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 第4章

畢飛宇

三丫替端方把上衣扒開了。她愛這個地方,這是她情竇初開的地方。他們的胸口貼在一起了。這是一次絕對的擁抱。它更像擁有。不可分割。是血肉相連。如果分開來,必然會伴隨着血流如注。他們心貼心,激盪,狂野,有力。然而,兩個人都覺得安寧了,清澈了,感傷了,無力了。他們的胳膊是那樣地綿軟,有了珍惜和呵護的願望。他們感覺到了好。想哭。沁人心脾。端方撫着三丫的兩個奶子,對這個好了,就擔心冷落了那個,剛剛安慰了那個,又擔心冷落了這個。手忙腳亂了。寧靜重新被打破了,清澈同樣被打破了,激盪和狂野又一次占得了上風。端方用他的嘴巴含着三丫的奶頭,頑強地吮吸。端方每吸一口三丫都要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抽出去一樣東西,慢慢地空了,飛絮那樣,成了風的一個部分,有了癱軟或迷失的跡象。而端方越來越有力氣,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了某一個特殊的地方。端方一把就把三丫的褲子扯開了,壓在了三丫的身上。三丫知道,時候到了,這樣的時候終於到了,到了自己用自己的身子去餵他的時候了。三丫什麼都沒有,只有自己的身子。只有身子才是三丫唯一的賭注。三丫不會保留的,她要把賭注押上去,全部押上去。但三丫並沒有馬上配合他。她把兩條腿並在了一處,弓起來,用膝蓋死死地護住了下身。三丫把她的嘴巴一直送到了端方的耳邊,想對端方說些什麼,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說什麼。三丫悄聲說:「端方,親我一下。」

端方就親了一下。

三丫說:「再親我一下。」

端方又親了一下。

三丫的淚水奪眶而出。三丫說:

「端方,再親我一下。」

可端方等不及了。他掰開了三丫的大腿,摁住了,頂了進去。三丫死死抓住了端方的胳膊,說:「哥,三丫什麼都沒有了。你要對她好。」

第六章

是沈翠珍發現端方身上的紅疙瘩的。最先是在臉上,一臉。脫下衣服一看,沈翠珍慌了,端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紅疙瘩。一張皮簡直就是一個馬蜂窩,瘮人了。沈翠珍的頭皮一陣發麻,額頭上暴起了雞皮疙瘩,以為端方得了什麼急病了。沈翠珍摸了摸兒子的額頭,並不燙。問他哪裡不舒服,端方不耐煩了,臉也紅了,把母親撣在了一邊:「沒你的事。」沈翠珍只能閉嘴,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也不再問了。尋思了一下,想起來了,這孩子差不多一夜都沒有回來,看來是讓蚊子咬的了。沈翠珍放心了,心裡頭也就有了底了。沈翠珍是過來的人,一個人被蚊子叮成這樣了,他都能熬得住,他都不知道癢,答案只有一個,做賊了。不是偷雞,就是摸狗。

和誰呢。沈翠珍一邊餵豬,一邊想。心裡頭說不上是生氣還是高興,蠻矛盾的,蠻複雜的。按理說,兒子有這般的能耐,當媽的倒是小瞧了他了。可是,和誰呢?也沒見着這孩子和哪個姑娘有來往啊。也就是三丫來過幾趟。不會是三丫吧?不會的。端方再糊塗,算得清這筆賬。沈翠珍費思量了。讓村子裡的姑娘在腦子裡頭排隊。排了一遍,又排了一遍,沒捋出什麼頭緒。怎麼一點點的苗頭都沒有的呢。沈翠珍突然歪過了腦袋,不停地眨巴眼睛。等她把這幾個月來的日子放在指頭上扳過一遍,結論出來了,三丫。是三丫。只能是三丫。上了這個小狐狸精的當了。別看她那麼老實,越是老實的丫頭就越是有主張,是悶騷的那一類。老實的丫頭要是媚勁上來了,膽子大得能嚇你一個跟頭,沒幾個男人能扛得住。沈翠珍直起腰來,對自己說,個小婊子,下手倒是快,三下五除二就得手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配不配?!這麼一想沈翠珍冤枉了,自己吃了千般罪、萬般苦,好不容易把端方拉扯到這麼大,眼睛一眨,居然給她弄跑了,都替她忙了!個丫頭!沈翠珍動了肝火,順手給了豬圈裡的小母豬一巴掌,嘴裡頭罵道:「餓死鬼投的胎呀!」

兒子一定是上當了,一定的,上當了。一定是中了小騷貨的迷魂陣了。端方你糊塗哇,就算你想偷個腥,解個饞,你也不能碰三丫啊。公狗上母狗的身還知道先聞一聞呢,三丫你能碰嗎?啊,躲都來不及。那是個毒蘑菇,是個瘟神,碰上她你要倒八輩子的霉,能碰嗎?啊!不行,得叫過來,問問。但是,話到了嘴邊,沈翠珍又咽了回去。急吼吼地拷問自己的兒子做什麼?兒子是清白的。自己的兒子自己有數,端方一定是清白的!要找就找那個狐狸精!沈翠珍解開自己的圍裙,拔腿就往外走。走到一半,理出頭緒來了,問什麼?到三丫的家裡看一眼就全清楚了。如果三丫的臉上沒有特殊情況,那就不是她了,也免得冤枉了人家。如果是,三丫,也別怪我沈翠珍不想成全你。這麼一想沈翠珍的心裡踏實多了。不過轉念一想,沈翠珍還是不放心了,萬一呢?萬一是的呢?還麻煩了。年輕人偷雞摸狗這種事,你要是硬撮合,那真是小母狗配公牛,這邊不下腰,那邊不起蹄;反過來說,他一旦嘗到了甜頭,你想再拉住他,他這個牛鼻子就不一定能拽得過來了。

沈翠珍捋了捋頭髮,拽了拽上衣的下擺,走進了三丫家的天井。一般來說,沈翠珍是不到別人的家裡串門的,更不用說到孔素貞的家裡了。突然站在孔素貞的家門口,就有點事態重大的樣子,容易使人想起「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樣的古話。孔素貞正坐在苦楝樹的陰涼底下剝毛豆,一抬頭,看見沈翠珍站在天井的門口,已經猜出了八九分。因為雙方都明白,又都是做母親的,所以客氣得就有點過度,有了比較虛的成分。其實是拘謹了。兩個女人都從對方的客氣里產生了極其不好的預感,但是笑得太倉促,笑容一時也收不回去,只能掛在臉上。沈翠珍是假裝路過才走進天井的,真的進了門,倒發現自己冒失了。許多話原來還是說不出口的。你總不能剛剛見了素貞的面,劈頭就問,素貞哪,我們家端方昨天夜裡被蚊子咬了,你家三丫也被蚊子咬了吧?你喊出來讓我看一看好不好?說不出口。要是細說起來,沈翠珍和孔素貞平日裡的交道並不多,但孔素貞這個女人沈翠珍是知道的,說話辦事向來都講究板眼,又識字,是懂得人情物理的人。雖說成分不好,村子裡的人對她還是敬重的。沈翠珍對她當然也就要高看三分。親家可以不做,但屁只能放在自家的褲子裡,不能噴到人家的臉上去。

沈翠珍和孔素貞都坐在苦楝樹的底下,雙方都謙和得很,顯然是沒話找話。但是,所有的話又都是繞着走的,反而像是迴避。既然沈翠珍不肯首先把話題挑破了,孔素貞也就順着杆子爬,和翠珍一起裝糊塗。但是孔素貞嘴上糊塗,心裡卻不糊塗,知道了,三丫昨天晚上會的是端方,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了。三丫呀,你心比天高,也不怕閃了脖子?心比天高不要緊,你不能身為下賤;身為下賤也不要緊,你就不能心比天高。兩頭都攤上,三丫,你的活路就掐死了。這麼一想孔素貞的心就沉到了醋缸底,有了說不出的酸。千不該,萬不該,她三丫不該生在這樣的家裡。苦了這孩子了。孔素貞想,還是把話挑破了吧,等着沈翠珍把這門親事給退回來,傷了和氣在其次,臉也就沒地方放了。

孔素貞說着話,臉上和嘴裡都十分地周到,心裡頭卻已是翻江倒海。素貞想,翠珍,都是當媽的人,你也用不着急,你的意思我都懂。承蒙你和我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着七分笑,算是給了我臉面,我不會讓你白跑這一趟。我不會答應三丫和你們家端方好的。這個主我還能做得。別說你不肯,我也不肯。我們沒那個命,我們討不起這樣的晦氣。又扯了一會兒鹹淡,孔素貞終於把話題繞到了紅粉的身上去了。孔素貞裝着想起了什麼,笑起來,說:「翠珍哪,聽說紅粉冬天就要出嫁了,嫁得蠻遠的,是不是這樣?」話題一扯到紅粉,沈翠珍禁不住嘆了一口氣,說:「是啊。瞎子磨刀,看見亮了。」孔素貞誠心誠意地說:「翠珍,你這個後媽也真是不容易。」聽見孔素貞說這樣的話,沈翠珍總算找到了一個知音,伸出手去在孔素貞的膝蓋上拍了兩三下。沈翠珍說:「是啊,從小就聽老人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是不懂。這父母的心怎麼就可憐的呢?不到了這一步,哪裡能曉得。可憐見的。做父母的最操心的就是兒女的婚事了,就怕有什麼閃失。」孔素貞把話接過來,話中帶話了,說:「翠珍哪,還是你有眼光。要我說,是女兒家就該嫁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嫁遠了,反而親。放在眼皮底下做什麼?」孔素貞說到這兒,沈翠珍就全明白了,心放下了,目光也讓開了。人家素貞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沈翠珍還聽不明白,那可真是吃屎了。素貞,你的情我領了。沈翠珍眼眶子一熱,反倒不知道說什麼好,想再說幾句,實在又找不出合適的話。胸口裡頭反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裡想,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好人,好人哪。要不是成分不好,這樣的親家母打着燈籠也找不到。沈翠珍清了清嗓子,說:「大妹子,到時候一定來吃紅粉的喜酒。」就打算離開了。沈翠珍剛走到門口,孔素貞想了想,說:「大妹子,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沈翠珍聽得出來,孔素貞這是讓她保密了。這個沈翠珍當然知道,又不是什麼光芒萬丈的事,還說它做什麼。沈翠珍答應了,說:「不說了。到時候來吃紅粉的喜酒。」

沈翠珍從孔素貞的那裡得到了承諾,走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是早早預約了一個吃喜酒的客人。其實是有了收穫,放心了。孔素貞說話向來算數,說一句頂一句,這一點沈翠珍是知道的。沈翠珍最敬重素貞的其實正是這個地方。有些人說話一句頂十句,頂百句,頂千句,又是電閃又是雷鳴,牛氣烘烘,其實是放屁,熏了耳朵還能再臭鼻子。素貞就不一樣了,丁是丁、卯是卯,一字一句都紅口白牙。這麼一想沈翠珍反倒有些心酸了,有了說不出的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人了,腳板底下格外地快,三步兩步就離開了。

孔素貞一個人枯坐在天井裡,就那麼望着地上的毛豆殼,點上了旱煙鍋,很深地吸了一大口。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的女兒又是剪、又是縫、又是照鏡子、又是拿肥皂咯吱咯吱地搓,真有點欲哭無淚。三丫,我苦命的孩子,你枉費了心機了你。

孔素貞滅了煙鍋,來到了東廂房。三丫還躺在床上,背對着床沿。她的眼睛睜在那兒,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是在回味她的心事,正做着睜眼夢呢。孔素貞靜靜地扶住床框,坐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鼻子卻已經酸了。只能伸出手去,拍了拍三丫的屁股。「三丫,」素貞說,「你起來。」

三丫的那頭沒有一點動靜,孔素貞又在三丫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

「媽和你說說話。」

三丫就是不願意回頭。她一臉的紅疙瘩,怎麼見人?她不願意讓人看見,哪怕是自己的親媽。

孔素貞吸了一回鼻子,說:「三丫,媽和你說說話。——聽見沒有?」

三丫說:「不要煩我。」

孔素貞說:「三丫,你要是不願意,你就當沒你這個媽,就拿我當一回姐,聽我說一句。」

這句話三丫不能不聽了,只能轉過身來。一臉的紅疙瘩就那麼呈現在孔素貞的眼皮子底下。孔素貞閉上眼睛,側過了下巴。孔素貞把三丫的手拿過來,放在手掌心裡,反反覆覆地搓。說不出話。終了,還是直截了當,把話挑明了。孔素貞對着女兒的手說:「三丫,聽我一句話,不要和端方好。」

三丫的胳膊顫了一下,縮回去了。三丫再也沒有料到母親一開口就說出了她的秘密,滿臉都漲得通紅,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到處躲,極度地恐慌。孔素貞瞥了一眼,心裡說,天殺的,是真的了。心裡禁不住念佛,沒敢看第二眼。心口像是被什麼捅了。

孔素貞說:「三丫,不要和端方好。」

三丫沉默了好半天,知道瞞不過去,最終抬起了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母親,說:「我不。」

孔素貞央求說:「不要和端方好。」

「為什麼?端方哪裡不好?」

孔素貞說:「端方好。」

「那為什麼?」

那為什麼?你說那為什麼?這丫頭真是昏了頭了。孔素貞還能說什麼。孔素貞說:「丫頭,你起來,你看看窗外的河,再看看河裡的浪。」這句話岔遠了。她和端方的事怎麼會扯到河裡去?怎麼會扯到浪上去?三丫頭沒有抬,孔素貞卻說話了。孔素貞伸出一根指頭,指着三丫,說:「三丫,聽我說。自打我嫁到王家莊的那一天起,這條河就在這裡了。河裡的浪天天在往岸上爬,我沒看見一條浪爬到岸上來。你問我為什麼,我現在就告訴你,端方在岸上,你在水裡!知道嗎,你在水裡!」

三丫緊緊地盯着她的母親,一動不動。

「丫頭,你還不明白?」

「我不。」

「我求求你了。」

三丫一屁股坐了起來,說:「我不。」

孔素貞豁出去了,大聲說:「三丫,你可不知道這裡頭的苦——到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三丫悶了半天,也豁出去了,沒頭沒腦地說:「已經來不及了。」

「來得及。聽我的話,來得及的。」

三丫的心一橫,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這一回滿臉漲得通紅的不是三丫,而是孔素貞。孔素貞的臉立刻漲紅了,慢慢又青紫了。孔素貞揚起巴掌,一股腦兒就要抽下去。只抽了一半,卻狠歹歹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孔素貞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菩薩!你開開眼,你救救我的女兒!」孔素貞突然站起身,手指頭直挺挺地頂住了女兒下作的鼻尖,上氣不接下氣。咬牙切齒了。孔素貞用鼻孔里的風說:「丫頭,你再不夾得緊緊的,看我撕爛了你!」

三丫和端方睡過了,孔素貞出格地心痛。孔素貞了解自己的女兒,這丫頭死心眼,只要被誰睡了,就鐵了心了,認準了睡她的男人將是她終身的依託。要是落了空,即使再嫁人,心裡頭也要為這個男人守一輩子的寡,再也別想拐得過彎來。孔素貞真正揪心的正是這個地方。

還有一點也是孔素貞不能不擔心的,女孩子家,不管熬到多大的歲數,只要沒被男人碰過,再騷也騷不到哪裡去。睡過了,嘗到了甜頭,那就壞了。大白天孔素貞並不擔心,擔心的是晚上。別看這丫頭大白天四平八穩的,她會裝,裝得出來,也裝得像。到了晚上,一旦不想裝了,她的瘋勁和騷勁就全都上來了。瘋勁和騷勁一上來,沒有三丫做不出的事情。

難就難在深夜。孔素貞抱起她的枕頭,睡到三丫這邊來了。兩個人不說一句話,躺在草蓆上,其實都難眠了。卻裝着睡得很香。為了有效地看住三丫,孔素貞讓三丫睡在里口,而自己則睡在外沿。某種意義上說,三丫其實是睡在母親的懷裡了。要是細細地推算起來,自從三丫會走路之後,母女兩個就再也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了,現在倒好,又活回去了。在漆黑的夜裡,孔素貞時常會產生一絲錯覺,認定了三丫還是一個吃奶的孩子。小時候的三丫是一個多麼招人憐愛的孩子,每一次吃奶都吼巴巴的,解紐扣稍慢一步都來不及,張大了嘴巴,小腦袋直晃,一口叼住了,鼻子裡還呼嚕呼嚕的。吃完了也不撒嘴,直到一頭的汗,銜着孔素貞的奶頭就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吧,還一臉的不買賬,一副白吃白喝的幹部模樣,豪邁死了,霸道死了,真是死樣子。這樣的回憶讓孔素貞心碎,想想三丫的年紀,想想三丫的婚姻,再想想三丫眼前的處境,孔素貞就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心地撫摩女兒的後背。然而,這樣的舉動在三丫的那一邊絕對是不討好的,三丫認定了母親是在查她的崗,沒安什麼好心。三丫抓起母親的手腕,不聲不響地,把母親的胳膊挪到了一邊。孔素貞算是看見了她們這一對母女的命脈了,是前世的冤家。冤家呀!

是的,難就難在深夜。一到了深夜,三丫特別地思念端方,想他。不光是心裡想,身子也在想。三丫想忍,身子卻很不聽話,倔犟了,就好像身子的內部有了一頭小母牛,為了一根草,完全不會顧惜鼻子上的那塊肉。三丫悄悄伸出手去,撫住了自己的奶子,輕輕地、仔細地、全心全意地,搓。奶頭即刻就翹起來了,硬硬的,想要。要什麼呢?說不上來。是一種盲目的、執拗的要。這樣的滋味真的叫人絕望,它是那樣地切膚,卻又是那樣地遙不可及,它熱烈,兇猛,卻空洞得厲害,你愈是努力你就愈是虛妄,失之毫釐,卻謬以千里。三丫在黑暗當中張開了嘴巴。她在喘息。她的喘息有點吃力了,腹部的起伏也有了難以忍耐的態勢,而兩條腿也不安穩了,十分秘密地扭動,不知道是叉開來好還是夾緊了好,沒主意了。僵硬而又蓬勃。

孔素貞念了一聲佛,突然起來了。點上了煤油燈。煤油燈的燈芯像一個小小的黃豆瓣,微弱得很,卻照亮了三丫的臉。三丫的瞳孔迸發出奇異的光芒,咄咄逼人。三丫只看了母親一眼,眼珠子立即讓開了,上眼皮也垂了下去,睫毛掛在那兒。孔素貞一把抓過三丫的手腕,說:「丫頭,媽帶你到一個地方去。」三丫不知道母親在說什麼,脫口問:「帶我到哪兒?」孔素貞卻笑了,說:「一個所有的人都想去的地方。」

母親拉着三丫,走進了堂屋,一直走到條台的邊上。孔素貞擱下油燈,隨即從條台的正中央把神龕搬出來了。神龕里供着毛主席的石膏像。孔素貞用雙手把毛主席請了出來,裹好了,挪到了一邊。母親看了女兒一眼,卻又從神龕的背後抽去了一塊木板,秘密出來了,木板的後背露出了一尊佛像。母親變戲法似的,對着佛像悄悄燃上了三炷香,插上了,拉着三丫退了下來。孔素貞搬出兩張蒲團,示意女兒坐。三丫望着她的母親,母親陌生了,像換了一個人,微笑着,一臉的安定,一臉的慈祥。三丫警惕起來,說:

「你要幹什麼?」

母親「呼」的一下熄了燈,坐在了蒲團上,盤好了。輕聲說,丫頭,聽媽的話,閉上你的眼睛。母親說,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母親說,那是一個乾淨的地方,一塵不染,到處都是金光,到處都是銀光。你知道那裡的大地是用什麼鋪起來的?是七樣寶貝,金、銀、琉璃、水晶、海貝、赤珠、瑪瑙,那裡的樓閣也都是用金、銀、琉璃、水晶、海貝、赤珠、瑪瑙裝飾起來的。那裡還有一個用七種寶貝修建起來的水池子,水清見底,池子裡種滿了蓮花,蓮花有輪子那麼大,能發光——丫頭,你看見了嗎?還香。真是香啊——丫頭,你聞見了嗎?那地方還有許許多多的鳥,白鶴、孔雀、鸚鵡,還有一身兩頭的共命鳥,它們不停地唱,都是最好聽的歌——丫頭,你聽見了嗎?那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天天都下雨,雨珠子就是花瓣,那可是曼陀羅的花瓣哪。到了那兒,一切煩惱就全都沒有了。——那是哪兒呢?那就是極樂世界。

母親說,丫頭,我要帶你去。

母親說,彼佛國土常作天樂黃金為底晝夜六時雨天曼陀羅華其土眾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裙盛眾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即以食時還到本國飯食經行舍利弗極樂國土成就如是功德莊嚴。

三丫站了起來,輕聲,卻無比嚴厲地說:「孔素貞!」

母親說,罪過。你怎麼能打斷我,我在誦經。

三丫說:「你搞封建迷信,我要到大隊部告你去!」

母親說,你是假的。我是假的。大隊部是假的。王家莊也是假的。今天是假的。明天還是假的。只有佛才是真的。

當然,孔素貞並不敢大意,當天夜裡就把三丫鎖起來了。

第七章

第四生產隊的打穀場在河東。過了河東,就沒有住戶了。然而,顧先生的家就安置在那裡。把顧先生的小茅棚說成「家」,顯然是一個過於堂皇的說法了。顧先生沒有家,就他一個人。說起來顧先生還是一九五八年來到王家莊的,都十八年了。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伙子呢。居然是右派。「右派」是什麼樣的一個科技手段呢,王家莊的人弄不清楚了。還是年輕的顧後,也就是後來的顧先生了,他自己解釋清楚的。顧後站在棉花地里,伸出了他的巴掌,十分耐心地把他的五個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合成了拳頭:「地、富、反、壞、右。」而後,又十分耐心地把他的拳頭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地,地主。富,富農。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右呢,就是我,右派。」噢——王家莊的人明白了,原來是個壞東西。還細皮嫩肉的呢。

王家莊的人對顧後最深的印象當然不是細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從顧後來到王家莊之後,王家莊到處都是字。是標語。在積極勞動之餘,顧後定期要到大隊部去,提着一個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報》,從《人民日報》上挑出七八句話來,看見牆就刷。天地良心,莊稼人是不怎麼關心國家大事的,北京發生了什麼,莊稼人不知道。其實也不想知道。但是,自從有了顧後,好了。「國家」一有了運動,圍牆上的標語就體現出來了。顧後這個人使王家莊和北京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別的就不說吧,就說今年的春天,「反擊右傾翻案風」,那幾個字就是顧後寫的。顧後寫的是魏碑,那個「反」字寫得尤其漂亮。「反」這個字有一個特點,基本上都是由「撇」和「捺」這兩個筆畫構成的,天生就有一股子殺氣,靜悄悄地就呼呼生風了。再加上魏碑霹靂的稜角,像大刀一樣,像利劍一樣,是燒光殺光、片甲不留的氣概。顧後的字寫得實在是好哎。

為什麼要把顧後叫成「顧先生」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顧後來到王家莊的第七個年頭,王家莊小學的一位女教師回家生孩子去了。經王家莊小學申報,王家莊支書批准,決定了,女教師的課由顧後來代。顧後一得到這個消息就淚流滿面。這不是代課,是新生。一、黨願意把教書育人這樣光芒四射的任務放在了顧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見黨對知識分子是並沒有趕盡殺絕,還是愛護的。二、顧先生的改造是自覺的、努力的、刻苦的,顧後自己也渴望能得到一個評判的標準,就是苦於找不到。現在好了,顧後走上了講台,答案有了,看起來黨對顧後的改造是肯定的。等於是給顧後發放了一張合格證。顧先生失眠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念黨。顧先生擦乾了眼角的淚,肩膀上的擔子沉重了。

這麼多年來顧先生一直在低頭勞動,心無旁騖。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對教育事業是多麼地熱愛,現在,知道了。他「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執著,死心眼,瘋狂。一做上教師之後顧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比罱泥、挖墒、挑糞、耕田還要勤力,神經質了,怎麼使也使不完。顧先生平時是不說話的,是一個悶葫蘆。只要能不說,他決不多說一句話,決不多說一個字。現在,換了一個人,換了人間。他是一頭驢,拉起自己的兩片嘴唇就跑,從不松套。他的嘴唇現在就是兩扇磨盤,什麼東西都能磨碎了。他恨不能拿起一隻漏斗,對着孩子們的耳朵,把磨碎了的東西一股腦兒灌到孩子們的耳朵里去。顧先生教的是複式班。所謂複式班,就是一個班裡有好幾個年級。顧先生先用十五分鐘教一年級的加法,再用十五分鐘教五年級的語文。臨了,再拿出十五分鐘來做機動,把話題扯到課本的外面去,做科普,說理想,談未來,批判並詛咒美國和蘇聯。顧先生還把學生拉到課堂的外面去,藉助於陽光的影子,運用「勾股定理」來測量梧桐樹和苦楝樹的高度。由於顧先生不懈的努力,王家莊的每一棵樹都得出了科學的、準確的身高。當然,顧先生最關心的還是孩子們的思想。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給他們灌輸馬克思主義:

但對於社會主義的人,這全部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類經過人的勞動創造了人類,作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關於他經過自己本身的誕生、關於他的發生過程有着直觀的無可反駁的證明。因為人類和自然底實在性,因為人類對人類作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對人類作為人類底定在已經實踐地、感性地、直觀地生成了,所以對一個異樣的存在的疑問,對那在自然和人類之上的存在的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包含着自然和人類底不存在——已經在實踐上成為不可能了。無神論作為這種不存在並且通過這個否定來設定人類底定在;但社會主義作為社會主義再也不需要這樣一個媒介了;它從人類底理論地實踐地感性的意識和從自然作為本質開始。它是人類底積極的不再經過宗教底揚棄來媒介的自己意識,如同那現實的生活是積極的,不再經過私有制揚棄即共產主義來媒介的人類的現實性一樣。共產主義是肯定作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復元底現實的、對於後繼的歷史發展必要的基因。共產主義是最近將來底必然的形象和強勁的原理,但共產主義照這樣現在還不是人的發展底目標——人類社會的形象。

一講到馬克思主義,顧先生成了傳道士。他在布道。婆婆媽媽地竭盡了全力。可孩子們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複,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七十遍。「真理是不怕重複的」,顧先生對流着鼻涕的孩子們說:「真理就是在重複當中顯現並確認其本質的。」這一來課堂上的紀律就成了問題。顧先生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顧先生就做家訪,找家長去。「我要告訴你爸爸!」顧先生說,「我要告訴你媽媽!」當着孩子的面,他在家長的面前哭了。顧先生的淚水驚心動魄,具有心驚肉跳的效果。孩子們覺得他可憐,乖巧了。可孩子們還是不懂。「這樣吧,」顧先生說,「你們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腦子裡,等你們長大了,它就是你們身上的血。它會在你們的血管里熊熊燃燒,變成火把和燈塔。你的一生將永遠也不會迷失。」經過漫長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好了,終於有人背誦出來了。讓顧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夠背誦出來的反而是低年級的孩子,那些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同學。這是反常識、反邏輯的。然而,是事實。顧先生把這些孩子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小小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小分隊」。顧先生把孩子們帶到了田頭、路邊、打穀場的周圍。他迫不及待。他要讓他的孩子們「表演馬克思主義」。孩子們的聲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聲音就含糊了。可再含糊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孩子們的聲音是最正宗的馬克思主義。它原汁原味,來自遙遠的德意志,來自隆隆的十月炮聲和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它使不可企及變成了生活里的一個場景,就在孩子們的嘴裡,帶有吟詠和謳歌的況味,帶有洗禮和效忠的性質。家長們震驚了。他們站在一邊,把豐盛的魚尾紋眯在了眼角,張開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頭的表情,是望子成龍的最終成就,愚昧,但滿足。孩子們在他們的眼裡欣欣向榮。要知道,那可是馬克思主義哦,就連公社書記、縣委書記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們的孩子們卻早已是滾瓜爛熟。這是鐵的現實。驚天地,泣鬼神。家長們來到了學校,對校長說:「不管女教師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右派不能走。」

顧先生作為「先生」的生涯其實並不長,終止於一九六七年的冬天。為什麼呢?清理階級隊伍了。顧先生不知道,他其實還是賺了,在學校里多待了一些日子。早在一九六六年之前,毛主席就非常沉痛地告誡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從毛主席說話的口氣就應該聽得出來,他老人家苦口婆心了。他老人家早已是仁至義盡,遲早要動手。聽得出來的。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拍桌子。到了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毛主席擼起了袖口。可為什麼顧先生還能在王家莊小學一直待到冬天呢?這就是你們不了解毛主席了。毛主席不光是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他還是一等一的莊稼人。夏天莊稼還青在地里,毛主席怎麼也不會讓莊稼人的兩隻手閒下來的。等大米進了倉,棉花進了庫,他老人家的心也就踏實了。這個時候再抓革命,一抓就靈。

顧先生被清理了。所謂清理,說白了也就是批鬥。起碼,在王家莊是這樣。批鬥會是在王家莊小學的操場上召開的,一開始氣氛就相當地好,像熱鬧的、慶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過的,一開始總是謙讓着,客客氣氣的。其實呢,每個人都做好了後發制人的積極準備。到了關鍵的時刻,再端起酒杯,給予最後的一擊。等每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這時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覺得別人醉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清醒,少說還有半斤酒的酒量。這個時候的人最愛動感情,好的感情和壞的感情都來得快。一會兒是報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話不對,又成了徹骨的仇恨,順着酒的力量氣吞山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都是憑空而來的,影子都沒有。但酒讓虛妄變得真實。是真的,到了催人淚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說出來就鬧心,一輩子都對不起自己。要說。要大聲地說。要搶着說。要掄着說。要流着眼淚呼天搶地地說。要拍桌子、打板凳地說。毛主席說過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句話說得不好。在王家莊的人看來,革命和喝酒其實是差不多的。一回事。

批鬥會開得好極了。就是沒有人注意到佩全。其實小東西已經走到台子上來了。顧先生跪在地上,低着頭,胸前掛着一塊小黑板,肩膀上還摁着兩根擀麵杖。佩全來了,他從孔素貞、王世國、王大仁、於國香、楊廣蘭的面前從容地走過去,最終,在顧先生的面前停住了。什麼都沒有說,直接從懷裡抽出菜刀,對着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操場上立時安靜下來了。人們看着顧先生的血高高地噴了出去,像一道單色的彩虹。顧先生沒有立即倒下去,他抬起了頭來,睜着眼睛,紅艷艷地望着佩全。眨巴着,望着他,就好像剛才一直在做夢,這一刻,醒過來了。好像一點也不曉得疼。顧先生的嘴巴動了一下,看起來是想對佩全交代些什麼,到底也沒說成,栽下去了。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想起來把佩全摁住。可小東西是泥鰍,哪裡摁得住。佩全一邊掙扎一邊尖叫:「我背不出!我不背!我就是背不出!!我就是不背!!」

顧先生沒有死。卻死活不肯回到學校,放鴨子去了。雖說不再做老師了,有一樣,顧先生對自己的要求一點也沒變,還是和以往一樣地嚴。說苛刻都不為過。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放鴨子當然是和鴨蛋聯繫在一起的,說起來也許都沒人相信,顧先生從來沒有吃過集體的一隻鴨蛋。從來沒有。顧先生饞不饞?饞。可每當顧先生嘴饞的時候,他就要舉起一隻鴨蛋,對着陽光提醒自己: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鴨蛋,它是集體的,是公有制一個橢圓的形式,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公有制偉大和開闊的精神。一吃,它的「性質」就變了,成了私有的、可恥的個人財產,變成了糜爛的感觀享受。所以不能吃。饞是敵人,身體也是敵人。改造就是和敵人——也就是自己,做堅持不懈的鬥爭。

關於鴨蛋,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顧先生剛剛放鴨不久,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了顧先生的面前。姜好花,女,一個寡婦。說起來姜好花和顧先生的事情真的不一般,浪漫。先看看開頭吧。那一天顧先生正在小舢板上放鴨,河的對岸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手裡拿着一面水紅色的方巾,對着顧先生搖晃。故事的開頭先聲奪人了。顧先生知道,是有人要過河了。放鴨的替路人擺個渡,原也是極其平常的事。顧先生把小舢板划過去,看清楚了,原來是姜好花。顧先生和姜好花並不熟,從來沒有說過話。可畢竟是王家莊的人,好歹還是認識的。那就幫一幫人家吧。整個擺渡的過程都波瀾不驚。小舢板靠邊了,姜好花站直了身子,打算上岸。戲劇性的場面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姜好花突然揚起了拳頭,對準顧先生的後背就是一下。「咚」的一聲,相當重,跟復仇似的。顧先生吃了一驚,回過頭,姜好花的胳膊還揚在那兒,笑着,拳頭捏得緊緊的,下嘴唇同樣咬得緊緊的,做虛張聲勢的威脅,卻沒有再打。這個舉動特別了,款款的,別致起來了。是那種急促的、同時又悠揚的調子。顧先生從來沒有領略過。顧先生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領會,姜好花縱身一躍,上岸了。走了。小舢板在左晃右動,顧先生也在左晃右動。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國維說得沒錯,這一「鬧」字,意境全出矣!最有意思的是,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一個字。還是王國維說得好: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顧先生「鬧」了。相當「鬧」。接下來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姜好花的蹤影。這就更「鬧」了。顧先生的心裡起碼放了九百隻鴨子。「鬧」了好幾天,顧先生也就在水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笑,不「鬧」了。五天之後,姜好花卻以一種更加迷人的方式出現了,幾乎是鄉村傳說中小狐仙才有的方式。這個傳說是這樣的,說,一個光棍,討不到老婆,卻從獵人的手中救了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等他回到家,卻發現火紅色的小狐仙早已待在他家的灶膛里了,一滾,米飯有了,再一滾,菠菜豆腐湯又有了。從此,光棍漢和這個火紅色的小狐仙一起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萬(呀)萬年長。五天之後,沒想到顧先生也遇到這樣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了,剛進了小茅棚,顧先生打開鍋蓋,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米飯已經煮好了。熱燙燙的米飯伴隨着鍋蓋的打開,發出了輕微的「啊」的一聲。像深情的嘆息。而菠菜豆腐湯也是現成的。顧先生放下鍋蓋,四處看,連灶膛里都看了,沒人。顧先生再不解風情,這裡的奧妙他也能猜出幾分。顧先生感動了,關鍵是,姜好花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一個寡婦。這就更加地不同尋常了,帶上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溫暖和淒涼。顧先生不「鬧」了,心口裡是踏踏實實的幸福,還有感傷。飯是咽進去了,淚水卻淌了出來。

當天晚上顧先生就用肥皂洗了澡,靜靜地守候着姜好花的到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好花,她沒有來。八天之後,顧先生早已是心灰意冷,峰迴路轉,姜好花卻「轟」的一聲出場了。她是在深夜時分摸到顧先生的小茅棚的。為伊消得人憔悴,踏破鐵鞋無覓處,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顧先生點上燈,注意到姜好花的頭髮梳過了,通身洋溢着用力清洗和精心拾掇的痕跡。這一來她的身上就帶上了一種無畏和堅毅的氣質,容易使人聯想起電影上那些正面的、地下的、不屈不撓的巾幗英豪。姜好花看了顧先生一眼,到底是個利落的人,上來一步,「呼」的一下,燈滅了。黑夜的顏色一下子膨脹開來。

「書呆子,說實話,想不想?」

「想。」

「想什麼?」

「想你。」

「想我什麼?」

顧先生不敢說了。

「看來你是不想。」

「我想!」

「想什麼?」

「想你的身子。」

「想它做什麼?」

顧先生又不敢說了。

「想它做什麼?」

「想睡。」

「真想假想?」

「真想。」

「敢不敢?」

「敢。」

「真敢假敢?」

「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