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公孫 - 第13章

一語破春風

  一輪紅日藏在雲朵後面,天地間一片昏黃,成群的牛羊在帳篷外發出嘈雜響動。微微抖動的睫毛,迷迷糊糊半眯的眼帘之中,帳篷在嗚咽的風裡鼓鼓囊囊的起伏,不一會兒簾角掀開,一束殘陽照在臉上。

  意識緩緩恢復過來,便聞到一股草藥的味道,一雙男人的手在給自己傷口換藥。腦子裡有些混亂,不過公孫止確定自己不是在狼穴里,而是匈奴人的帳篷,那……自己怎麼會跑到匈奴人的帳篷里?

  狼一般的危機感,讓他陡然坐了起來,重新纏上的繃帶震出點點殷紅,視線之中,給自己換藥的竟是那名小馬賊,對方臉上劃出驚喜,連忙將藥碗放下來:「首……領……你可醒了,大伙兒都在擔心……」

  「這裡是哪裡?高升呢?」公孫止在他攙扶下站起來,語氣低沉。

  李恪有些呆頭呆腦,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裡慌張的指着外面,「二首領帶着大家在外面吃肉,他們叫我進來給首領換藥……」

  「扶我出去。」

  公孫止終究有些擔心,一旦傷病,會不會有人趁機過來殺了他,坐這個位置,直到了外面,見到還剩下的一百多人聚集那裡說笑吃肉,心裡的石頭方才落下來。高升看到這邊,連忙撕下一塊羊肉跑過來,「首領先吃着,等會兒再烤幾隻,都是小羊,肉嫩!」

  長了一圈青色鬍渣的身影,從容的接過肉塊,看了一眼這部落中央被驅趕聚集起來的匈奴男女老少,低下嗓音:「我昏迷多久了?」

  「三天!」高升比了一下手勢,「那天跑的太久,天又黑實在找不到路,恰好看到這裡有一個小部落,兄弟們又累又餓,實在管不了這裡哪兒,就乾脆就直接殺進來了。」

  公孫止咬下一口肉,一邊咀嚼,一邊看着那邊瑟瑟發抖的俘虜,當中稍有些姿色、或年輕的少女,大多半裸着,大概也猜出一眾馬賊對她們做了什麼,裡面甚至還有赤裸的屍體夾雜其中,殷紅的鮮血正從大腿根流下來。

  對這樣的事情,在邊界上見怪不怪。

  「不清楚這裡是哪兒?」他看了一眼周圍浩瀚無邊的草原,沒有經驗的旅者很容易迷失方向的。

  高升搖頭:「反正就在匈奴境內,跑不遠。」

  「這樣也好,先讓兄弟們在這裡養傷一段時間,再做計較。」

  牙齒撕下那塊冒着油脂的羊肉,公孫止使勁的讓自己吞下,看着眼前的草原,蒼鷹在空中翱翔過去划過殘陽,不久之後,這個白天便是過去了。

  ……

  遠去洛陽,大將軍府。

  院中的蒼樹搖擺,樹枝被風吹着掃過屋檐,下方的窗欞亮着橘黃的光芒,人的影子倒映在上面,隨後傳來手掌呯的拍在矮几上的聲響。

  「陛下想要另立太子,我絕不答應,那蹇碩一介閹宦也想爭我兵權?還有那張讓那幫人,一個個包藏禍心,他日定斬了這幫閹人。」

  兩旁青銅燈柱靜謐的燃燒,堂中燈火通明,首位正中寬胖壯碩的何進憤慨的說着話,下方左右各跪坐兩人,左側體形消瘦,白臉長須的男子乃是他的弟弟,車騎將軍何苗,待何進發過脾氣,他朝對方拱手:「大兄說的沒錯,這幫閹黨與我等水火不容,若再讓其得勢,你我兄弟將難有善終,今日從何皇后傳來的消息,陛下已有態度。」

  「那如何事好?」何進一拳砸在手心,呲牙苦想了一陣,最後還是望向右側的身影,「假司馬,你說說,可有什麼辦法?」

  那人名叫伍宕,此時聽到詢問,連忙起身拱手:「大將軍,既然陰陽失衡,不如引外陽以正洛陽陰盛,另則《太公六韜》言,天子將兵事,可威震八方。大將軍既可以向陛下表明忠心,也可震駭閹宦,不敢與大將軍爭鋒,此一計二用。」

  過的片刻,對面的何苗閉眼撫須點頭,看向首位上的大兄:「伍宕說的倒是可行。」

  「行倒是行,那該如何行事?」何進嘭嘭拍着桌面,「你直管說就是。」

  伍宕道了一聲是,然後站了出來,走到中間拱手,抬起臉,笑道:「耳聞陛下有意設置西園八校,大將軍不如借《太公六韜》讓陛下講武大軍,緩和君臣氣氛,然後再在八校尉里安插大將軍的親信,如此一來,那幫宦官依舊什麼也得不到,何談分權呢?」

  「不錯!」何進點頭,站起來來回走上兩步,喚來下人:「立即召議郎曹操、虎賁中郎將袁紹、淳于瓊、鮑鴻連夜到府上議事。」

  待那下人走後,何進眯起眼,大手一揮,笑起來:「如此,那幫閹宦奈我何?哈哈哈——」

  夜蟲飛舞撲進了燈火里,噗哧燒盡。

  ……

  即將動盪的洛陽相比,北方匈奴、鮮卑變得坐立難安,飛將呂布重返草原已過去半月有餘,屢屢掃蕩周邊,雖不亂開殺戒,也讓邊境安扎的匈奴人、鮮卑人感到不安,並不明白這位飛將到底在找什麼。

  而這一切,藏匿草原某個部落的公孫止心中便是清楚,對方正是在找他們這撥人。

  「那呂布一直徘徊草原上,咱們兄弟們根本走不遠,再待下去有人心裡會生變的。」高升走在帳篷里摸着大光頭,發着牢騷。

  公孫止有小刀叉過一片羊肉,此時他傷已經好了一半,日常行走無礙了,看着不斷走動的身影,虛按了一下手掌,「……拖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對方大概是存了逼降我們的念頭,不然以他的能耐,應該能找到我們。」

  「逼降?那也好啊,換一個官當也不錯。」高升叉腿坐下來,「總比咱們在塞北天天喝風好啊。」

  小刀嘭的釘在地上,公孫止擦了擦手,「出息!就算投別人麾下也要把眼睛擦亮點,那丁原、呂布像是一個成事的人嗎?」

  「可對方現在逼着咱們,能怎麼辦?」

  公孫止嘆口氣:「那咱們就給他送禮?」

  「送禮?」

  他點頭,望着帳外的陽光,「對,就是送禮。」

  第二天後,去往外面的馬賊回來,這次意外的帶來一隻緋紅的馬匹,高升瞪着大眼指着只有他腰那麼高的小不點,「首領……會不會小了一點?」

  那匹胭脂小紅馬偏偏頭,在光頭高升身上拱了來拱去,像是在找吮吸的地方。

  「過個幾年,就是好馬了,找個人將就給呂布送過去吧。」公孫止摸了摸小馬駒這樣說道。

第二十七章

歷史的大浪(二)

  平地上說話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沉默中,光頭大漢推開伸過來的馬嘴,蹲在地上,將臉撇到一邊。

  「你幹什麼?有事說事。」公孫止看他鬱鬱不樂的神色。

  高升咬牙切齒的站起來,大吼:「……既然咱們又不投降那呂布,還反過來還給他送禮,我這心裡憋氣,要麼乾脆再殺一場,要麼乾脆的投降還有一條活路,當初我老高參加黃巾也沒後悔過,反正都沒出路,大小拼一次總歸有希望啊,首領,看看咱們現在,做的什麼,哪裡還像狼了。」

  說話大聲,掙的臉紅了起來。

  周圍穿着匈奴人服飾的馬賊嘍囉們望過來,儼然有種大小首領要打起來的錯覺,連忙圍上來,看看情況。李恪這個小馬賊提着一根大棍子衝上來護在公孫止前面,「你……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大聲和首領說話。」

  高升瞪了他一眼,伸手推開,上前一步,頭低了低,聲音也低下來:「我老高沒想過要這麼大聲說話,就是……就是……心頭不爽。」說完這句,將臉扭開,抬臂拱手:「還請首領責罰——」

  「我責罰你做什麼。」對面的身影語氣不高,目光掃過一遍眾人,沉默了一陣,目光重新投到高升身上,方才開口:「……你說的都對,我心裡同樣憋屈,狼不狼,狗不狗的,但你要知道,狼也會選擇暫時隱忍,等到獵物露出破綻的時候,才會重新張開獠牙。」

  公孫止走到高升面前,將他拱起的手放下來,目光與之接觸,聲音陡然拔高:「……為什麼不投降呂布?不投降并州刺史丁原?他們能不能成事還兩說,但是今天我要告訴你們,男人的膝蓋可以跪天地、跪父母、跪祖宗,就是不能輕易給別人跪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跪,一旦跪下,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無數次,想要再站直,這輩子都難!!」

  風卷蒼雲,西邊的殘陽展出驚人心魄的瑰麗,彤紅灑在一眾沉默的身影上,一百多人心裡埋下了一些奇怪的東西,等待滋生發芽的那一天,或許那一天有人能夠驕傲的抬起頭來,或繼續卑微的低下頭顱,至少在這一刻,公孫止說的話,告訴他們關於——做人該有的驕傲。

  片刻之後,沉默的身影開口。

  「首領,我高升今日算是服氣了,你的話比那酸儒說的讓人心頭服氣。」高升伸手,「拿大碗來!」

  隨後,他揮起腰間的小刀在手掌割破手掌,鮮血滴進酒水裡,周圍一道道身影走過來接過刀劃開手掌,一滴滴的鮮血在酒水中稀釋或凝聚,漸漸變得深紅起來,高升將那碗酒水舉過頭頂。

  那聲音高亢雄壯:「首領,我這條命就給你了,往後絕無二心,再無異議。」

  仰頭,喝了一口,傳遞下去,人聲接着一個又一個的發出,「首領,等我們傷好的差不多,咱們打回去。」「對,不管是什麼飛將,我不怕,大不了就死了唄。」小馬賊李恪扣着腦袋,扭捏着,「首領……我……忘記該說什麼……」聲音嘈雜的繼續響着。

  公孫止伸手在半空按了按,周圍說話的聲音才靜了下來。

  「好,公孫止就在今日,就在此地,向各位弟兄保證,那日之窘迫,往後將斷不會再出現。」

  他握起拳,聲音狠厲:「今日的屈辱,來日我們吃了他。」

  嘩——

  空氣里響起一片刀出鞘的聲音,林立的片片刀光迎在晚風裡,高升拍起胸膛嘶吼:「吃了他——」

  「吃了他!」

  「吃了他!」

  兵器拍在鞘上,整齊的梆梆作響,一道道身影歇斯底里的發出吼聲,仿佛震撼了這片天光,不久天色暗下來。

  ……

  三月初,北方的積雪早已化開,來往的商隊越來越多,一片熱鬧的景象。

  東方勝帶着幾名馬賊嘍囉走在陰館城中的街道上,身上的袍子已經換成一件嶄新的了,只是臉上不見興奮的表情,李恪一身獵戶的打扮,抱着一根大木棍走在他身邊,饒有興趣的東張西望:「首領說的鐵匠鋪在哪兒……」

  二月末時的那晚追擊,以及三月初,呂布對他們的打壓,這樣擁有超強武力,又能調動邊軍的人,是他們無法忽視的,東方勝對首領暫時的妥協,也是贊成的,不然狼穴那邊都快揭不開鍋了。

  自從不少馬賊有了家眷後,有些女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若是斷了吃食,他們的危機就越來越重。此時他便是帶着作為禮物的小馬駒過來,不過說起來,他也不知道這匹馬到底貴不貴重,但看到那小馬還未斷奶,餓的只叫喊時,心裡擔憂那呂布翻臉會不會將他宰了……所以一路過來,心情並不是很好。

  隨後,東方勝帶着白狼原公孫止的禮物等在了太守府的院落中,顫顫兢兢的等候時,偶爾從前方廳堂的門扇裡面,能聽到女子的哭聲,以及斷斷續續雄渾嗓音的說話。

  「我夫君被賊人所害,如今只剩下我母子二人無依無靠,只得回到夫家……將淮兒養大成人,夫君之仇,還望主簿看在我夫君與建陽公的情份上……替我孤兒寡母……」

  「……布自然會找那幫馬賊,郭夫人切莫哀傷。」

  不久之後,裡面說話聲小了下來,門扇忽的打開,一身素白喪服的女人,牽着一個哭哭啼啼的孩童出來,看了東方勝這邊一眼,便徑直上了外面的馬車離去。之後,檐下有人招手邀他進去,跨過門檻,便是見到了裡間正中坐着的那位飛將呂布。

  東方勝小心上前拜見,對方濃眉橫目盯過來,嚇得心肝撲通撲通亂跳,「草民東方勝有呈情上稟,望主簿……」

  那邊,揮手毫不客氣的打斷,「講人話。」

  「……能否休兵罷戰?」東方勝話一出口,覺得有些不妥,補充了兩個字:「暫時……」

  案几上,常服戴冠的身形站起來,那魁梧龐大的身形給瘦弱的東方勝帶來巨大的壓迫感,大步走來的呂布低頭虎視看了他一眼,負手冷笑:「那頭狼可不會說這麼喪氣的話,看你這身也是讀書人,怎從了賊?」

  「家道中落,自然是人挪活,樹挪死,區區雖然迂腐,但還是知道先填飽肚子的道理。」東方勝被他盯的心裡多少有些發慌,也是硬氣的挺了挺胸口。

  呂布眯眼嗯了一聲,隨手拍在書生的肩膀,對方忍不住踉蹌走了幾步,他揮手:「你回去吧,公孫止殺了刺史妻弟、太守郭緼以及城中兵將,總要緝拿殺頭,吾也好交差。」

  「這……這……」東方勝心裡急成一團亂麻,輾轉時,方才想起一件事,小聲道:「這……我家首領讓區區送來一匹馬,說是主簿大人會喜歡的。」

  說着,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哦?」呂布轉過臉,眉頭不由挑了一下,「可在院中?」

  東方勝點頭擦汗:「在院中。」

  威猛的身形大步跨了出去,書生膽戰心驚的跟在後面,出了廳堂的門,便是聽到那匹小馬駒淒悽慘慘的長嘶,聲音虛弱的不行,東方勝心裡冰涼涼的,視線的前方,魁梧高大的身形一動不動,雙手握拳。不由暗叫一聲「慘矣!」

  然而,下一秒,呂布陡然大步上前從李恪手中奪過韁繩扯斷,雙手撫過紅亮,柔軟的鬃毛,又摸了摸小馬嘴,片刻後,大笑起身,大聲只說了一個「好」字,對那邊的書生招手:「你過來。」

  東方勝小心上前。

  「此馬我收了,你回去告訴公孫止,暫時放過他,讓他養好傷,練好部下,一月後,再與他較量,若贏了,此事揭過去,我自會向刺史稟報,若贏不了,過來給吾門下做一個副手。」

  呂布便是這樣對傳話的東方勝說了一句,方才揮手讓他們離開。隨後,他便仔細的檢查這匹胭脂小馬駒,臉上浮起笑容。

  「玲綺,多半喜歡的。」

  ……

  京師洛陽,關於皇帝劉宏檢閱軍隊的事情,在四月初已經敲定下,在上林苑平樂觀設大壇講武,到了中旬,集兵馬數萬結營為陣,劉宏親自披甲巡視,稱「無上將軍」,禮畢之後,關於西園校尉的事情也在此中落實下來。

  然而不久之後,皇帝便病重不起,與此同時,整個皇城、整個城池風波暗湧起來。劉宏躺在帷帳內,望着油燈殘燭在搖曳。

  「朕的時間不多了……」

第二十八章

歷史的大浪(三)

  青銅燈柱的火光在寢宮靜謐的燃燒,偶爾門扇推開的聲響,燭火搖曳之中,腳步輕柔的走進來,那是雍容的身姿,有宮人想要稟報,被她揮手壓下去,只是望着那邊張讓為首的十道身影匍匐在地上,龍榻的帷帳里,枯瘦的手臂虛弱的抬起又放下,乾瘦的身形躺在那裡,聲音微弱的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