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狐 - 第3章

孑與2

  王柔花是見過洪水的人,也看見了洪水上漂的那些人畜屍體,以前的時候黃河灣里總有屍體漂下來,族長爺爺總是讓村子裡的人報官,等官差來過之後就把屍體找一處地方挖一個深坑埋掉。

  莊子上的人還有些不情願,不情願幹這些埋汰活計,結果被六公用拐棍打過之後才曉得,腐爛的屍體就是疫病之源。

  「一文錢兩碗我就喝!」

  王柔花停下腳步,瞅着那個戴着一支銅簪子的婆娘堅定地道。

  婆娘隨便甩一下抹布笑道:「看你母子也是遭了災的人,就便宜你了,一文錢兩碗。」

  說着話就從大木桶里裝出來兩碗泛黃的湯水放在王柔花的面前,趁着王柔花喝水的功夫仔細的打量她懷裡的鐵心源。

  沒鼻涕不流口水的乾淨孩子總是招人歡喜,婆娘探出手要去摸鐵心源,王柔花猛地一轉身不讓她摸。

  婆娘尷尬的道:「就是看這孩子讓人心疼。」

  王柔花小聲的道:「這孩子怕生。」

  原本正在好奇的打量婆娘衣着的鐵心源聽母親這麼說,趕緊哼唧兩聲,把臉轉向母親的懷裡,坐實了母親的話。

  婆娘見孩子不待見自己,也不在意自顧自的道:「老身膝下就一個姐兒,如果你願意就把這孩子留下來,這孩子就掉進了福窩窩,老身給你倆貫錢,你也好當嫁妝重新嫁人,我們從此永不相見你看如何?你要知道,這是老身看這孩子對眼才開的價錢,如今草市子上插草標賣孩子多了,五百文就能成交。」

  王柔花一言不發,喝乾了碗中水,丟下一枚銅子冷冷的瞅了一眼婆娘,就拖着澡桶繼續去找自己的存身之地。

  「不識好人心,老娘有的是機會看見你進青樓,孩子……」

  王柔花把兒子的襁褓往胸口靠一靠,並不理會那婆子的詛咒。倆貫錢就想要自己的寶貝?自己的寶貝將來是要出將入相的,給個金娃娃也不換,京城裡好人家的女子會說起青樓?這婆娘既然把這個污穢的地方掛在嘴邊,她的姐兒恐怕離青樓已經不遠了。

  買了兩個炊餅,王柔花漫無目的的在東京街市上行走,不知何時,她的身後跟來了幾個鶉衣百結乞丐,不緊不慢的隨在她身後。

  鐵心源擔憂的看着後面來意不善的乞丐,卻沒有任何辦法,很明顯母親剛才得罪了那個賣水的婆娘,她花了錢找了乞丐來搶自己。

  母親不為倆貫錢所動,那些乞丐就完全不同了。

  在鐵心源有目的的哭鬧聲里,王柔花也發覺不是很對勁,在向路過的捕快求告無果之後,絕望的她立刻就花了一百文錢買了一把鋒利的剔骨尖刀握在手上。

  乞丐們見王柔花握着尖刀向自己示威,對視一眼之後就緩緩的退後了,不過並沒有離開,只是遠遠地輟在後面等待時機。

  人少的地方王柔花不敢去,只能隨着稀疏的人流向前走,天已經昏暗下來了,街市上的人越來越少卻又下起了大雨。

  臨街店鋪的屋檐下都是密密匝匝的流民群,街巷深處的地方有更多的乞丐在那裡遊走,如同草原上的鬣狗一般在等待出擊。

  破傘擋不住雨水,不一會王柔花的衣衫就濕透了,換上乾爽襁褓的鐵心源倒是沒有沒有被風雨傷到半點。

  小貓一樣大小的小狐狸就臥在鐵心源的襁褓上,王柔花向前傾着身子不允許雨水滴到孩子的身上。

  鐵心源探出小手抓抓母親的下巴,雨水已經在那裡匯聚成小溪了。

  王柔花的眼睛裡射出母狼一般凌厲的眼神,哪怕是在大雨滂沱的時刻,鐵心源也看得清清楚楚。

  王柔花的眼前一空,面前出現了一堵雄偉的高牆,這道牆是如此之高,比起東京的城牆來也不遑多讓。

  別的高牆下都擠滿了流民,唯有這堵高牆下一個人都沒有,疲憊到了極點的王柔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安身之地,來不及細想,就匆匆的來到高牆的一處內凹的拐角處,將澡盆側放在牆角,自己和兒子以及那隻小狐狸縮在澡盆裡面,安心的看着外面的雨霧。

  跟在他們身後的乞丐二話不說就轉身離開了,別的流民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鐵心源心裡升起一股極度不安的感覺,他哭鬧着催促母親趕緊離開這個地方,不論是流民,還是乞丐,之所以不來這地方,一定有不來的理由,就像老虎的洞裡總是空曠的,不是老虎洞不能遮風避雨,而是因為在老虎洞裡死的更快。

  王柔花太疲憊了,疲憊的讓她沒心思去想別的事情,兒子的哭鬧讓她單純的以為孩子不過是飢餓了,重新用乳頭堵住了兒子的嘴巴,自己一手握着刀子警惕的看着外面。

  她的警惕並沒有維持多少時間,一天一夜的奔波早就榨乾了她最後一絲力氣,如今,有一條薄毯子蓋在身上多少給了她一絲溫暖,不知不覺的就把頭靠在澡桶上睡着了。

  鐵心源停止了哭鬧,正在吃小半塊炊餅的小狐狸疑惑的抬起頭,見鐵心源正在幫母親掩上衣襟,就低頭對付那半塊炊餅。

  直到此時,鐵心源才有功夫仔細的打量一下自己現在的母親。

  她的頭髮依舊是濕漉漉的,面色蒼白,面容倒是很娟秀,麻布衣衫的染色不是很牢靠,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一些淡藍色的印記。

  鐵心源探出手去,在她的臉上摩挲,沉重的腦袋靠在她的脖頸上,用力的嗅着來自母親的味道。

  就是這個婦人,帶着自己走過了一段最艱險的道路。

  如今,這條路似乎已經走到盡頭了,鐵心源卻沒有絲毫的埋怨,只有滿滿的感激。

  高牆上有一個小洞,這是用來排水的洞口,如今已然乾涸了或許改道了,這樣大的雨水也沒有多少水流出來。

  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那些看熱鬧的流民一瞬間躲得更遠了,不過那種幸災樂禍的目光依舊牢牢地刺在鐵心源的身上。

  他指着狐狸呀呀的叫着希望它能躲過這一劫,那個小小的洞自己鑽不進去,但是小狐狸進去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小狐狸見鐵心源伸出了手,就拋下炊餅三竄兩竄就來到他身邊張嘴叼住他的手指,鐵心源無力的垂下手……

  一個山一樣偉岸的身軀堵住了前面的缺口。

  鐵心源看得很清楚,這該是一員武將才對,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古代的武將,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面。

  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這匹戰馬很高,那個人全身鎧甲坐在馬上,就顯得更加魁偉了。

  古代的鎧甲都是厚重的,此人從上到下都披掛着鎧甲,即便是頭盔都是全密封的,只有冰冷的目光從柵欄里射出來,猶如實質。

  一杆長長的馬槊指向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王柔花,看到王柔花手中的剔骨尖刀從袖子裡掉出來之後,那個騎士就緩緩地催動戰馬,馬槊指着王柔花似乎要把她釘在牆上。

  鐵心源心中嘆息一聲,抱着驚恐的已經傻掉的王柔花嚎哭起來,同時把自己的身子擋在母親的面前。

  他知道自己小小的肉團一樣的身體根本就擋不住那支鋒利的馬槊,在馬槊就要靠過來的時候,王柔花忽然發瘋一樣的把鐵心源藏在身後,眼睛睜的大大的盯着那個騎士道:「莫傷我兒!」

  不知道是鐵心源的哭聲,還是王柔花的喝罵聲驚動了這具會行走的雕塑,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從頭盔柵欄後面傳出來。

  「無故靠近皇城十步者死!」

  王柔花面對這尊雕塑牙齒打着磕巴道:「民婦不知!」

  「陛下輦駕在此,某家沒有饒過你的道理,稚子無知,某家自然會送去憫孤院,至於你,國法無情,去死吧!」

  騎士手上的馬槊一探就從王柔花手裡挑飛了襁褓,他左手托住襁褓里的鐵心源,右手裡的馬槊就要再次刺下去。

  絕望的王柔花只是看着哭鬧不已的兒子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第四章

我來了

  堵住缺口的人群里走出一個老農一般黧黑的官員,他制止了武將的馬槊。

  那個坐在戰馬上猶如戰神一般的男子在他面前似乎連腰身都直不起來,他站在馬前,對那個武將罵道:「糊塗!」

  武將托着鐵心源從戰馬上跳了下來,彎着腰道:「這一農婦確實犯了天條死罪!」

  黧黑的官員看看武將,指指遠處擁擠的圍觀者冷冷的道:「犯了天條自然該問罪,但是這一農婦並非你軍中軍卒,手中即便是有尖刀想必也另有緣由,你乃是武官,何來處置百姓的權力?」

  武將把鐵心源還給了剛剛升起一點希望的王柔花,撓着自己的腦袋道:「不管是提刑司還是開封府來斷案,還不都是死路一條?小侄不認為伯父您會網開一面。」

  黑臉文官悶哼了一聲道:「國法一旦形成,自然要按律執行才好,雖說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但是皇權不容藐視,這是鐵律。懷玉,你少年氣盛,今後萬萬不可再有這樣魯莽的行為,你父親如今正在鳳州防禦使任上,多少人眼巴巴的看着他,希望他倒霉,你就任陛下侍衛親軍龍衛,萬萬不能有把柄被人捉住,否則就會牽累你父親。這個婦人確實犯了必死之罪,但是她們孤兒寡母的着實可憐,你當街殺人,對你經後的官聲極為不利!」

  少年將軍躬身謝道:「多謝包伯伯教誨,小侄記下了。」

  王柔花還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事情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是鐵心源卻聽得清楚,看到軍兵手上打着的旗號為「宋」,再加上這兩人的稱呼,對史書熟捻無比的鐵心源如何會猜不到這兩人的身份?

  他無論如何這兩位歷史上有名的人物,竟然一個殘暴,一個古板,自己母子不過是躲在牆角躲避一會大雨,竟然會連命都保不住。

  鐵心源怨毒的瞅着那兩個在雨傘下面交談的人,包拯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瞅了一眼站在雨中瑟瑟發抖的王柔花,走近兩步對她道:「汝之子老夫定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擔心。」

  王柔花的淚水掉在鐵心源的臉上,如同外面的大雨一般,鐵心源的眼神冷冷的釘在包拯的臉上一眨不眨。

  包拯稍微疑惑了一下,就搖搖頭把心頭奇怪的念頭甩掉了,子不語怪力亂神,自己確實不該多想,一個還未足年的孩子而已……

  脖子上拴着鐵鏈子,王柔花抱着鐵心源被捕快拖出牆角,鐵心源忽然看到了一輛巨大的馬車正好停在不遠處。

  馬車的車轅上站立着兩個彪形大漢,雖受大雨澆注依舊巋然不動,其餘侍立兩廂的軍卒更是如同雕塑一般一言不發。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十幾盞碩大的氣死風燈就已經把四周照耀的如同白晝。

  原本安靜的鐵心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聲音悽厲至極,王柔花一想到孩子今後將沒有母親了,也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無論牽着鐵鏈的捕快如何拖拽也不起來,只是抱着兒子坐在泥水裡痛哭。

  襁褓已經濕透,剛才因為害怕藏在襁褓里的小狐狸如今因為人多藏得更加小心了,調皮的尾巴總是在鐵心源的皮膚上刷來刷去,好幾次讓他的哭聲變得更加尖厲了。

  哭聲終於驚動了馬車裡的人,一個披着蓑衣的拿着拂塵的人從馬車裡走出來,低聲和包拯說了幾句話,瞅了一眼坐地痛哭的王柔花母子就重新上了馬車。

  不一會一個孱弱的青年人在巨大的傘蓋遮護下從馬車裡走了出來,親眼看了一眼王柔花母子,又抬頭看看黑暗的天空緩緩地對包拯道:「大災不斷,這是上天在警示朕,百姓受苦都是朕的責任。」

  包拯躬身道:「陛下已經因為大災下了罪己詔,天地自然會感念陛下一片誠心,來年自然風調雨順。」

  青年人輕輕地咳嗽一聲道:「這些年朕已經下了三道罪己詔了,在上天的眼中朕恐怕已經成了罪人了。算了,你們就少給朕造些孽,朕就心滿意足了,你認為這對母子有能力威脅皇宮,還是有能力刺殺朕?」

  包拯猶豫一下道:「沒有,然則法度的尊嚴還是要維護的。」

  「殺掉這個農婦就能維護法度的顏面了?朕不這樣看,皇家這些年折損了三位皇子,朕這些年之所以沒有子嗣,恐怕就與律法過於嚴苛有關。」

  包拯顧不得天上的大雨,摘掉斗笠任由雨水澆的滿臉雨水大聲道:「仁孝乃是我大宋的立國之樑柱,國法就是大宋的立國之基礎,如何能因為皇子出現意外就隨意廢黜?請陛下三思!」

  皇帝搖搖頭,指指城外道:「算了,朕今日看夠了百姓的屍體,實在是不想再製造一具了。傳旨,今借我皇家屋宇一角,與她母子安身,包卿不得多言!」

  青年皇帝說完話回頭瞅瞅坐在地上豎起耳朵傾聽的鐵心源,見她母子着實可憐,想起自己早夭的三個皇子心頭一軟,朝宦官揮揮手,就轉身上了馬車。

  包拯上前一步命人解開鎖在王柔花脖子上的鐵鏈子笑道:「陛下仁厚,你母子得脫也是僥天之幸,皇城腳下不宜安家,老夫給你另尋一處好些的住所如何?」

  把皇帝和包拯之間的談話聽了一個清楚的王柔花在清楚自己已經不會死掉之後,農婦的彪悍性子大發,抱緊了兒子大聲道:「我是陛下的子民,自然聽陛下的安排,我寧願在皇城腳下搭茅棚,也不願意住你給的大宅子!」

  王柔花說完就抱着兒子就往牆角里鑽,那個一直站立在旁邊的宦官笑呵呵的道:「這話在理!陛下給的哪怕是茅屋也比別人給的大宅子榮耀,這是五貫錢,是陛下賞賜你母子的。」

  宦官說完話,不理睬尷尬的站立一邊的包拯,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披在王柔花的身上道:「這是咱家給你的,就為你剛才說的那句話。」

  王柔花喜孜孜的一手抱着兒子,一手攬過沉甸甸的五貫銅錢,不等她感謝那個宦官,眼前已經不見了宦官的蹤影。

  包拯嘆息一聲對王柔花道:「好自為之吧!」

  王柔花悶哼一聲,就拖着自己的賞賜重新回到牆角去了。

  包拯環顧四周,瞳孔縮了縮,對身邊的捕快道:「除了那對母子之外,任何外人靠近皇城十步者,斬!」

  捕快們轟然響應,來到皇城十步以外,揮舞着手裡的刀子吼道:「外面的人豎起你們的驢耳聽清了,府尹有令,膽敢靠近皇城十步者斬!」

  王柔花回到牆角,把兒子重新放在澡盆裡面,搖晃着滿是雨水的腦袋得意的對兒子道:「哥兒,咱們家發了,現在有八貫錢了,你說我們就在這裡修一座小屋子住下來好不好?其餘的錢為娘給你留着,到時候一定給為娘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回來。」

  鐵心源張開沒牙的嘴巴,也跟着嘎嘎的笑,小狐狸見四周沒了那些人,跟着跳出襁褓,嚶嚶的朝王柔花叫喚。

  王柔花得脫大難,心情自然是極好的,拿手扒拉一下小狐狸的腦袋笑道:「你也是個有福氣的。」

  見兒子的襁褓已經濕透了,王柔花不敢怠慢,匆匆的取過換下來的襁褓,那個襁褓雖然潮濕一些,總比這套襁褓來的乾爽。

  有了立身之地的王柔花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在很短的時間裡,不但用一張油布搭好了一個簡易的帳篷,還把所有乾爽的衣衫鋪在澡桶里,帶着兒子和小狐狸跳進澡桶,準備睡覺。

  天上依舊下着雨,不過雨勢已經小了很多,偶爾飄進城牆角落裡的水滴擊打在油布上蓬蓬作響。

  王柔花坐在澡桶里祈禱道:「七哥,這都是您在天之靈的保佑,您一定要保佑我們的孩兒長得牛犢子一樣壯實,好給您開枝散葉,傳繼香火,我也一定會努力地幹活,把我們的孩兒養大。」

  鐵心源知道,這才是王柔花心裡最真實的一面,不管是皇帝,還是府尹,亦或是將軍距離自己都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