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與遠雷 - 第6章
恩田陸
然而,就算上次的優勝者,也是著名音樂大學的學生,年紀輕輕,沒有比賽經驗,才會在資料甄選中落選。實際上資料甄選和實力基本上一致。從小專注於練習,嶄露頭角,又師事著名教授,表現出色的人行業里都清楚。畢竟,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也成不了「表現出色的人」。完全籍籍無名,如同彗星一樣閃現的明星,其實很少見。有些出身名門、從小「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孩子,受到過於細心的照料,反而難以離巢獨立。演奏會鋼琴家必須要有強韌的神經。沒有頂住壓力、轉戰各大比賽的體力和意志力,要挑戰殘酷的環球音樂巡迴演奏會,成為專業鋼琴家,是很困難的。
然而,眼前,仍有這些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對着鋼琴坐下,隊伍望不到盡頭。
技術只達到了最低水平。沒有成為音樂家的保證。就算運氣好,成為專業鋼琴家,也不一定能夠持續下去。他們從小開始,對着那黑乎乎的恐怖的樂器,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不知犧牲了多少當孩子的樂趣,背負着多少父母的期待走到了今天。而且,他們每個人,都在腦子裡夢想着自己沐浴着如雷般喝彩的那一天。
你們行業和我的行業一樣。
三枝子腦中浮現了真弓的話。
豬飼真弓是她高中時代的友人,現在是當紅懸疑作家。三枝子原本是海歸子女,只有從中三到高三住在日本,真弓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三枝子從小跟隨外交官父親,往來於南美和歐洲,在講究整齊劃一的日本,自然無法融入,最後能深交的只有真弓這樣的獨狼式人物。現在兩人仍會偶爾一起喝酒,每次見面她都會說,文藝界和古典鋼琴的世界很相似。
你瞧,很像吧,各類名目不一的比賽林立,新人獎也是層出不窮。為了鍍金,每個人都去參加音樂比賽,或是去參加新人獎。能以此為生的卻只有一小撮人。想讓自己的書被人閱讀,想讓自己的演奏被傾聽,這樣的人烏泱烏泱,但兩個行業都是夕陽行業,讀者和聽眾的人數都越來越少。
三枝子苦笑了。古典音樂的聽眾,在全世界都趨向高齡化,吸引年輕的聽眾,是這一行面臨的真實問題。
真弓繼續說。
需要一直一直不停地錘鍊核心本質,這一點相似;一眼看上去是優雅的工作,這一點也相似。人們都只看到華麗舞台上的完成形態,為此平時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需要老老實實沉澱下來,花許多時間練習,花許多時間來寫作。
確實,需要一直不停地錘鍊核心本質,這一點相同。三枝子表示同意。真弓的聲音,帶着幾分自虐的味道。
然而,音樂比賽和新人獎還是越來越多。大家都在拼命尋找新人。為什麼呢?因為這兩個都是難以為繼的買賣。這個世界異常殘酷,只是一般程度的努力,馬上就會被淘汰。必須不斷地拓展領域,持續輸送新鮮血液。否則,領地馬上就會縮小,那張大餅也會被攤薄。所以,大家永遠都在尋找新的明星。
三枝子只能回答說,成本不一樣。
小說本來就不需要投入成本,我們投入了多少代價,你知道嗎?
這一點我也同情你們啊。真弓並不反駁,點頭贊同,開始扳起手指。
樂器費、樂譜費、上課費、發布會的費用、鮮花、置裝、留學費用加上交通費。啊,還有什麼?
有時候還有場地費和人工費。製作CD,有時候也是自費製作。再加上傳單和廣告費。
窮人反正是玩不開的。真弓簡直要顫抖了。三枝子嘻嘻地笑起來。
這可是世上難尋的好買賣。一個接一個演奏會,永遠在旅途,永遠面對新的樂器。有些人會隨身帶着自己的樂器,但幾乎所有的鋼琴家都要在目的地的港口與等待他的那個女人相會。這個女人的性感地帶在哪裡,那個女人意外地難伺候,都必須一一記清楚,否則就會倒霉了。真羨慕那些能跟自己的樂器一起旅行的音樂家。不過,也只羨慕小提琴和笛子這樣的輕型樂器。大型樂器的演奏家,我可不羨慕。
兩人齊聲笑起來。
不過,有一點,我們是絕對贏不了的。
真弓露出一絲羨慕的神情。
不管到這個世界哪個角落,音樂都是共通的語言,沒有語言的牆壁。每個人都能分享音樂的感動。人類有語言的牆壁,我們真羨慕音樂家。
是啊。
三枝子縮起肩膀。關於這一點,她並不想多說。沒有親身體驗的人不會理解,也無法用語言傳達。而且,投資巨大,卻不一定能收回成本,但一旦體驗過「那個瞬間」之後,會得到無上的快樂,所有的辛苦都可以抵消。
確實如此。
最終,每個人都在尋求「那個瞬間」。一旦品嘗過了「那個瞬間」,就無法再逃離那種快樂的誘惑。「那個瞬間」就是那樣完美,是至高無上的快樂。
我們就算昏昏欲睡也還是一動不動坐在評審席上,過後一邊痛飲紅酒,一邊針砭業界,投入看起來像是白費心力的勞動和金錢,一個一個站上舞台的年輕人,也都是在追求「那個瞬間」,他們為此焦灼,為此熱烈期盼。
資料還剩下五份。
還剩下五個人。
三枝子開始考慮,之前的候選者里應該給誰及格。到現在為止自己聽到的,只有一個人,她可以肯定地給他及格。另一個人,其他兩位評審也推薦的話,也許可以及格。但是,其他人都沒有達到及格標準。
這種時候,她最猶豫的是次序問題。一開始自己認為「有戲」的候選者們,真的可以嗎?相同的演奏,現在再聽一遍的話,會不會評價不同呢?受出場順序的影響,恐怕是試聽和比賽的宿命。出場順序也應該算在實力裡面,可以這麼說。不過她仍然很介意這一點。
到現在為止,有兩個日本人。兩人都在巴黎的高等音樂學院留學,技術上無可挑剔。其中一個孩子,如果其他兩個人也推薦,三枝子可以給他及格。另一個人,很遺憾,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技術都勢均力敵,剩下的只能比誰能讓人「眼前一亮」了。才能突出、個性開朗的孩子當然占優勢,距離合格線,都只有分毫之爭。「那孩子有點意思」「那孩子有點特別」「那孩子讓人移不開眼睛」。猶豫不決的時候,最後只能靠這種語言無法表達的含混不清的感覺來判斷,這是實情。在比賽的時候,三枝子只能簡單地以自己「想不想再聽下去」為標準。
往下翻資料,一個名字映入眼帘。
JIN
KAZAMA。
在評選前,三枝子儘量不去了解候選者的信息。她希望自己能以對候選者本身和演奏的印象做判斷。
不過,她還是忍不住仔細地看起了那份資料。
資料是法語寫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幾個漢字,應該是日本人。照片上,是一個品貌端正,同時讓人感覺野性十足的少年的臉。
十六歲。
令三枝子注意的是,履曆書上一片雪白。幾乎沒有什麼可看的。
學歷沒有,也沒有參賽經歷。日本的小學讀完後來到法國。從資料上只能知道這些。
沒上過音樂小學,並不少見。這個行業神童層出不窮,很小就出道的人就可能不去上音樂學校。很多人等長大了以後為了學習演奏理論而重新進音樂大學學習。三枝子就是這樣。十歲出頭就在兩個國際大賽上得了亞軍和冠軍,被譽為天才少女,馬上開始了演奏活動,進音樂學校,有點像是先上車後補票。
但是,光看這份資料,也看不出KAZAMA
JIN這個少年,參加過什麼演出活動。
難道他是特許旁聽生?還有這種規定?
三枝子歪着頭思考。但是,這份資料竟然通過了,現在來到了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的選拔現場,簡直像是搞錯了。
但是,目光落到角落裡的「師從」這一項,她馬上明白這份像是惡作劇的資料能夠通過的理由。
她全身唰地發起熱來。
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