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第3章

畢飛宇



可是,王連方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作死了。你的小二子再忙,你也不能叫軍嫂給你幫啊。那不是往槍口、往炮口、往坦克上撞嗎?他偏偏撞上了。結果呢,被軍嫂的婆婆堵在了床上。王連方的政治生命當即就粉身碎骨。

王連方「下去」了,吳蔓玲呢,「上來」了。說起吳蔓玲來,鄉親們的話可就多了,她的事跡可以說上一籮筐,一笆斗,說不完的。剛剛來到王家莊,吳蔓玲就喊出了一句口號,也就是最著名的「兩要兩不要」:要做鄉下人,不要做城裡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吳蔓玲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隨便舉一個例子,第一年的冬天,隊長安排生產隊的男將們去挑大糞,吳蔓玲不同意,站起來了。她也要挑。生產隊長難辦了。其實隊長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挑大糞可不是一般的活,累不說,關鍵是太髒。大糞哪裡是什麼好東西?別看它在茅坑裡頭不顯山、不露水,你要是真的動了它,糞舀子一攪和,它的厲害出來了,能臭出去三里地,張牙舞爪,狗都不理。女人們哪裡吃得消。吳蔓玲偏偏不信這個邪,她堅持說:「男同志能做到的,我們女同志也一定能夠做到。」這句話其實是毛主席說的,可是,經吳蔓玲這麼一說,你感覺不到她在背誦毛主席語錄,就像是她說的,脫口就出來了。這起碼能說明兩個問題:第一,毛主席這個人說話向來是靠船下篙的,要麼不說,要說就說出廣大婦女同志的心裡話;第二,吳蔓玲學習毛主席語錄已經學到骨子裡,她並沒有把毛主席的話當做山珍海味和大魚大肉,就是家常便飯,所以,落實在了平平常常的行動上。吳蔓玲真的去了,就一個女將,夾在男人堆里,在臭氣熏天的道路上健步如飛。當然,事情也是不湊巧,也許是用力過猛,也許吳蔓玲自己也沒有當回事,她的身上提前了,來了。吳蔓玲渾然不覺,還在和男將們競賽呢。還是一個小男孩發現了吳蔓玲的不對,他叫住了吳蔓玲,說:「姐,你的腳破了,淌血呢。」吳蔓玲放下糞桶,回過頭去,看到了大地上血色的腳印。大伙兒都圍過來了,吳蔓玲脫下鞋,看了半天的腳,沒有發現不妥當。隊長這才注意到血是從吳蔓玲的褲管里流下來的。隊長是個已婚的男人,猜出了八九分,卻又不好挑明了,只能含含糊糊地關照吳蔓玲,讓她先回去。吳蔓玲的小臉羞得通紅,可是,聽聽人家是怎麼說的?吳蔓玲說:「輕傷不下火線。走,把這一趟挑完了再說。」隊長後來逢人就念叨吳蔓玲的好,說小吳「這丫頭是個潑皮」!

小吳才不是潑皮。在王家莊,小吳其實是一個最和氣、最好說話的人了,對每一個人都好。不論是老的還是小的,見人就笑,沒話也有話說。即使在路上遇到了,她也要招呼一聲:「阿吃過啦?」親切,熱乎,完全是一家子的模樣。小吳不只是熱情,為了儘快地拉近「和貧下中農的距離」,她開始學習了,學習王家莊的土話。在別的知青因為語言不通還在用手比畫的時候,吳蔓玲早就融入進來了,她的舌頭也悄悄地拉直了。「是」不再是「是」,而是「四」,「吃」不再是「吃」,而是「刺」。她把「統統」說成了「哈巴郎當」,把小男孩說成了「細麻症」。她還學會了罵人,會說你這個「倒頭東西」。偶爾還出粗口。她的粗口極可愛,不僅不討厭,不下流,相反,是不見外,是親,完全是童言無忌的好玩。同樣是一句粗話,別人說了,會翻臉,弄不好還會動手。可小吳說了不會,不僅不會,人家還會笑,樂出一臉的魚尾紋和牙花。就覺得這孩子生錯了地方,她怎麼能是南京人呢,不可能哪。她是我們王家莊的親閨女哎。

反過來,鄉親們在小吳的面前一樣是口無遮攔,有時候都到了七葷八素的地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拿誰開玩笑就拿誰開玩笑。「小吳」又不是外人,再客套反而說明自己把人家看外了。有時候還拿小吳的婚姻大事來逗樂子。人多的時候,氣氛好的時候,上了歲數的女人們就會拿小吳來逗樂子:「小吳啊,該嫁人了吧,該有對象了吧?別看王家莊沒有別的好東西,好小伙還是有的。你挑,隨你挑!挑剩下來的再給別人。」大伙兒其實都是有數的,小吳怎麼可能嫁在王家莊?怎麼可能呢,王家莊這個小雞盛不下的。但小吳在這樣的時候顯得特別地懂事,虛晃一槍,反而低調了。小吳說:「誰會要我呀,我們的隊長不是說了嘛,我是個潑皮,母老虎呢。誰肯要我呀。」這樣說得多好,把問題踢回去了,又不傷鄉親們的臉面,要不鄉親們怎麼就喜歡她的呢。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再看看混世魔王,同樣是知青,同樣是南京來的,有一次人家和他開玩笑,要把村子東邊的王海英說給他。混世魔王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半天才用南京話慢悠悠地說了三個字:「歇歇吧。」氣得人家海英子差一點上了吊。海英子從此添出了一個十分不光彩的綽號,「歇歇吧」。太傷人了,一家人到現在都不理他。

小吳的婚事當然是不用愁的。她的條件擺在這兒。可話也不能這麼說,放到過去,這句話是對的。可是,小吳當上大隊支部書記之後,情形還是有點變化了。一、這幾年知青們大都走了,返城的返城,當兵的當兵,進工廠的進工廠。王家莊的知青也就剩下兩個人,吳蔓玲,還有混世魔王。她和誰談去?早幾年小吳倒是可以談的,可人家一門心思撲在政治前景上,戀愛當然只能放下來了。這個是必須的,哪有一邊談着戀愛一邊要求進步的呢,那不是腳踩兩隻船嘛。這一來在知青的這一頭小吳其實也就斷了線了。二、農家的子弟肯定配不上。這是明擺着的,不用說了。三、城裡人配城裡人。可小吳在王家莊有這樣的前景,現在返城,虧了,那麼多年的苦可不就白吃了?四、這一條最重要了,小吳畢竟做上了村支書,沒有相應的條件,誰有資格娶她?噢,一個支書,嫁給一個普通黨員,或者說,一個黨員,嫁給一個普通老百姓,誰敢娶呀?吃了豹子膽了。下了台的王連方有一次說起吳蔓玲,講了一句肺腑之言。王連方說:「就算是吳蔓玲脫光了,躺在那兒,王家莊也沒幾根雞巴能硬得起來。」王連方這個人就這樣,下台了,說話就怪。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說得倒也實在。話粗,理不粗。

吳蔓玲當上支部書記之後,有關婚姻問題的玩笑就沒有人再給她開了。倒不是小吳當了支書有了架子,不是。小吳這樣的人是不會端架子的,相反,是王家莊的人不忍心了。誰能想得到,那麼開朗、那麼熱情的小吳會在這個問題上出那麼大的洋相呢。

那還是去年春節的事了。依照吳蔓玲的計劃,她原本該回一趟南京。然而,志英要出嫁了。說起來志英和吳蔓玲可不是一般的關係。好到什麼程度呢?在一張床上睡過三個冬季。可以說是一對親姊妹。平日裡吳蔓玲都已經喊志英她媽「四姨娘」了。剛剛過了元旦,志英到吳蔓玲的這邊,問吳蔓玲過春節的時候回不回南京。吳蔓玲說,今年當然要回去了。志英的那一頭就不說話了。吳蔓玲以為志英要請她從南京捎什麼東西,志英光搖頭,還是不說話。吳蔓玲說,是不是沒錢?沒錢我叫我媽寄過來就是了。志英說,不是的。志英說,她要出嫁了,男方已經把日子定下來了,就在大年初二。志英低着頭,說,她出嫁,怎麼說也要請蔓玲姐去「坐桌子」。「坐桌子」就是吃喜宴的意思。志英是個實在的人,說,倒也不完全出於咱們兩個的交情,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志英說,她媽說了,一個姑娘家,結婚的喜宴上連一個村幹部都沒有,菜再多、酒再好,總是寒磣,總覺得理不直、氣不壯。過門之後被婆家人欺負也說不定。吳蔓玲是村支書,有她在「桌子」上「坐」着,這個陣就壓住了,當然是別樣的風光。志英的媽不好意思對小吳說,還是叫志英來了。這一層意思一定要關照到,要不然,小吳走了,這個婚就結得寡味了。吳蔓玲一口就答應下來了。應當說,志英結婚的那一天場面非常地大,一邊是新娘子,一邊是村支書,可以想見了。最關鍵的是,因為吳蔓玲的出席,所有的村幹部都來齊了,像召開了一次村委擴大會。主席上全是村幹部,可以說是一個超級豪華的陣容。人都到齊了,村幹部按照職務的高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好了。吳蔓玲在熱烈的掌聲之後發表了講話。她說,她本來是回南京的,但是,志英的喜宴,她不能不來;她說,她本來是不喝酒的,但是,志英的喜酒,她不能不喝。吳支書端起酒杯,支委都端起了酒杯,向志英的爸爸、媽媽、新郎官、新娘敬酒。這樣的場景是一個兆頭,一杯酒沒下肚,就已經是高潮了。敬過酒之後吳蔓玲特地把「四姨娘」扯到一邊,拉到房間裡去,從中山裝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五塊錢,算是給志英的「份子」。吳蔓玲的身上原本只有一張五塊的紙幣,想了想,還是把大隊會計叫過來,換成了五張一塊的。這樣一來就有了厚度,好看多了。志英的媽媽哪裡肯要。吳支書為了喝志英的喜酒,連南京都沒有回,她對志英的這份情誼可以說深重了,哪裡還能再要她的份子。不能夠哇!更何況又是這麼大的數額。「四姨娘」的胳膊亂動,怎麼說也不能要。就這麼僵持住了,吳蔓玲一方面念着志英媽這麼多年來對她的好,一方面也真的想家,動了真情了,故意拉下臉來,說:四姨娘!在王家莊,你就是我的媽了。吳蔓玲說,拿着。志英的媽怔了一下,眼眶子當即就紅了。拿了。志英媽突然握住了吳蔓玲的手,捂在掌心裡,捂緊了,說,閨女,這些年你受苦了,當媽的都看在眼裡,心疼啊閨女!吳蔓玲笑着,轉過了臉去。志英媽說,閨女,將來你就是嫁到天邊去,我也要拖着我的老腿去吃你的喜酒。這是一個母親對女兒婚姻大事的牽腸掛肚才有的誓言。她的手是那樣地緊,有了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是苦口婆心的託付了。吳蔓玲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一說話就會哭出來的。她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唉。她說。

這是吳蔓玲作為支部書記第一次坐桌子,熱鬧了。事實上,吳蔓玲很快就成為這場喜宴的主角了。新娘子被撂在了一邊,成了她的綠葉。所有的人都向她敬酒,一撥又一撥。又因為她是個女同志,現場人們就編出了女人特別能喝的順口溜,諸如「女人上馬,必有妖法」,「女人喝酒,勝人一籌」。王家莊的人喝酒就是這樣,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利用酒向別人表達「敬意」。所以,就要不停地「敬」。打衝鋒一樣。既然是「敬」,那就不是一般地喝了,你就必須得接受。否則是不好的。而一個「敬」了,別人就不好不敬。換句話說,你接受了一個人的「敬」,你就不能拒絕別人的「敬」。吳蔓玲不能喝,主要還是缺少酒席上的經驗,對王家莊的「喝酒經」又不熟悉,喜宴還沒到一半,吳蔓玲就高了。滿臉都是逼人的紅光,兩眼亮晶晶的,像做了賊,可一點都不心虛。而臉上掛着毫無內容的笑,想收都收不回去。現在,志英來了。志英把新郎官一直拉到吳支書的面前,他們要「共同敬支書」一杯。吳蔓玲捏着酒杯,站起來了。依然在笑。她突然提高了嗓子,問了新郎官一個問題:「能不能對我們志英好?」新郎官是個憨實的小伙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場面,滿臉同樣被酒燒得通紅。被吳蔓玲這麼一問,愣住了。窘得厲害。不停地抿嘴。吳蔓玲卻不依不饒,追着問:「能不能?!」新郎官偷偷地瞥了一眼志英,這一瞥有意思了,目光又自豪又滿足,又奉承又巴結,近乎愚蠢,近乎低能。是痴呆的那一類。就好像志英是一個下凡的仙女,被他逮着了,簡直得了天大的便宜,幸福得不知道怎樣才好。新郎官突然仰起了脖子,十分莽撞地一飲而盡,大聲說:「忠不忠,看行動!」口氣裡頭有了不着邊際的披肝瀝膽,是無限的忠誠,發自真心的豪邁。大伙兒爆發出一陣鬨笑。吳蔓玲沒有笑,沒有。小伙子偷看志英的那一瞥被吳蔓玲看見了,全在吳蔓玲的眼裡。吳蔓玲看出來了,小伙子喜歡志英,很愛,不要命的那種愛,把志英當成寶貝疙瘩了,肯為志英去死。志英長得實在不怎麼好,也不是一個多麼出色的姑娘,比自己差得太多了。可小伙子怎麼就那麼寶貝她,那麼在乎她?還要偷偷地看她。吳蔓玲感動了。有了嫉妒的成分,有了自我纏綿的成分。相當地刺骨,一下子戳到了心口。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小伙子用這樣的目光看過自己。從來沒有。吳蔓玲那顆高傲的心被什麼東西挫敗了,湧出了一股憂傷,汪了開來。周圍的人哪裡能知道吳支書瑣碎的心思,仗着酒性,還在那裡起鬨。吳蔓玲端着酒杯,目光卻已經散了。酒已經上來了,吳蔓玲還在那裡纏綿,把自己繞進去了。越繞越緊,越繞越深。一屁股坐了下去。仿佛遭到了重重的一擊。一個人陷入了恍惚。孤寂,而又頹唐。眼眶裡憑空汪開了一層厚厚的淚。很厚,很危險。志英看在了眼裡,知道吳蔓玲醉了。放下酒杯,走到蔓玲的身後。志英摁住了蔓玲的肩膀,說:「蔓玲姐。」酒席突然就寂靜下來。志英說:「蔓玲姐?」所有的人都放下了酒杯,一起望着吳蔓玲。吳蔓玲早已是旁若無人,眼淚奪眶而出。吳蔓玲沒有哭,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在那裡流淚。淚珠子特別地大,掉得特別地快,斷了線一樣。

吳蔓玲什麼都沒有說,這個鐵姑娘什麼都沒有說,但是,當着這麼多的人,其實什麼都說了。她不是一個鐵姑娘。她不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是一個姑娘。她是個南京來的姑娘。好在王家莊的鄉親們都喜歡吳支書,知道她的心口有傷。其實呢,吳蔓玲酒一醒,把什麼都忘了。可是,王家莊的人不能忘。他們還是和以往一樣和她說笑,但是,「那個」話題再也不提了。大伙兒都從「那兒」繞過去了。約好了似的。這一點吳蔓玲反倒是不知情了。

當上支部書記之後,吳蔓玲把她的床鋪搬到了大隊部。大隊部設立在第二生產隊的打穀場後面,和打穀場只隔了一條河,其實是一個大會堂。最頂端有一個舞台,每年的冬天,尤其是春節的前後,舞台上都要上演文藝節目,三句半,對口詞,或表演唱,當然主要還是為了配合宣傳。中央的精神每年都要變,其實這也不要緊。再怎麼變,無非是有幾個政治人物倒霉了。無所謂的,演出的時候把他們的姓名換掉,剩下來的都一樣。一樣地演,一樣地唱。

與東邊的舞台相對,最西邊則是一間廂房,是大隊裡存放擴音設備的地方。吳蔓玲的家現在就在西廂房了。村子裡有高音喇叭,支部書記做指示,發通知,處理重大的問題,吳蔓玲一般都在家裡進行。作為王家莊新一代的領路人,吳蔓玲更注重教育。毛主席說,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吳蔓玲便把她的工作集中在了教育上。所以說,從當上支部書記之後,她就把農民組織起來了,不是看戲,而是辦起了掃盲夜校。掃盲夜校的主要工作是識字,識字當然就要喊「萬歲」。整整一個冬季,大隊部里淮劇和揚劇的唱腔沒有了,二胡和笛子的聲音沒有了,經常響起的卻是「萬歲」的呼聲。從人萬歲,到政黨萬歲,從國家萬歲,到軍隊萬歲。反而比早幾年還熱鬧。

大隊部的前面有一塊不小的空地,有幾棵很高、很老的槐樹。一到夏天,地上就有大片大片的陰涼。這一來就成了左鄰右舍聚集的地方。比方說,吃中飯的時候,許多人都會捧着他們的飯碗,來到老槐樹的下面,蹲下來,一邊吃,一邊說,像一個食堂。一般來說,端着飯碗站在陰涼里吃飯的不外乎這樣幾個人,廣禮、廣禮家的、金龍、金龍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都是大隊部的鄰居。老主顧了。吳蔓玲剛搬過來的那陣子還是在西廂房裡吃飯,吃着吃着,覺得不妥當。這樣做等於把自己和群眾隔離開來了,屬於自我孤立。便也端着飯碗,來到了陰涼下面。因為碗小,進進出出地盛飯不方便,吳蔓玲乾脆換了一隻大海碗,夾上鹹菜,這一來方便多了。吳蔓玲端着大海碗,和鄉親們一起蹲在地上,幾乎像一個叫花子。開始當然不習慣,許多動作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出來的。但是吳蔓玲有一個長處,什麼都能夠學習,什麼都能夠克服,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特別地自然。

吳蔓玲蹲在地上,吃得相當快,比一般的莊稼人吃得還要快。在吃飯這個問題上,吳蔓玲已經練就了一身過硬的本領,可以用多、快、好、省進行理論上的概括。吳蔓玲幹活不惜體力,可以和最強壯的男將拼個高低,所以,這幾年的飯量已經到了驚人的地步。這就要求她吃得快。吳蔓玲這一身過硬的功夫還是她在農忙的季節練成的,農活那麼忙,哪有時間在飯桌上磨蹭?但是,吃飯就是這樣,只要你快起來了,即使你什麼事都沒有,你也慢不下來,你的吃飯就是一次小小的戰鬥。吳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裡進行地道戰、麻雀戰、運動戰、殲滅戰,四處出擊,四面開花,一邊吃,一邊轉。滿滿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轉眼就被吳蔓玲消滅了。而吃完了過後,吳蔓玲並不急於回到西廂房,而是撐着自己的大腿,站起來,打兩個飽嗝,再把右手握成空拳頭,蹺出小拇指,剔剔牙。一邊剔,一邊和鄉親們聊聊天。因為吃得過飽,吳蔓玲會把大海碗放在地上,把筷子架上去。這一來好了,兩隻手空了下來。那就撐在腰的後頭吧,兩條腿作出「稍息」的姿勢,舒服了。這是吳蔓玲一天當中最清閒的時刻,也是最滿足的時刻。

大中午的,天特別地熱。這一天的中午大伙兒正在樹陰的底下吃中飯,廣禮、廣禮家的、金龍、金龍家的、八爪子、八爪子家的、吳蔓玲,還有一些孩子,都蹲在地上,閒聊,說一些有咸有淡的話。非常地悠閒了。吳蔓玲已經吃好了,正在剔牙。這時候不遠處走來一個過路的,身上背了一塊很大的玻璃鏡匾。陌生人來到樹陰下面,鬆了一口氣,十分小心地把玻璃鏡匾斜靠在樹根上。鏡匾上畫了一對喜鵲,還有一行紅字:「上樑志禧」。金龍開始和陌生人搭訕了,打聽清楚了,原來是李家莊的,親戚家起房子,送賀禮去的。廣禮和過路人說着閒話,吳蔓玲走上去了。吳蔓玲平日裡從來不照鏡子,吳蔓玲不喜歡。可今天吳蔓玲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黑了。鏡子裡有一個人,把整個鏡匾都占滿了,吳蔓玲以為是金龍家的,就看了一下旁邊,打算叫她讓一讓。可是,吳蔓玲的身邊沒有人,只有她自己。回過頭來,對着鏡子一定神,沒錯,是自己。但是,吳蔓玲不相信,重新確認了一回。這一回確定了,是自己,千真萬確了。吳蔓玲再也沒有料到自己居然變成了這種樣子,又土又丑不說,還又拉掛又邋遢。最要命的是她的站立姿勢,分着腿,叉着腰,腆着肚子,簡直就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女混混!討債來了。是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樣子的?哪一天?吳蔓玲的心口當即就涼了,拉下了臉來。這時候金龍家的靠了過來。這個缺心眼的女人對着鏡匾的喜鵲說:「小吳,你這個母喜鵲到現在還沒有公喜鵲呢。」天地良心,吳蔓玲其實並沒有聽見她的話。可吳蔓玲倏地轉過身,掉頭就走。一個人回大隊部去了。

吳蔓玲的舉動讓金龍家的下不了台了。小吳這個人歷來厚道,從來不對人這樣的。顯然,是金龍家的冒失了,說話說走了嘴。金龍端着飯碗,悶了半天,歪着腦袋責問自己的婆娘:

「你發的什麼騷?」

金龍家的知道自己的嘴巴惹了禍,不敢吭聲。但是當着這麼多的人,臉面上下不來,小聲說:「吃屎了,一開口就噴糞。」

金龍一聽到這話更來氣,走上去一步,說:「你發什麼騷?」

過路人看了他們一眼,背上鏡匾,走了。廣禮歪在樹根上,怕他們夫妻倆真的傷了和氣,只能出面打圓場。廣禮一邊嚼一邊說:「金龍,也不怪你老婆。就一句玩笑話。算了。」

金龍就覺得自己對不起吳支書,正在火頭上,對廣禮說:「什麼算了?關你屁事!」

廣禮怔了一下,說:「金龍,你老婆說得不錯,我看你真的吃屎了,不知好歹嘛你。」

金龍家的聽見廣禮這樣數落自己的男將,連忙接過廣禮的話,理直氣壯了,衝着廣禮說:「你才吃屎!是你在吃屎!」

廣禮家的蹲在一邊,一直沒有動靜。聽見金龍家的把屁放到了丈夫的臉上,終於開口了,慢聲細語地對着金龍家的說:

「還說什麼呀。自家的男將都說你騷,不冤枉。別人冤枉你,他不會冤枉你。還說什麼呀。」

金龍只打算教訓一下自己的老婆,眼見得別人都來奚落她了,哪裡咽得下去。自己的老婆口齒笨,哪裡能有廣禮家的那樣光鮮,急忙調轉了槍口,對廣禮家的說:「廣禮家的,你說清楚,到底誰騷?」

廣禮家的四兩撥千斤了,說:「還說什麼呀。你都說得清楚了。你也是的,家醜不可外揚,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老婆!」

這話氣人了。金龍火冒三丈,大聲喊道:「她是我婆娘,這話我說得,你說不得!」

廣禮家的不和金龍比嗓門,輕飄飄地說:「你當然能說。你最了解情況嘛。」

這句話把金龍噎住了,說不出話來。金龍撇下廣禮家的,對着廣禮挺出了手指頭,警告說:「廣禮,你聽見了?你婆娘說的可是人話?」

廣禮反而笑了,說:「是你了解情況嘛。你不了解誰了解?」

金龍這一回真的急了,瞪起了眼睛,說:「我打你個狗日東西!」

廣禮往後退了一步,一臉的壞笑。

金龍惱羞成怒,說:

「我打你個狗日東西!」

聽到了動靜,吳蔓玲重新走出來了。頭髮已經梳理過了。然而,心情很不好。但越是心情不好,越是像村支書。吳蔓玲堵在金龍的面前,說:「你給我住手。」

哪裡還勸得住,金龍還要往上撲。吳蔓玲嚴厲地說:「金龍!你給我住手!」

金龍不動了,又說不出什麼,氣得直喘,只是眨巴眼皮子,眨巴了半天,說:「小吳,對不起你,你別往心裡去。」

吳蔓玲糊塗了,說:「什麼對不起我?誰對不起我了?」

金龍用手指了指樹根底下,想把話題扯回到「喜鵲」上去,給吳支書解釋一下。卻發現玻璃鏡匾已經不在了,而過路的人早就走遠了。金龍越發不知道說什麼了,直跺腳,對着自己的老婆厲聲呵斥道:

「還不去洗碗!」

廣禮是一個機靈的人,當即給自己的老婆使了一個眼色。廣禮家的拽了拽金龍家的,說:「走吧。」金龍家的甩開廣禮家的,卻還是跟着廣禮家的走了。

吳蔓玲一臉的疑惑,對廣禮說:「怎麼回事?」

廣禮說:「沒事了。」

吳蔓玲卻犟了,其實是多心了,她認準了他們在說她的壞話,說她難看了。吳蔓玲說:「廣禮,你不說實話是不是?」

廣禮隨口就扯了一個謊,說:「嗨,和你沒關係,是說鬧鬼的事情。」

吳蔓玲說:「哪裡鬧鬼?」

廣禮說:「大隊部鬧鬼。」

吳蔓玲說:「大隊部鬧什麼鬼?」

廣禮想了想,笑笑,打哈哈了,說:「都是胡說。嗨,胡說。」

第五章

榆木疙瘩養成了一個毛病,每天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盯着沈翠珍送過來的那兩隻蘆花雞。只要閒下來,榆木疙瘩就要點上他的旱煙鍋,坐在門檻上,對着那兩隻蘆花雞發愣。榆木疙瘩沒什麼本事,人老實,要不然大伙兒怎麼會喊他榆木疙瘩呢。可有一樣,榆木疙瘩在侍弄家禽方面是個行家。對雞的脾性,榆木疙瘩很了解。雞喜歡合群,所有的家禽都喜歡合群。別看它們整天散落在外面刨食,其實是「一家一家」的。白天裡刨完了食,天一黑,它們自己會往「家裡」走,永遠都錯不了。一旦來了新夥伴,你不能放,一放就跑了。關鍵是要擺在家裡「悶」。「悶」上一些日子,就好了。在這一點上家畜就不一樣。家畜們生性孤傲,自尊而又自大,往往守得住寂寞。比方說,牛,比方說,驢,它們自得其樂。該忙的時候忙,該閒的時候閒,真正做得到獨來獨往。

大棒子去了,但兩隻蘆花雞來了。剛開始的那幾天,兩隻蘆花雞有點怯,光知道躲在角落裡,側着腦袋,一愣,又一愣,不敢和別的雞搶食。慢慢地熟悉了,好了。現在已經合群了。對榆木疙瘩來說,它們不光是兩隻雞,也還是大棒子。望着它們,也等於看見大棒子了。榆木疙瘩對這兩隻蘆花雞特別地愛惜,甚至都到了護短的地步。要是有哪只雞敢欺負它們,榆木疙瘩會把那隻惹事的雞捉過來,刷它的尖嘴巴。一邊打還一邊罵,日親媽媽的。

這兩隻蘆花雞算是被榆木疙瘩「悶」過來了,但是,卻不願意在榆木疙瘩的家裡下蛋。一有空就偷偷跑回端方家的草垛子上,下完了蛋再回來。回來就喊:咕咕嘎——咕咕嘎——咕咕、咕咕嘎——這是告訴它的主人,它下了蛋了。榆木疙瘩的心很細,花了一整天的工夫盯梢它們,答案找到了,就在端方家的草垛子上。這兩個東西吃裡扒外了。榆木疙瘩特別地恨。他拿着溫熱的雞蛋,來到佩全的面前,把情況向佩全說了。佩全什麼都沒有說,佩全那一天把端方打成那樣,端方一直不肯還手,心裡頭對端方反而有了幾分的怵。佩全說:「算了。把兩隻雞賣了吧。」榆木疙瘩的脖子歪了,說:「不賣。」

紅旗卻咽不下這口氣。老實說,在處理大棒子的事情上,紅旗就一直沒有咽得下這口氣。大棒子死了,網子還活蹦亂跳,憑什麼呀?少說也得讓他吃點苦頭。紅旗對佩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沒有理由,紅旗就喜歡這樣。紅旗喜歡對一個人忠心耿耿,這樣心裡頭舒服,日子過起來也踏實。紅旗永遠都要跟在佩全的後頭,做佩全手下的積極分子。紅旗決定為佩全做點什麼,當天下午就把網子收拾了。紅旗用麻袋悄悄套住了網子的腦袋,摁在牆角,一頓拳打腳踢。誰都沒有看見。網子的鼻子和腦袋都破了,哭着回家了。王存糧把網子拉到自己的跟前,瓮聲瓮氣地問:「誰幹的?」網子說不出。網子說他的腦袋被人用麻袋蒙住了,什麼也看不見。王存糧憋了三四口氣,到底憋不住了,衝到牆角就操起了扁擔。好在端方在家,一把拽住了。死死地摁住了。

端方說:「你找誰去?」

王存糧說:「我找榆木疙瘩!」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梗起腦袋,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反正不是他!」

網子被人暗算了,最傷心的當然還是沈翠珍。對網子來說,這樣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了。沈翠珍望着網子頭上的血,衝到了天井的外面,突然就是一聲號哭。她對着空無一人的巷口,一邊哭,一邊罵。紅粉也出來了,站在後媽的旁邊,沒有哭,嗓子卻比後媽還要大。這一對平日裡不和的母女終於走到了一起,齊心協力。她們對着天,對着地,對着空洞洞的巷口詛咒痛罵。紅粉的詛咒刻毒而又兇猛,威力巨大,卻沒有一個人出面,沒有一個人接她們的話茬。連一個勸的人都沒有。

到了晚飯時分沈翠珍和紅粉才平息下來。不平息下來又能怎麼樣呢?其實她們有數,這件事和榆木疙瘩家有關。一定有關。但是,沒有證據,你就不能血口噴人。王存糧不吭聲了,紅粉不吭聲了,沈翠珍也不吭聲了。但是不吭聲並不等於事情過去了,相反,只是一個開始。一家子都明白這樣的道理,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麻煩的日子還在後頭,說不定網子或端正還會有什麼兇險。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要是總被人惦記着,日子是沒法過的。端方沒有說話,卻有了堅定的主張。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他一定要讓王家莊的人看看,惹到他端方的頭上,究竟能落到什麼好。這件事必須了斷,今天就了斷。

吃晚飯的時候端方給網子盛了一碗稀飯,自己也盛了一碗,交代了幾句,出去了。沈翠珍看了一眼端方,心裡頭極不踏實,說:「你做什麼去?」端方什麼也不說。沈翠珍又追了一句:「你做什麼去?」端方還是什麼都不說。端方帶着網子,手裡頭端着碗,四處瞎逛,最終來到了河邊。端方終於看見了佩全了,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都在。這就好,端方對自己說。佩全他們圍成了一小圈,每個人都端着各自的晚飯碗,正在說話。端方走上去,笑着和佩全打了一個招呼。佩全沒有料到端方會和自己這般客氣,有些詫異,連忙笑了笑。端方順便和大路也打了招呼,還有國樂,還有紅旗。端方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細節,端方和紅旗打招呼的時候紅旗向佩全的身後挪了一小步。端方看在眼裡,都看見了。佩全剛想和端方說些什麼,卻看到了網子腦袋上的傷。網子傷得不輕。佩全眨巴了幾下眼睛,雖說不知情,卻猜得出發生了什麼,拿眼睛看四周的幾個人。端方順着佩全的目光打量過去,佩全和端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過去。一遍掃下來,佩全的心裡有了幾分的數,端方的心裡同樣有了幾分的數。但是,誰都不提,就當沒這檔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裡的碗筷遞到網子的手上,叫網子拿回去。端方看着網子走遠了,來到佩全的身邊,一隻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從佩全的手上取下飯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麼,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說:「做什麼?」端方說:「佩全,你也看見了,我們家網子被人打了。」

佩全說:「不是我。」

端方說:「我知道不是你。這種事你做不出。」

佩全說:「那你來找我做什麼?」

端方說:「我們家網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說:「你找狗去啊。」

端方沒有再說話,突然弓起膝蓋,十分兇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國樂和紅旗都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佩全已經倒在地上了。端方的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氣,佩全又是飽肚子,疼得說不出話,氣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聲喊道,「找狗去我丟不起那個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兩次人,我打你兩次!」

端方喘着氣,說:「佩全,不服氣你起來。」

大路、國樂和紅旗都圍上來了。端方沒有走,就站在他們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準備的,腰裡頭帶了傢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誰,不管吃了誰的苦頭,他都不理。他今天只盯着一個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來。佩全終於起來了,他沒有撲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着腰,在那裡喘氣。看起來他一時半會兒是還不了手了。端方也沒有再動手,卻把紙煙掏出來了,叼了一根,給了紅旗一根,給了大路一根,給了國樂一根。最後,給了佩全一根。佩全沒接。端方的手就舉在那兒,最終,還是接過去了。紅旗從端方的手上搶過火柴,幫大伙兒點上了。沒有人說話。一幫人就那麼悶着腦袋,認認真真地吸煙。香煙真是個好東西,是男人就應該叼上它。

就這麼抽着煙,端方把話題岔開了,開始了說笑,網子的事一個字都沒有再提。端方對佩全客客氣氣的,佩全對端方也客客氣氣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過周圍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頭上拉屎了。不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這一回完全跌軟了,是個蠟燭坯子,散了一褲襠的。

臨了,端方把煙頭掐滅了,丟在了一邊。端方說:「佩全,過去的事我們都不再提。我對天發誓,從今往後,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端方通情達理了,說,「我們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說:「好。」

端方說:「你想好了,我再問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斬釘截鐵了,說:「好!」

端方說:「你們都姓王,——大伙兒說呢?」

大伙兒說:「好。」

王存糧一直站在一棵樹的後面,沒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見了,他都聽見了。王存糧無比地寬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話,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

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想到三丫在他的家裡,正在和紅粉說話。沈翠珍和紅粉今天傍晚在巷子裡罵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出面,沒有一個人來串門,沒想到三丫過來了,看起來這孩子倒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沈翠珍剛剛和三丫說了幾句網子的事,紅粉卻從箱子底下把自己的衣裳端出來了。三丫是知道的,紅粉今年的年底要出嫁,這些日子一直忙她的嫁衣,便對沈翠珍笑了笑,把話題轉到針頭線腦上去了。沈翠珍暼了一眼紅粉的衣裳,一個人到天井去了。說起紅粉的嫁衣,沈翠珍蠻傷心的。到底母女一場,沈翠珍從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夠替女兒把好這一關。紅粉不讓。就是不讓。沈翠珍趁紅粉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地瞄過幾眼,針線粗得像狗啃的。唉,女兒的嫁衣太難看了,她這個做母親的臉往哪裡放。沈翠珍不好說,也不敢說。就覺得丟人。

三丫跑到端方的家裡來,是因為她和母親又吵架了。當然還是因為三丫的婚事。三丫又把一個提親的人給回了。看還沒看,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她,她就把人家回了。從歇夏開始,孔素貞就一直在外面托人,好不容易又說了一個,三丫輕飄飄地就打發了。做女兒的哪裡能體會做母親的心思。做母親的沒有別的,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着落,趕緊把終身的大事定下來。可三丫這一頭也有三丫的苦衷,主要是自尊心被傷得太深了。給三丫做媒的一般都知道三丫家的情況,商量好了似的,介紹過來的不是地主的兒子,就是漢奸的侄子,再不還鄉團團長的外甥。三丫有一個感覺,天底下所有做媒的人都不是在給她說媒,而是合起伙來把她三丫往糞坑裡推。好,你推,我還不見了!統統不見!孔素貞急了,問三丫:「你當你是誰呀?」聲音雖然小,挖苦的意思全有了。三丫說:「還能是誰,你孔素貞的閨女。」話裡頭有怨了。孔素貞說:「不是吧,我看你是金枝玉葉。」三丫說:「全託了你的福了。」這句話露骨了,孔素貞想,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有了。——可這句話她能夠說嗎?做母親的又不是陰陽先生,哪裡能知道哪一塊雲底下是風,哪一塊雲底下有雨?早知道是這樣,就是把縫起來也不會生出你們來。孔素貞傷心了,說話的聲音雖輕,但是,話重了。孔素貞說:「人之初,性本善。丫頭,你的心餵狗了。」三丫知道自己的母親冤,可最冤的還是自己。這麼一想也傷心了,話也一樣地重了。三丫說:「你的心餵了我,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一條狗。我生下來就是一條狗。」這句話是一巴掌,打在了孔素貞的臉上。孔素貞氣急敗壞,說:「你是狗就好了。你要真的是狗,公狗會追着你的屁股轉。何至於我來操這份心?」母親看來是氣急了,終於戳到了三丫最疼的地方。三丫盯着自己的母親,眼眶裡閃起了淚花,突然笑了,說:「我求你別說了,媽,你別說了,幫幫忙吧。」三丫的話是有出處的,點在了孔素貞的死穴上。多年以前父親王大貴上了水利工地,前腳出去,支書王連方後腳就跟進來了,請孔素貞給他「幫幫忙」。素貞幫了。幫了許多次,三丫撞上過一回。這會兒三丫把「幫幫忙」這三個字端出來,嗓子雖然不大,在孔素貞的那一頭卻是如雷貫耳。孔素貞愣在那裡,點上了大貴的煙鍋。孔素貞望着手上的煙,好半天,說:

「丫頭,等你真的做了女人,當了媽,你會到我的墳上去,為你的這句話專門給我磕九個響頭。」

三丫捧着紅粉的嫁衣,嘴裡頭一直在誇讚紅粉的針線,卻有些心不在焉了。她不停地往外瞟,端方就是不進來。三丫已經看出來了,端方就像沒有三丫這個人似的。他是故意的呢還是忽略了呢,他是驕傲呢還是害羞呢,三丫沒有把握。沒有把握其實也沒什麼,端方的驕傲是迷人的,端方的害羞就更加地迷人了。

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往往會走險。賭。拿一生去賭。三丫想了三四個晚上,決定賭。賭輸了她這一輩子就決定不嫁了。去他媽的,無所謂了。事關命運,三丫做得出。其實三丫並不是一個拘謹的姑娘,小時候又特別地受寵,能說,會跳,活潑得很。上樹,下河,男孩子敢做什麼,三丫就敢做什麼。但是,剛剛懂事,剛剛知道家世,三丫就徹底泄了氣。也好,三丫倒成了一個文靜的姑娘了,也省得別人再說她是假小子。然而說到底,文靜是做給別人看的。女孩子的內心,畢竟還是由別人看不見的那個部分組成的,到了綻放的時刻,你以為她的一枝一葉都羞答答的,其實,是橫衝直撞。

三丫沒有偷偷摸摸,直白得近乎搶劫。大白天的,她把端方攔在了合作醫療的大門口。三丫叫過端方的名字,沒有繞彎子,輕聲說:「晚上我在河西等你。」色膽包天了。不亞于晴天裡的霹靂。三丫一說完就走。端方一個人站在合作醫療的門口,像一個白痴望着三丫的背影。三丫已經走遠了,端方永遠都不會知道,三丫的心臟在巷口的拐角已經跳成了什麼樣,用巴掌捂都捂不住,用繩子捆都捆不住。

端方站在合作醫療的大門口,在某一個剎那,腦子裡並不是三丫,突然跳出來的卻是他的高中同學趙潔。這個感覺特別了。像初愈的傷口,不痛了,卻癢得出奇。端方渴望伸出手去撓一撓身上的癢,卻找不到。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伴隨着這一陣的癢,趙潔的形象一點一點地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丫。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趙潔,就這麼輕易地打發了。晚上,我在河西,等你。

吃完了晚飯端方就跳到了河裡,他要在河裡洗一個澡。屋後的這條大河現在不再是河,對端方來說,它成了巨大的澡堂,屬於端方一個人。河水被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表面上已經很溫熱了,在夜色降臨的時分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這一來就更像一個澡堂了。而河底的深處依然十分地清涼,這就是說,端方洗了一個熱水澡,同時又洗了一個涼水澡,這個感覺相當地酣暢,近乎奢侈,有了放浪的跡象。端方在水裡頭折騰,其實是在消磨時間,等天黑。天黑得相當慢,其實也相當地快。天到底黑下來了,端方帶着一身的肥皂氣味,悄悄來到了河西。河西是一條筆直的大堤,大堤的兩側栽滿了泡桐,仿佛一條黑洞洞的地下隧道。天慢慢地黑結實了,頭頂上的泡桐樹葉沙啦啦地響個不停,地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風。哪裡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完全是風欲靜而樹不止,像不可收拾的顫抖。

三丫突然出現在端方的面前,準確地說,三丫粗重的鼻息出現在端方的面前。她的鼻息像小母驢的吐嚕。兩條濃黑的身影就那麼立在大堤上,誰也不敢貿然做出任何的舉動,都有些駭人了。兩個人就這麼站着,就好像他們的生活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的就是此時,就是此刻。三丫的果斷和勇敢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她不想再等了。三丫直接撲進了端方的懷抱。一點過渡都沒有,直接把等待變成了結果。三丫的臉龐貼在端方的胸前,一把摟住端方的腰,箍死了,往死里摳。

這是端方的身體第一次和女孩子接觸,端方不敢動。端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呼吸。找不到不要緊,那就用嘴呼吸。三丫仰着臉,她的小母驢一樣的吐嚕打在端方的臉上。端方用他粗糲的大手把三丫的臉蛋子托起來了。這是三丫的臉,像一個橢圓的蛋子。端方把三丫的臉蛋子托在掌心,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才好了。突然悶下腦袋,把嘴唇摁在了三丫的嘴唇上。端方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動作會如此地精確,比雪花擊中大地還要精準。他們忙裡偷閒,開始呼喚對方的名字。三丫。端方。三丫。端方。三丫。端方。端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什麼、究竟要幹什麼。不知道。不知道就用力氣。端方蠻了,三丫喘不過氣來。她要換氣,只能張開了嘴巴。三丫把她的嘴巴一直張到了極限,附帶發出了絕望的卻又是忘乎所以的嘆息。她想叫。她要叫。三丫的嘴巴剛剛張開,端方卻無師自通,他的舌頭以最快的速度占領了三丫的嘴巴。他們的舌尖像兩條困厄的黃鱔,攪和起來了,充滿了韌性和爆發力。他們立即從對方的舌尖上發現了一個永遠都無法揭示的秘密,這是一個驚人的秘密,驚天動地的秘密。奇異的感覺一下子鑽進了端方的心窩。幾乎在同時,兩個人都打了一個激靈,這是一個高度危險的感受,着實把他們嚇着了。他們停頓下來。然而,危險並沒有發生,好好的,什麼危險也沒有。虎口脫險了。死裡逃生了。劫後餘生往往會反過來激發人們的勇氣,只想着再來。再來。再來一次,再危險一次。再驚天動地一次,再死裡逃生一次。他們不再是親嘴了,幾乎是搏鬥。他們張開嘴,像廝咬,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叼在嘴裡,嚼碎了,咽下去。他們在輕輕地咬,惡狠狠地吮吸,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端方,為了這個晚上,死都值得!」

「怎麼能死。還有明天,還有後天,還有大後天!」

第二天的晚上他們沒有到河西去。不管怎麼說,河西畢竟是露天,他們不喜歡。現在,他們最喜歡和最需要的是一間房子,只要有四面牆,哪怕是牛棚,哪怕是豬圈,能夠把自己十分妥當地包圍起來,那就好了。端方到底是端方,有主意了,他把三丫帶到了王家莊小學的教室,他當年讀小學的地方。眼下正是暑假,學校里空曠得很,寂靜得很,像一塊墓地,所有教室的門窗都封得死死的。端方悄悄潛入了學校,決定爬窗戶。推了幾下,沒耐心了,一拳頭就把窗戶上的玻璃捅開了。玻璃的破碎聲突兀而又悠揚,在寂靜的黑夜裡劃開了一道道不規則的長口子。端方蹲下身子,機警地聽了一會兒,什麼動靜也沒有。端方悄悄拉開了插銷,抱起三丫,把她塞進了教室,然後,貓着腰,進去了。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端方重新關上窗戶,現在,一切都妥當了。教室變成了天堂,是漆黑的、無聲的天堂。在天堂里,漆黑是另一種絢麗,另一種燦爛,是看不見的光彩奪目。

端方和三丫都看不見對方,但是,臉上都掛上了勝利的微笑,因為無聲,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夜的一個部分。他們又開始親嘴了。迫在眉睫。卻沒有找對位置。也就是三四下,找准了。一上來就全力以赴,有點像最後的一搏,是那種鞠躬盡瘁的勁頭。他們不是親嘴,是吃。可是,吃不飽,越吃越餓。端方毫無緣由地揪住了三丫的奶子。端方揪住它們,就好像三丫的奶子不再是奶子,而是救命的稻草,一撒手就沒命了,一撒手就掉進了無底的深淵。三丫聽到了端方吃力的喘息,知道了,端方他喜歡這個地方,端方他需要這個地方。三丫捂住端方的手,把端方的雙手挪開了,低下頭,開始解她的紐扣。三丫的胸脯光潔挺拔,是她驕傲的地方,是她最為光榮的隱秘,只可惜,端方看不見。如果端方看見了,他一定會加倍地喜愛,加倍地珍惜。三丫的這一塊地方是她的聖地,既然端方喜歡,三丫就給他。她什麼都捨得。三丫把她的花褂子脫了下來,掛在了端方的肩膀上。端方雖然看不見,但是,知道了,三丫的上身已經是一絲不掛。端方害怕了,三丫的舉動太過珍貴了。三丫把嘴唇一直送到端方的耳朵邊,不是用聲音,而是用顫抖的氣息問他:「端方,喜歡不?」端方用同樣顫抖的氣息做出了動人的響應:「喜歡。」三丫特別地感動,可以說喜極而泣。端方的回答使三丫得到了格外的鼓舞,三丫說:「都是你的。」這句話大膽了。可以說義無反顧。端方依靠三丫的語氣清晰地看見了三丫的表情,是大無畏才有的鎮定。三丫的鎮定有感人心魄的震撼力,端方的心裡突然害怕了。端方說:「三丫,你怕不怕?」

三丫說:「我怕。你呢?」

端方說:「我也怕。」

三丫仰起頭,說:「其實我不怕。只要有你,我什麼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