蘭更加光榮。真是犯不着。王存糧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自己差不多賠進去半條命。娶了第二個,居然是一個喜歡尋死覓活的祖宗。你說怎麼弄?不能死第二個,不能。可錢呢?王存糧只能黑下臉來抽網子的屁股。網子是他的親兒子,他打得。王存糧把他拉過來,使勁地抽,下手特別地重。他就是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做給沈翠珍看。但是王存糧忽視了一點,網子是他王存糧的種,可同時也是她沈翠珍的肉。沈翠珍把網子搶過來,摟在懷裡,拿起剪刀就要戳自己的喉嚨。要不是王存糧眼睛快、手快,翠珍已經下土了。存糧心一軟,答應了,讓端方讀高中。嘴上說不出,心底里對這個做補房的女人還是畏懼。那就依了她吧。王存糧好事做到底,親自把端方送到了鎮上。不過王存糧把話留給了端方,他在中堡中學的操場上對端方說:「你就在這兒天天喝西北風,我看你兩年以後能拉出什麼來。」端方什麼也沒有說,不聲不響地從繼父的手上接過網兜,轉身走了。王存糧望着端方尖削的背影,心裡實在有些古怪,很累,很背氣,又委屈又冤枉,只能在肚子裡罵一聲:「個狗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罵誰。

端方帶着被褥、木箱和鐮刀回到了王家莊,已經是傍晚。這是一個無比晴朗的黃昏,西天上燒着晚霞,一片絢爛。天很低,晚霞仿佛擱在大地上,嫩嫩的夕陽像一個蛋黃,嬌氣得很,一惹它,它就要散。端方回到家,家裡沒有人,端方放下自己的家當,從被窩裡取出兩把鐮刀。這是他在中堡鎮新買的。端方扒掉褂子,蹲在天井裡,給兩把鐮刀開刃。他把兩把鐮刀的刀刃磨得跟紅粉姐的口齒一樣,一副說一不二的樣子。用大拇指試了試它的鋒芒,刀刃響了,像動人的吟唱。

第二天端方起了個大早,不知道是幾點鐘,反正天還沒有亮。母親已經起來了,預先做好了早飯。早飯不是粥,而是乾飯,用糯米煮成的乾飯。過於奢侈了。端方以為這是母親專門為他預備的,其實不是。割麥子是一個耗人的苦活,喝粥肯定不行,幾泡尿就沒了,只有乾飯才頂得住。但是,到了麥收的光景,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大米了。會過日子的人家總要在過年的時候留下一些糯米,到了這個時候再拿出來,所謂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等麥子一出地,日子自然就接上了。每年都一個樣。只不過端方以前還小,起得沒這麼早,不知道罷了。糯米飯上桌了,父親、母親、紅粉、端方在飯桌的四邊坐下來,對着一盞小油燈,四張嘴不停地吧唧。端方就着鹹菜,一口氣扒下去兩大碗。對着小油燈打了兩個很響的飽嗝。端方抹了抹嘴,拴上草鞋,從母親的手上接過一隻小瓦罐,是剛剛燒好的開水。端方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操起鐮刀,跟在父親的後頭,紅粉跟在端方的後頭,母親則跟在紅粉的後頭。父親開門,外面黑咕隆咚的,上工去了。

生產隊的勞力們一起匯聚在隊長家的後門口,大伙兒悶不吭聲,一起往田裡走。野外還有一絲寒氣,關鍵是露水太重,到處都濕漉漉的。村子裡的雞叫開始熱鬧了,此起彼伏。天也放亮了,來到麥田的時候東邊已經吐白,有了幾絲絲的紅,是那種隨時都會噴發的樣子。沒有人說話,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作的,反正就這麼開始了。端方把手裡的鐮刀放在手心裡轉了兩圈,第一個跳進麥田,有點爭先恐後的意思。鐮刀在端方的手裡很輕,端方有力氣,在中堡鎮的時候,他能把一百九十斤的石擔子舉過頭頂,一把小小的鐮刀算得了什麼。大概一頓飯的工夫,太陽晃了兩下,跳出來了。鮮嫩的太陽就像鐵匠砧子上燒得透明的鐵塊,在鐵錘的敲擊下,所有的光芒都噴薄而出。大地說亮就亮。端方在麥田裡一馬當先,已經把他的繼父甩出去一大截子了。端方存心了。他要讓繼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光會吃不會拉的軟蛋子。端方的動作開始還有點生澀,後來好了,越來越利索,有了機械的、可以無窮反覆的流暢,想停都停不下來。因為利索,他的豪情迸發出來了,脫掉了褂子,一把摜在了地上。背脊上全是汗。初升的太陽照亮了端方的背脊,他的背脊油光閃亮,中間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溝,這是年輕的背脊,肌肉發達的背脊,開闊,厚實,線條分明——到了腰腹那兒,十分有力地收了進去。王存糧的手腳卻是悠閒的,並不忙,利用喘氣的工夫,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前面的端方,心裡頭嘆了一口氣。你這個冒失鬼,這哪裡是幹活,簡直就是屙屎,硬的都頂在了前頭。割麥子哪裡能這樣?它是個耐力活,得悠着點,哪能把一身的力氣都壓在最前頭?莊稼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把自己的身子骨泡在汗水裡,用鹽醃過了,醃成鹹肉,這才硬掙,這才有嚼頭。鮮肉有什麼用?軟塌塌的只配燒豆腐。你一身的細皮嫩肉,還敢打衝鋒,還敢打赤膊,作死!割麥子是能打赤膊的嗎?那麼多的麥芒戳在身上,不癢死你,不疼死你!王存糧原打算提醒端方一兩句,看他騷得厲害,不說他了。不讓他吃足了苦頭,他永遠不知道鮮肉是怎樣變成鹹肉的。將來結了婚他就知道了,做任何事情都跟和婆娘上床差不多,一上來就用蠻,軟得格外快。怎麼說遠路沒輕擔的呢。不說他,年輕人的耳朵反正也塞不進別人的舌頭。由他去。由着他孟浪。到了明年的這個光景,他就沒這麼騷了,他吃饅頭的時候就知道第一口往哪裡咬了。——你胳膊粗,胳膊粗有什麼用?胳膊粗,去殺豬,胳膊細,做會計。

午飯是在田埂上吃的,是麵疙瘩。正午時分太陽已經掛在頭頂了,格外地有勁道,在端方的皮膚上綻開了麥芒,開始撩撥人了,癢得出奇,刺戳戳地往肉里鑽。端方的皮膚像是被人扒了,翻了過來,鼓起了粗大的毛孔,紅紅的,指甲一抓就疼,太陽一烤也疼。要是有個地方能夠避一避毒辣的太陽就好了。但是,莊稼人是無處躲藏的,有本事你變成一條蚯蚓。端方的難受還有另外的一個方面,那就是腰。端方有力氣,就是小腰那一把有些不做主了,酸得厲害,脹得厲害。彎着難受,直起來也難受,坐下來還是難受。端方拖過一個麥把,墊在腰弓底下,躺上去,舒坦了。只是一會兒,更難受了。一定是剛才吃得太飽,腰部放鬆下來了,肚子又撐得吃不消,只能再站起來,坐臥不安了。王存糧只吃了一個半飽,把剩下來的那一半放在田埂上,點起了旱煙鍋。端方就在他的不遠處,在那裡折騰,王存糧不看。王存糧守着瓦罐,叼着旱煙鍋,眯起了眼睛。額頭上掛着汗珠子,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再喝一口,什麼也不想,像在享福了。煙真是個好東西,很深地吸下去,再很長地呼出來,還哼唧一聲,所有的累都隨着那口氣嘆出去了。對抽煙的人來說,解饞只是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歇口氣。這一點不抽煙的人是體會不出來的。有煙叼在嘴邊,吧嗒吧嗒的,慢慢地,就歇過來了。要不然,總有一件事情沒做,心裡頭空了一塊,沒有盼頭,人就不踏實。存糧遠遠地望着端方,如果是兄弟,他興許就把旱煙鍋遞到端方的手上去了。但端方畢竟是他的兒子,王存糧不能。說到底煙還是個壞東西,吸進去,再呼出來,錢就變成了煙。端方要是想吸煙,等成了親、分了家再說。上高中都供他了,吸煙不能再供。沒這麼一個說法。

割麥的時候沈翠珍和端方隔得比較遠。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特殊情況,端方都和母親離得比較遠,話也少。端方對所有的人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母親卻不,口氣相當地沖。再順當的話都要橫着從嘴裡拽出來。還特別地簡潔。「知道了。」「別囉嗦了。」「煩不煩?」諸如此類。說話就這麼回事,一簡潔就成了棍棒,呼呼生風的。唉,男孩子就這麼回事,一到了歲數就學會給母親抖威風了。怎麼說女兒好的呢,等她自己做了媽,疼兒女的時候就知道疼娘了,女兒就成了媽媽的小棉襖。男孩子胳膊粗了,大腿粗了,嗓子粗了,心也必然跟着粗。全一樣。細想想,多多少少有些怨。端方要是個女兒就好了。她沈翠珍這輩子沒生出女兒,沒那個福了。要是端方是個女的,紅粉一定不敢這樣囂張。女兒家別的本事沒有,可哪一張嘴巴不是機關槍?

到了下午端方的手上起了許多泡,開始是水泡,後來居然成了血泡。端方練了兩年的石鎖、石擔子,滿巴掌的硬繭,沒想到掌心那一把還是扛不住。到了這個時候端方才發現自己失算了,不該用新買的鐮刀。新鐮刀的把總是不如舊的那麼養手,糙得很。晌午過後端方再也不能像上午那樣生猛,節奏也慢了。端方想停下來,躺到田埂上好好歇歇,一回頭看見了自己的父親。王存糧就在後頭,都快攆上來了。看着他慢,其實一點也不慢。王存糧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端方心一橫,把鐮刀握得格外地緊。端方最後的這一把力氣一直支撐到天黑,幸虧天黑了,要不然端方實在使不出一絲力氣了,而端方的血泡也破了,才一天的工夫,巴掌全爛了。

吃晚飯端方用的是左手,他只能用左手拿筷子。右手疼得厲害,能看得見裡面的肉。端方一直把他的右手藏在桌子底下,他不想放到桌面上來,不能在王存糧的面前丟了這個臉。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這一次沈翠珍倒沒有心疼端方。她也割了一天的麥子,腰也快斷了,回到家裡還是要上鍋下廚。誰讓你是莊稼人的呢,莊稼人就必須從這些地方挺過來。你一個男將,遲早要親歷這一遭。

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覺,其實是死了。他連澡都沒有洗,身子還沒來得及躺下來,腦袋還沒來得及找到枕頭,就已經睡着了。如同一塊石頭沉到了井底。時間也極短,一會兒,屁大的工夫,堂屋裡又有動靜了。這就是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端方想翻個身,動不了。掙扎着動了一下,動到哪裡疼到哪裡,整個人像一個炸了箍的水桶,散了板了。端方想起床,就是起不來。這時候繼父在天井裡乾咳了一聲,端方聽得出,這是催他了。端方對自己說,再睡一分鐘,就一分鐘,一分鐘也是好的。

但王存糧已經是第二次咳嗽了,必須起床了。重新回到麥田的端方不再是昨天的端方,身上的肉都鏽了,像泡在了醋缸里。關鍵是,心裡的氣泄了。端方出門之前帶了一塊長長的布條,上工的路上已經在手上纏了幾道,手上的疼倒是好些了。但是端方忽略了一個最要緊的細節,昨天晚上偷懶,忘了磨刀了。「磨刀不誤砍柴工」,真的是至理名言哪。刀很鈍,要了端方的命。大清早的麥子到底不同於平時,平時在太陽底下,麥秸稈被太陽曬得酥酥的,嘎嘣脆,一刀子下去就見了分曉。這會兒露水重,麥秸稈特別地澀,有了不可思議的韌性,相當纏人了。昨天清晨端方正在興頭上,力氣足,沒有留意,所以不覺得。現在好了,刀子鈍了,手掌破了,身子鏽了,端方就格外地勉強。但人到了勉強的光景難免要發驢。端方使足了力氣,「呼嚕」一下,猛地一拽,鐮刀的刀尖卻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拔,才發現是從自己的小腿上拔下來的。一股暖流湧向了腳背。端方沒有喊,放下刀,連忙去捂。血這個東西哪裡捂得住,像泥鰍,哧溜一下就從你的手指縫裡溜走了。疼在這個時候上來了,一上來就很猛,有些扛不住,端方只能不停地哈氣。不遠處的王大貴聽到了動靜,他走過來,拉過端方的手,全是濕的,放下來捻了捻指頭,很滑。知道了,是血。大貴在迷濛的晨光里大聲喊道:「存糧,存糧!」

大貴和存糧把端方背到合作醫療,天已經大亮了。赤腳醫生王興隆剛剛起床。興隆用雙氧水把端方的傷口洗了,雙氧水一碰到傷口立即泛起了蓬勃的泡沫,像螃蟹吐氣那樣。血還沒有止住,不聲不響地往外汩。興隆睡眼惺忪,拿着鑷子,手指頭還蹺在那兒,看上去有點像巧手女人。興隆慢騰騰地評價端方的傷勢,說:「蠻大的,蠻深的,要拿針線了。」王存糧說:「礙着骨頭沒有?」興隆說:「沒有。傷口蠻大的,蠻深的。」端方很急促地說:「先用酒精消消毒。」興隆說:「放屁。你以為只是擦破一點皮?這麼深的傷口,怎麼能用酒精,還不疼死你。」端方有些固執,說:「用酒精消消毒,好得快。」興隆點酒精爐子去了,他要煮針線。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解下了手上的繃帶,取過酒精藥棉,把所有的藥棉全部倒在手掌上,對準傷口用力一握,酒精被擠出來了,滴在了傷口上。端方弓起腰,倒吸了一口涼氣,拼了命地張大嘴巴。小腿的傷口上着火了,火燒火燎。端方沒有看見火苗,但是,烈火熊熊。

興隆給端方拿了六針。一打上繃帶端方就回到麥田去了。小腿上的繃帶十分地招眼,在陽光的照耀下放射出耀眼鮮艷的白光,有些刺目,中間還留下一大攤的紅。端方一回到田埂上就操起了鐮刀,他要爭分奪秒。王存糧瓮聲瓮氣地說:「行了。」端方沒有理會,繼續往麥田裡走。王存糧把他的嗓門提高了一號,說:「你能!就你能!」端方聽出來了,這是勸他了,便不再堅持,退回到田埂,閉上眼睛躺下了身子。端方注意到這會兒太陽有兩個,都在他的身上。一個在他的眼皮子上,另一個則在他的小腿上,疼痛就是這個太陽的光芒,光芒四射,光芒萬丈。

雖說疼,但端方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又開午飯了,一大堆的男將們和女將們都靠在了田埂邊,休息了。大伙兒鬧哄哄的,都在喊腰酸,喊腿疼,一個個齜牙咧嘴,於是開始扯鹹淡,說說笑笑。這是勞作當中最快樂的時刻,當然,是短暫的。因為來之不易,所以格外珍貴。男將們和女將們的身子閒了下來,嘴巴卻開始忙活了。說着說着就離了譜,其實也沒有離譜,那其實是他們必然的一個話題。扯到男女上去了,扯到奶子上去了,扯到褲襠里去了,扯到床上去了。他們的身子好像不再酸疼了,越說越精神,越說越抖擻。他們是有經驗的,只要堅持下去,高潮一定就在不遠的未來,在等候他們呢。他們一邊吃,一邊說,他一句,你一句,像嘴巴與嘴巴的交配,進進出出的,流暢得很,快活得很。田埂上發出了狂歡的浪笑,也許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下流。床上的事真是喜人,做起來是一樂,說起來又是一樂,簡單而又引人入勝,最能夠成為田間或地頭的爆料。廣禮家的是此中的高手,她是四個孩子的媽,一個牙都不缺,滿嘴的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好端端的話能被她說得一絲不掛,挺着奶子又撅着屁股,一頓飯的工夫就能夠兒孫滿堂。廣禮家的還是個麻利人,端着飯碗,扒得快,嚼得快,伸長了脖子,咽得更快。丟下飯碗,廣禮家的開始拿隊長開心。在桂香的嘴裡,隊長就是三月里的一隻公貓,再不就是三月里的一條公狗,聲嘶力竭的不說,還上跳下跳,就好像隊長「辦事」的時候她桂香就站在床邊,全聽見了,全看見了。隊長沉着得很,並不慌張,嘴巴自然是不吃素了,反過來拿廣禮家的開心。隊長把廣禮家的身板子說得嘎嗞嘎嗞響,把廣禮家的身子骨說得特別地騷。說完了廣禮家的,隊長總結說:「女人哪,就這樣,厲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風,坐着吸土。廣禮家的,風和土都讓你弄走了,你不簡單呢你!」大伙兒一陣狂笑。廣禮家的被別人笑話過了,並不生氣,並不着急,慢悠悠地站起來了,走了。繞了一個大圈子,繞到了隊長的身後,趁隊長不備,從身後扳倒了隊長。廣禮家的一定先用眼睛和女將們聯絡過了,建立了臨時的、秘密的統一戰線。所以就有了統一的意志和統一的行動。統一戰線具有無堅不摧的力量,可以說無往而不勝。四五個女將一起撲上去,拽住隊長的手腳,給了隊長一個五馬分屍。隊長嘴硬,嬉皮笑臉地繼續討她們的便宜:「你們別這樣,別起鬨,一個一個的,我和你們一個一個的。」隊長的話引起了一陣尖叫,他的話把輕鬆的、快樂的公憤給激發出來了。民憤極大。女將們的潑辣勁上來了,瘋野起來了,浪了。她們嘯聚在隊長的身邊,呼嚕一下就把隊長的長褲子扒了,呼嚕一下又把隊長的短褲子扒了。隊長現眼了。襠里的東西哪裡見過這麼大的世面,沒有,它耷拉着,歪頭歪腦,可以說無地自容。廣禮家的尖聲叫道:「快來看蘑菇啊!來看隊長的野蘑菇!」隊長急了,無奈胳膊腿都被女將們拽在手心,身子都懸空了,動不得,又捂不住。隊長的蘑菇軟塌塌的,嘴上卻加倍地硬。廣禮家的拿起一根麥穗,撩撥隊長。什麼樣的蘑菇能經得起麥穗的開導?除非你是木頭,除非你是鐵打的。麥穗上頭有麥芒呢。沒幾下,隊長的蘑菇來了人來瘋,生氣了,也可以說高興了,硬硬地越來越粗,越來越長,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同時又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樣子。真是缺心眼。隊長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它不聽話,隊長硬是做不了它的主。隊長這個同志真的很有意思,蘑菇軟的時候嘴硬,現在好了,蘑菇硬了,嘴軟了。開始求饒。晚了。到了這樣的光景誰還肯聽他的?女將們笑岔了,隊長被她們丟在了地上,不管他了。男將們也笑岔了,一個勁地咳嗽,滿臉都憋得通紅。沒有一個男將上去幫隊長的忙。這樣的忙不好幫。說到底哪一個男將沒有被女將們捉弄過?誰也不幫誰。誰也不敢。誰要是幫了誰就得光屁股賣蘑菇。雖說這樣的事經常發生,但每一次都新鮮,都笑人,都快樂,都解乏。不過鬧歸鬧,笑歸笑,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守着這樣一個規矩,這樣的玩笑只局限於生過孩子的男女。還有一點就更重要了,女將們動男將們不要緊,再出格都不要緊。但男將不可以動女將的手,絕對不可以。男將動女將的手,那就是吃豆腐,很下作了,不作興。下作的事情男將們不能做。祖祖輩輩都是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女將們開着天大的玩笑,那些沒有出閣的黃花閨女們就在不遠處,隔了七八丈,並沒有迴避。其實她們還是迴避了。她們不看一眼。眼前的一切和她們沒有一絲一縷的關係。雖說她們的耳朵都知道不遠處發生了什麼,但是,聽而不聞,就等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了。依然是一臉的莊重,還有一臉的緊張。她們當然是聽見了。但聽見了不要緊,誰能證明你聽見了?主要是不能弄出聽見了的樣子,尤其是,不能弄出聽懂了的樣子。聽懂了就是你不對了。所以,一般來說,閨女們再害羞也不會站起身來走開,一走開反而說明你聽懂了,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你怎麼能懂呢?很不光彩、很不正經了。閨女們心平氣和地圍在一起,該說什麼還是說什麼。只不過都低着頭,誰也不看別人的臉。其實是不敢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那種沒頭沒腦的漲紅,我也紅,你也紅。大家都不看對方,也就避免了尷尬。是集體的心照不宣。為什麼閨女們到了出嫁的時候在一些細節上都能夠無師自通?都是在勞作的間歇聽來的。早就懂了。等她們過了門,下過崽,奶過孩子,她們就有權利和她們的前輩一樣摻和進去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麼大的學問,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個東西,不就是褲襠裡頭的那麼回事嘛。

端方躺在田埂上,一言不發。他從麥田裡拔下了一株野豌豆,把豌豆放到了嘴裡,嚼碎了,咽進了肚子,再用豌豆的豆殼做了一隻小小的口哨,放在嘴裡,慢悠悠地吹起了小調調。雖說端方也是個男將,終究沒有成親,也不好摻和什麼。沒有結婚的童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如果不曉得持重,將來找媳婦就會出問題。端方側過頭去看了幾眼,又把眼睛閉上了。好在這會兒小腿上的疼鬆動多了,可以忍了。女將們的笑鬧都在他的耳朵里,她們無比地快樂,終於討了一個天大的便宜,快活得發瘋。這樣的笑鬧端方見多了。莊稼人就這樣,一輩子就做兩件事:第一,種莊稼,第二,收莊稼。莊稼人要不給自己找一點樂子,誰還會把樂子送到你的家門口,從門縫裡硬塞進去?所以,要靠自己。端方想,用不了幾天,自己也就這樣了,除了種莊稼,收莊稼,也就是拿自己的褲襠給別人開開心,要不就是拿別人的褲襠給自己開開心,只能這樣了。小學五年有什麼念頭?初中兩年有什麼念頭?高中兩年又有什麼念頭?還不如一開始就趴在這塊泥土上。端方躺着,嘴裡頭吹着小調調,心底里卻對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產生了一絲的恐懼。還有恨。泥土,它不是別的,說到底它就是泥土,沒心沒肺,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頭,直到你最後也變成了一塊泥土。端方突然聽見隊長大聲說話了,隊長氣呼呼地說:「上工了上工了,媽拉個巴子的,操,上工!」說笑的聲音頓時安靜下來,隊長說話的口氣帶了很大的冤屈,氣息一收一收的,想必在系褲帶子。慰問演出到此結束。憑空而來的安靜對端方似乎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端方想,看起來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端方的心裡湧上來一陣沮喪,一股沒有由頭的絕望襲上了心頭,酸楚了。嘴裡的口哨也停了下來。端方沒有睜開眼睛,突然聽見父親的一聲乾咳。父親又是一聲乾咳。端方一個激靈,想起來了,該幹活了。端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上工吧,上工。

第二章

忙假結束的時候金色的大地不再是金色的了,它換了一副面孔,變成了平整嶄新的綠。麥子一棵也沒有了,它們被莊稼人一把一把地割下來,一顆一顆地脫粒下來,曬乾了,交給了國家。莊稼人不知道「國家」在哪裡,「國家」是什麼。但是他們知道,「國家」是一個存在,一個指定的、很大的、無所不在的、卻又是與生俱來的存在。這個存在是什麼樣子呢?莊稼人就想像不出來了。它帶有傳說與口頭傳播的神秘色彩,也就是說,它是在嘴裡,至少,是在部分人的嘴裡。但是有一點莊稼人是可以肯定的,「國家」是一個終點,是麥子、稻穀、黃豆、菜子、棉花和玉米的終點。糧食運到哪裡,哪裡就是國家。相對於王家莊來說,公社就是國家;而相對於公社來說,縣委又成了國家。總之,「國家」既是絕對的,又是相對的。它是由距離構成的,同時又包含了一種遞進的關係,也就是「上面」和「下面」的關係。「國家」在上面,在期待。它不僅期待麥子,它同樣期待着大米。所以,麥收之後,莊稼人把原先的金燦燦變成了現在的綠油油。就在同一塊土地上,莊稼人又用自己的雙手把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去,到了夏至的前後,中稻差不多插完了,而梅雨季節也就來臨了。十分準時。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種巧合,其實不是。是莊稼人在千百年的勞作當中總結出來的,是莊稼人的選擇,暗含着一代又一代莊稼人的大智慧。在莊稼人一代又一代的勞作中,他們懂得了天,同樣也懂得了地。就在天與地的關係中間,莊稼人求得了生存。通過他們的智慧,天與地變得像左臂和右膀一般協調,磨豆腐一樣,硬是把日子給磨出來了。當然,是給「國家」磨豆腐。

還是在麥收的時候沈翠珍就多了一份心思。做母親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的心思。了去了一樣,又添上了一樣,滔滔不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沈翠珍的心思當然是端方了。要說兩年前,她最大的心思是看到端方念到高中,為什麼要這樣死心眼呢?有緣故的,這是她必須完成的任務。端方的生父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在咽氣之前給翠珍留下了一句話,讓他的兩個孩子念完高中。這是他的遺言。一般來說,遺言就是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遺言永遠是一把雙刃的劍,對說的人來說無比地鋒利,對聽的人來說同樣無比地鋒利。這麼多年來,沈翠珍的日子其實就是從這把劍的劍刃上走過來的。端正還小,先不去說他。端方反正是讀完高中了,這裡頭就有了無限的寬慰。沈翠珍望着麥田裡的端方,心裡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沈翠珍遠遠地打量着端方,走神了,眼眶裡憑空就是一陣濕潤。沈翠珍不是傷心,而是高興,是那種很徹底、很鬆軟的高興。端方到底高中畢業了。他的塊頭那麼大,比他死去的老子還高出去半個腦袋,完全可以說,她這個母親功德圓滿了。等閒下來,王存糧不在家,沈翠珍一定要買上幾刀紙,到河邊上好好哭幾聲。這麼一想沈翠珍的心裡有了力氣,手上也有了力氣。但是,沈翠珍突然明白過來了,端方大了,這等於說,轉眼又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這麼一想沈翠珍的手又軟了。新的心思來了。是的,該給他說一門親事了。看起來端方這一頭的心思還沒有完,還得熬。路還遠着呢,日子還長着呢。

從插完秧算起,到陽曆的八月八號(或七號)立秋,這一段日子是莊稼人的「讓檔期」。所謂「讓檔期」,說白了就是春忙和秋忙之間的空當。莊稼人可以利用這段日子喘口氣,好積蓄一些體力,對付接下來的秋收。因為是夏季,莊稼人便把這些日子稱作「歇夏」。但「歇夏」並不意味着莊稼人真的就「歇」下來了,不是的。一般來說,媒婆們會利用這一段空閒的日子四處走動,幫年輕的男女們說說親,替他們牽上線、搭好橋,好讓他們在冬閒的日子裡相親、下聘禮。所以說,歇夏雖然是清閒的日子,對於年輕的男女們來說,反而手忙腳亂,成了心動的時刻。當然,那些職業性的媒婆在四九年之後就已經給掃除乾淨了。她們不幹活,就靠一張嘴,生拉硬配,吃了男方的好處,再吃女方的好處,無疑是剝削,屬於寄生的階級。舊社會有一個說法,把她們叫做「小人行」,是三百六十行裡頭的一樣,好歹也是一隻飯碗。新社會打倒了所有的寄生蟲,職業性的媒婆自行消亡了。然而,這並不等於說媒婆就沒有了,相反,多了出來,人人都可以做。那些幹部的娘子,那些鄉村女教師,她們用不着下地幹活,手腳閒下來了,所有的勤快都集中到了嘴上。除了家長里短,少不了做媒。當然,這只是一般的情況。事實上,許多到了歲數的女人們私下裡都有做媒的願望,都有那麼一點隱秘而又怪異的激情。就喜歡給人家「配」。她們對着小伙子瞅幾眼,心活絡了;再對着大姑娘瞅幾眼,心又踏實了——覺得他們合適。於是乎,逮着男方拼了命地說女方的好處,再逮着女方不要命地說男方的長處。成不成都無所謂的。要是成了,那是她們的功勞。討一杯喜酒還在其次,關鍵是有了成功的範例,自然有了信譽,等於為下一次說媒開了一個好頭。不成也沒關係,男方一條線,女方一條線,依然在那兒,再往別處說。另外的一路情況也有,那就是男方和女方已經眉來眼去了一段日子,私下裡都親過嘴了,甚至躲在草垛或麥田裡把壞事都做了——所謂「壞事」,說白了也就是「好事」。只不過女人們習慣於往「壞」處說,而男將們呢,則統統往「好」的地方說。不管是「壞事」也好,「好事」也好,有一樣,這種事不做則罷,一做就上癮,越做越想做,恨不得早飯一吃天就黑,天黑了之後就上床。姑娘的肚子裡有了貨,怎麼辦呢?相互抱怨,手足無措了,找一個體面的人幫他們撮合一下吧。這樣的媒婆最好做了,吃一頓現成的飯,喝一杯現成的酒,完事了。這樣的媒婆還最容易得到巴結。你要是不巴結,那就是你不仁。你不仁她就不義。嘴巴一掉過頭來她就成了機關槍,嘟嘟一梭子,把你的醜事全抖摟出來,你的臉用褲衩子遮擋都來不及。

沈翠珍閒來無事的時候腦子裡全是村裡的姑娘,讓她們在腦子裡排隊,一個一個地放在心眼裡篩。好姑娘有沒有?有。但是沈翠珍還是覺得她們不配。不是這裡缺斤,就是那裡少兩,總歸是不如意。倒不是做母親的心高氣傲,像端方這樣的小伙,除了她翠珍,誰還能生得出第二個來?擺在那兒呢。你要是不相信你自己睜開眼睛慢慢地看。說起給兒子挑媳婦,那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要對得住兒子,第二要對得住她這個婆婆。要不然,過了門,麻煩在後頭。前面的日子又是麥收又是插秧,翠珍一直沒能騰出手來,現在好了,歇夏了,有了空閒,沈翠珍開始了她的張羅。

這一天的下午翠珍提着醬油瓶出去打醬油,繞了一圈,走到了大隊會計王有高的屋後。翠珍渴望能碰見大辮子。大辮子是大隊會計的娘子,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小姑娘一樣留着一條大辮子,一直拖到小腰那兒。到了夏天,大辮子一偷懶頭上就有點餿。那些多嘴的女人就會對大辮子說:「大辮子,這麼大的歲數了,拖上那麼一條大尾巴,煩不煩哪,你焐躁不焐躁?」大辮子總要這樣回答:「他不肯哎。」口氣裡頭很無奈了。所謂「他」,就是他的男將,大隊會計王有高。「他不肯哎」,這裡頭隱藏着外人難以猜測的私密。王有高在做房事的時候喜歡拽着老婆的長辮子,把它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上用勁了,身子才使得出力氣。這完全是一個十三不靠的怪毛病,可他就是喜歡這一口。大辮子的頭髮被男將拽在胳膊上,很疼,十分想叫。但是不能夠,只好忍住。偶爾叫一聲,反而特別地亢奮,有了別樣的味道,是說不出來的好。大女兒出生之後,大辮子剪過一回辮子,是新式的短髮,運動頭,英姿颯爽了。大辮子自以為很時髦,沒想到她的新式髮型對大隊會計卻是意外的一擊,王有高在床上蔫了。很生氣,到了關鍵的時刻光知道咬人。大辮子從此知道了,長辮子剪不得,重新開始蓄。說起來大辮子從心底裡頭感謝自己的長辮子,是自己的長辮子幫她「拿住」了自己的男將。有一陣子有高迷上了賭,偷偷摸摸愛上了推牌九。大辮子知道了,不說什麼,突然把男將從牌桌上拖下來,一直拖到自己的家,一直拖到床頭邊,拿起剪刀就架到腦後,說:「你再賭我就薅乾淨,我讓你天天和尼姑睡。」有高軟了,說:「就是玩玩,看看自己的手氣,哪裡是真的賭。」大辮子看見男將的模樣心裡有數了,心裡頭得了寸,嘴上就進了尺,說:「玩玩也不許。手癢了我拿刷子替你刷。」有高說:「不許就不許,不玩就是了。舞刀弄槍做什麼。」大辮子凶歸凶,對待男將,有了自己的心得,把床上的事情打點好了,別的都好商量。大辮子有大辮子的智慧,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讓男人在床上發了毛。所謂男將們耳根子軟,怕老婆,懼內,都是假的,說到底是男將們在床上貪。一個大男將,如果床上不貪,再好的女人也拿不住他。天仙都沒用。就是這麼一個理。

沈翠珍提着醬油瓶,拐了三四個彎,來到了大辮子家的家門口,隔着天井的院牆,聽到了縫紉機的咕嚕聲。知道大辮子在家了。翠珍在門口喊:「大辮子!」大辮子從洋機上下來,看見沈翠珍已經進門了。沈翠珍把醬油瓶立在天井裡的地磚上,扶穩了,說:「大辮子,家裡有幾件破衣裳,我也懶得拿針,有空你幫幫忙吧。」大辮子堆上笑,說:「拿來噻。」沈翠珍說:「我可沒錢給你,回頭我叫三小給你拿幾個雞蛋。」大辮子說:「沒得事啊,拿來噻。」這麼招呼過了,沈翠珍在堂屋裡坐穩了,坐直了,就在大辮子的對面。放眼把大辮子的家裡考察了一遍,直誇大辮子「能」,家裡拾掇得眉清目秀。大辮子聽出來了,沈翠珍不像是來補衣裳,是有事央求於她。無緣無故的,她奉承自己做什麼?那就不用客氣了。大辮子說:「早上都忘了燒水了,也沒得水給你喝。」翠珍說不渴,一雙眼睛又開始研究起大辮子的洋機了,心裡頭想,怎麼開口呢。翠珍誇了幾句洋機「真好」,突然說:「天哪,要是哪一個姑娘跟我們家端方要洋機做聘禮,我可怎麼置得起啊。」大辮子是一個精細的女人,卻誤會了,以為端方看上了他們家的大女兒,自己家有洋機,自然就不會要這份彩禮了。大辮子說:「你慌什麼?端方不是才畢業嘛。」翠珍說:「大辮子,不小啦。我們家的形勢你又不是不曉得,端方念書晚,虛二十的人啦。」大辮子一聽更有數了。心裡頭篤定了,嘴上卻加倍地模糊,說:「真快哈。真是的哈。」翠珍忙說:「是的呢,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哇。」聽到翠珍這樣說,大辮子不敢再捉迷藏了,屎頭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搶茅坑了。大辮子決定立即把話挑到明處。大辮子說:「妹子,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家那丫頭你可不曉得,給她老子慣得不像樣子,你說說看,瘋得還有個人樣?」沈翠珍怔了半天,明白過來了,大辮子她弄岔了。雖說自尊心受了傷害,沈翠珍反過來卻拿眼睛抱怨起大辮子來了,說:「大辮子,就我,哪裡有膽量動那份心思,好像我韭菜大麥都分不清了。就算五根指頭長得一樣齊,端方也配不上做你大辮子的女婿。」沈翠珍欠過上身,拍了拍大辮子的膝蓋,小聲說:「你嘴巴會說,人又體面,我是請你張羅張羅,有合適的,胡亂幫我們尋一個。」大辮子明白了。這個枝杈岔遠了,都岔到樹巔的喜鵲窩上去了,不好意思了,連忙說:「翠珍你真是,兔子嘴,一開口就豁。端方多好的小伙,王家莊找不出第二個——姑娘家又不瞎。你不用愁,包在大辮子的身上了。」沈翠珍合不攏嘴了,自顧自,笑了。只要聽到有人夸端方的好,簡直就是夸自己,滿嘴的冰糖化開來了,一直流淌到心窩子。沈翠珍不停地抿嘴,就是抿不上,嗓子也小了,很客氣地謙虛了,說:「端方一般。就這個樣子。一般般。」這麼說着大辮子已經站起身來,沈翠珍的心裡也踏實了。沈翠珍來到門口,回頭對大辮子說:「大辮子,我就厚臉皮了,賴在你身上了。」大辮子說:「再坐坐噻,水都沒喝。」沈翠珍依然笑眯眯的,還是說不渴,彎下腰去拿醬油瓶。心裡想,就你那個女兒,又饞又懶,內心世界就不好。除了老子當大隊會計,還有什麼?你大辮子還不肯,想得起來的。不要說我們家端方,就連我都看不上。你想得起來的你。

沈翠珍私下裡在替端方忙活,端方卻不知情,悠閒得很。其實端方的悠閒是假的,說鬱悶也許更恰當一些。他的心裡有事,相當地嚴重,是單相思了。前些日子農活太忙,端方顧不上,現在好了,閒下來了,一個女孩子的面龐就開始在端方的腦海里來回地晃悠了。是一個中堡鎮的姑娘,端方的高中同學,趙潔。端方和趙潔同學了兩年,其實也沒什麼,端方卻總是牽掛她,牽掛她閃亮的眉眼,還有她閃亮的笑。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在中堡中學,男女之間要想鬧出一些什麼,還真的不可能,為什麼呢?中堡中學有一個十分優良的傳統,男生和女生從來不說話,更不用說有什麼來往了。誰也沒有要求,誰也沒有規定,但每個人一進校就很自覺,維護和保持了這樣的一個傳統。所以說,校風特別地好,從來不出事。最出格的舉動也只有一樣,就是深夜裡男同學為女同學毫無保留地遺精。這個好辦,洗一洗就乾淨了。沒想到臨近畢業,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主意,買來了硬面的筆記本,請同學們相互留言。雖說只有三四天的工夫了,但男女生的界限一下子打破了,一個個都像是喝了雞血,興奮得不知道怎樣才好。端方沒有買筆記本,越發地苦悶了。她相信趙潔是不會為他寫些什麼的。她那麼驕傲,兩年裡頭都沒有好好看端方一眼。每一次和端方對視,趙潔都要把高傲的下巴挪開去,想起來就叫人傷心。其實端方心裡頭有數,對趙潔,他是高攀不上的。除了夢遺,他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有效的辦法來了。

春雷一聲震天響。最後一個下午,趙潔居然把她的筆記本遞到端方的面前來了,就在學校的黑板報的旁邊。端方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近乎痴呆了。趙潔的這一頭卻落落大方。端方的心思她當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再笨,對小伙子的目光都有足夠的演算能力,更何況趙潔根本也不笨。趙潔一路走到端方的跟前,連臉上的笑容都預備好了,說:「老同學,我等着你呢。」端方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愣了半天,明白了趙潔的意圖,接過筆,對着筆尖哈了一口,在手掌心上試了試筆,很流暢。但是端方的流暢到此為止。他的腦子被什麼東西堵死了,不知道該寫什麼。筆還沒有動,心裡頭早有了千言萬語。說千言萬語並不確切,最恰當的狀況應該叫千頭萬緒。端方寫了一個「趙潔」,寫得太工整,呆頭呆腦,不好,撕了,重新寫了一遍,過於潦草,更不好,又撕了。端方的字是端方最為驕傲的地方,歷來拿得出手。端方正要寫第三遍,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他撕掉的那兩頁剛好連着校長和主任的題字。這邊撕了,那一邊自然要脫落下來。趙潔看着地上的兩頁紙,很有涵養地說:「沒事。」心裡已經不高興了。端方看在眼裡,側過臉,鼻尖正對着牆報上一幅巨大的標語。標語是黑色的,上面用巨大的刷子寫了六個黑體的大字:「翻案不得人心」,後面是三個巨大的驚嘆號。那是清明節之後毛澤東主席批判鄧小平的時候所說的話。端方看見三個驚嘆號變成了三把鋤頭,砸向了自己。咚!咚!咚!剛剛出現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就這麼被砸碎了。他把筆記本還給趙潔,痛心疾首。說:「我一輩子對不起你。」驢頭不對馬嘴了。

事實上,端方給趙潔的畢業留言其實並沒有完成,趙潔沒有再提,端方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就這麼畢業了。實在是遺憾了。直到返回到王家莊,端方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撕了兩頁,端方會在「趙潔」的下面寫什麼呢?端方想不出。這是最叫端方傷懷的地方。端方的心思實在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但是,再說不清楚,在她的筆記本上留下一絲一縷的痕跡也好哇。哪怕就留下一個簽名,好歹是個想頭,回首往事的時候也有個落腳的地方。端方沒有。這個機會永遠也不會有了。這麼一想端方不只是對不起趙潔,在自己的這一邊,有了不可挽回的遺憾。端方的遺憾是一支箭,對着端方的心,穿了過去。想起來就是一個洞。

會寫什麼呢?這個下午端方蹲在大槐樹的底下,問樹根旁邊的螞蟻。螞蟻什麼也沒有說,卻越聚越多,越聚越擠,越聚越黑。端方的心思很快就從趙潔的身上轉移到螞蟻的這邊來了。它們把樹根當成了廣場,在廣場上,它們萬頭攢動——似乎得到了什麼緊急通知,集中起來了,組織起來了,正在舉行一場規模浩大的遊行。天這麼熱,它們忙什麼呢,一副群情激憤的樣子?它們很積極,很投入,很亢奮,究竟是為了什麼?天熱得近乎瘋狂,但更瘋狂的還是螞蟻。它們並沒有統一的目標,卻依照固定的線路,排好了隊,一部分從左向右沖,另一部分則從右往左沖,你踩着我,我踩着你,呼嘯而去,又呼嘯而來。端方終於看得膩味了,看了看四周,沒人,當即從褲襠里掏出傢伙,對準螞蟻的大軍呼啦一下尿了下去。螞蟻窩炸開了,一小撮拼了命地逃,更多的即刻就陷入了汪洋大海。這是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端方瞄準了那些逃跑的螞蟻,跟蹤追擊,窮追不捨,它們逃到哪裡驚濤駭浪就翻卷到哪裡。端方肌膚無傷,一眨眼的工夫就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完了,端方看了一眼,抬腿走人。

往哪裡去呢?是個問題了。這麼熱的中午,莊稼人一般都躲在家中,村子裡反而空蕩了,連一個扯扯閒話的人都找不到。端方在大太陽的底下,精力充沛,卻又百無聊賴,只能趿拉着拖鞋,開始晃蕩。巷子裡的地面都已經被太陽曬得鬆動了,麵粉一樣的土灰浮在路面上。端方的拖鞋像兩隻馬蹄,一腳下去就塵土飛揚。這個有趣了。端方乾脆赤了腳,提着拖鞋在巷子裡狂奔。巷子太短了,端方就開始折返,來回了四五趟,巷子裡的塵土瀰漫起來,像經歷了千軍萬馬,有了大場面的跡象。端方對自己的行為相當滿意,一頭的汗,是有所成就的喜悅。沒想到三丫的母親孔素貞突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孔素貞挎着籃子,望着端方,笑眯眯地說:「端方,你蠻會玩的嘛!」端方怔了一下,回過臉來望着孔素貞,滿臉都羞得通紅,再看看地上,遍地都是歪歪扭扭的腳印。是端方的腳印。孔素貞微笑着走開了,巷子裡又一次空了。寥落了。端方再也沒有了興致。望着地上的身影,粗粗短短的,像一個怪物。陽光在洶湧,飛流直下,卻又萬籟俱寂。這是標準的盛夏的中午,寂靜得像額頭上的汗。端方噓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巷子的盡頭,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水泥橋。水泥板被正午的陽光燒着了,燃起了白色的熱焰。端方無處可去,就在太陽底下用腳拇指寫字,是「趙潔」,還有一個冒號。最終卻抹去了。回過頭,晃來晃去,晃到了合作醫療。

赤腳醫生王興隆倒是在。他這個赤腳醫生反而沒有赤腳,非常地自在,正蹲在地上洗刷鹽水瓶。興隆剛剛睡過一場午覺,左邊的半張臉上還清晰地印有草蓆的紋路。看見端方來了,興隆蠻高興的樣子,抿着嘴笑了,笑起來腮幫子的兩側還有一對幸福的酒窩。他瞄了一眼端方腿上的傷,已經結了一層紫色的痂。看起來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興隆甩甩手上的水,打開了柜子,拿出一隻鹽水瓶,遞到端方的面前。端方不知道興隆讓他喝注射液做什麼,沒有接。興隆的臉色鬼得很,拔掉鹽水瓶的橡膠塞,一串白色的泡沫立即從瓶口噴湧出來了。興隆說:「喝一口。」端方丟掉拖鞋,接過來了,卻是汽水。這太意外了。端方笑着說:「你怎麼會有汽水?」興隆自豪地說:「自己做的。」興隆補充說:「其實很簡單的。先把水燒開,等它涼了,放好檸檬酸,再配上蘇打,就行了。簡單得很。」端方拿着鹽水瓶,慢慢地喝,說:「從哪兒學來的?」興隆說:「部隊上。」興隆慢言慢語地說:「在部隊上做衛生員,看病沒有學會,放槍也沒有學會,做汽水倒學會了。」端方一邊喝,一邊聽,突然打了一個嗝。興隆說:「聽我說端方,晃蕩什麼?當兵去!就你這條件,怎麼說也能弄一支步槍玩玩,混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端方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卻從隔壁聽到了動靜,是口琴的聲音。端方說:「誰呀?」興隆沒好氣地回答說:「還能是誰?混世魔王。」端方知道了,是南京的知青,提着鹽水瓶就打算過去聊聊。興隆追上來,壓低了聲音關照說:「喝完了!喝完了你再過去。」

知青的宿舍原先是一個大倉庫,最多的時候住過七八個男知青,熱鬧過一陣子。可眼下只剩下混世魔王一個了。混世魔王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張草蓆。混世魔王的腦袋枕在胳膊上,而左腿正蹺在右腿上。渾身上下就一條褲衩。閉着眼睛,一隻手拿着口琴,有一搭沒一搭地吹,一刻兒有氣,一刻兒無力。端方走進來,因為赤着腳,所以沒有一點動靜。混世魔王閉着眼,口琴還在嘴邊上拉鋸,心裡頭卻在抒情,臉上的樣子無限地陶醉,眉頭還一挑一挑的。端方也不打攪他,在他的對面躺下來了。腦袋枕在胳膊上,左腿蹺在右腿上,一隻腳在半空中晃。又聽了一會兒,口琴的聲音停下來了,混世魔王坐起了身子,一把推開端方的腳,說:「我說呢,怎麼這麼臭。」端方說:「你的腳也臭。」

混世魔王的口音一點都沒有變,聽上去還是一口南京腔。蠻好聽的。端方對着混世魔王瞅了半天,總覺得他的臉上有哪裡不對。到底看出來了,是嘴巴。他的嘴角對稱地鼓出來一塊,想來是繭子,一天到晚讓口琴磨的。端方和混世魔王就那麼坐着,想說點什麼,可是也說不出什麼來。大倉庫里靜悄悄的,在炎熱的中午反而像深夜,是陽光燦爛的下半夜,靜得像一個夢。牆角慢慢爬出來幾隻老鼠,它們賊頭賊腦,到處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里都包含了前進與逃跑的雙重預備。端方和混世魔王面帶微笑,望着地上的老鼠,像看電影。老鼠們三五成群,膽子越來越大,都走到端方的腳趾邊上來了,尖細的鼻頭還對着端方的臭腳丫嗅了幾下,十分地失望。端方惡作劇了,突然學了一聲貓叫。老鼠們都「彈」了起來,在倉庫里亂竄,最後,卻又像子彈那樣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牆角的洞穴。電影散場了。正午的時光夜深人靜。

動靜來了。透過大倉庫的門,端方看見大太陽下面晃來了五六個身影,十分地耀眼。是佩全、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佩全是他們的老大,這一點從他們走路的樣子和次序上就可以看出來了。同樣可以看出來的還有一點,大路和國樂是佩全最得力的幹將,屬於出生入死的角色。說起佩全,那可是太著名了,端方一來到王家莊就聽說了這個偉大的祖宗。他有一個光輝的事跡,聽說,那還是佩全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王家莊召開批鬥會,牛鬼蛇神在高高的主席台上站了長長的一溜子。顧先生也夾在裡頭。顧先生是誰呢?一個下放的右派,所以不姓王,那會兒在學校裡頭代課。批鬥會開得好好的,大伙兒正高呼着口號,佩全一個人悄悄走上了主席台。小東西撲到顧先生的面前,拔出菜刀,對着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子。顧先生腦袋上的血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噴了出去。顧先生眼睛眨巴了幾下,一頭栽下了主席台。要不是佩全的力氣小,顧先生的腦袋起碼要被他削掉大半個。為了什麼?就因為顧先生在課堂上得罪他了。山呼海嘯的批鬥會被佩全的這一刀砍得死氣沉沉,一點聲音都沒有。顧先生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死活不肯到學校里去,直到今天還在王家莊放鴨子。偶爾遇上佩全,顧先生都要低下腦袋,蛇一樣繞開去。佩全的那一刀給王家莊留下了心驚肉跳的記憶,所有的人都怕了他。村子裡的老人們懷着無限遺憾的口氣嘆息說,佩全生錯了時候,要是早生三十年,佩全絕對是一個抗日的英雄,是狼牙山上的六壯士。家長們一再關照自己的孩子,對佩全一定要好一點,對佩全不好那就不好了。事實也正是這樣,誰要是得罪了佩全,那就不只是得罪了佩全,而是得罪了大路、國樂,某種意義上說,得罪了整個王家莊。用不着佩全出面,你家的雞就會飛,你家的狗就會跳。端方當年不是沒有巴結過佩全,巴結過的,巴結不上。原因也不複雜,端方不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