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明 - 第12章
西方蜘蛛
丁雲毅也不客氣,朗聲而道: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攬月閣里靜悄悄的。
過了會,琵琶聲再度響起,接着帘子後的人吟唱道: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一曲既罷,攬月閣里喝彩聲猛然響成一片。
這「凱歌」中更深一層的意思,這攬月閣里十個人中怕是有九個人不懂,可是帘子後韓小小唱得實在是太好,又是一連唱了兩首,再不喝彩,未免顯得自己不懂音律,不解風情了。
丁雲毅也是聽得如痴如醉。
「凱歌」是自己從小就熟背的,卻沒有想到從一個女子嘴裡唱出竟是如此的別有味道。
原本他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思來到攬月閣的,對什麼名妓絲毫沒有興趣,但現在卻忽然對韓小小產生了莫大的好奇。
明末的名妓中,有許多是有才氣,有骨氣的烈性女子,面對國破家亡,有的一死以赴國難,有的落髮為尼。這一層大多鬚眉男子都比不上她們。
可惜的是韓小小唱罷一曲後便再未問丁雲毅什麼。只讓婢女出來說道:「我家韓姑娘有兩個問題想問大家,誰若能答上來了。我家韓姑娘願奉上一桌酒席相陪。」
這一來群情振奮,若能被赫赫有名的韓小小請陪次酒,那說出去是面子上是大為有光彩的事。
這些人中不乏博學多才之士,私下想想,一個女子的問題總難不住自己。
婢女代韓小小問出了第一個問題:「眼下紅夷猖獗,前些日子我大明水師奮勇一戰,大敗紅夷和海盜聯軍,殲敵無數,大振大明國威。我家韓姑娘想問,這紅夷從何而來?為何以一蠻夷之國敢挑戰我天朝上國?」
這一個問題可讓一眾賓客犯難。
若是問些詩詞歌賦,風土人情,他們是張口就來,可偏偏問了一個什麼紅夷。他們哪裡有空去管這些?
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客人站了起來,搖頭晃腦地道:「紅夷者,番外小國,其人渾身有毛,好食生肉,不講禮儀,兄妹互相通婚……」
搖頭晃腦說了半天,他邊上一個同伴站起來道:「錯矣,錯矣,西冷兄雖然博學多才,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山水,但對這紅夷卻不甚了解。」
「西冷」大是不服,忍不住道:「難道管甫兄便了解了嗎?」
第二十五章
紅夷
這位叫「管甫」的站了起來,也是一般的搖頭晃腦:「紅夷者,荷蘭也,荷花映月之荷,亦有稱和平之和者,乃泰西之國也……」
聽這人說的上路,丁雲毅也留上了心,誰想到這管甫接下來卻說道:「其國之大,非一般也。大略有我大明疆土之大,國有民眾億萬萬,船百萬條,兵千萬餘眾,能征善戰之將萬餘。其國王身高八丈,紅髮赤眉,故多以紅夷喚之。」
這人說的頭頭是道,眾人聽的聚精會神。二樓傳來韓小小一聲「哦」聲:「原來也是一個大國,怪不得敢犯我大明。」
「一派胡言。」
丁雲毅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呼了一聲。
這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給吸引過來,管甫大丟顏面,惱羞成怒:「你小小年紀,怎敢口出狂言?」
丁雲毅站起身來,不屑的朝他看了一眼:「紅夷叫荷蘭沒有錯,但哪裡有這位先生說的如此可怕?不過是西方的一個彈丸小國,全名是『尼德蘭聯省共和國』,原是被西班牙……也就是干臘絲人統治,後來獨立,所以與干臘絲人是世仇。從干臘絲人手裡獲得獨立之後,荷蘭發展成為航海和貿易強國,其商船數目超過歐洲所有國家商船數目總和,被譽為『海上馬車夫』。他們那的國王也不是身高八仗紅法赤眉的人,而是共和國首腦威廉二世總督!」
這一番話在座諸位聞所未聞,就連秦雲也睜大了眼睛,哪裡想到丁巡檢居然對紅夷如此了解?
「威廉二世總督?這名字倒是有趣。」二樓的韓小小的聲音傳來。
丁雲毅朝上看了一眼:「總督是荷蘭人一起推舉出來的,其實沒有多少實權。聯省共和國的運作體制和我大明完全不一樣。譬如說外交上,簽訂一項關係重大的條約,聯省共和國的首腦說了不算,得把條約拿到共和國議會去討論定奪;但共和國是由各個自治的省組成的,所以必須拿到每個省的省議會去討論批准;而每個省里都有一些自治的城市,所以,條約得先通過各自治城市的議會批准。然後,批准或不批准的決定,再順原路返回給省議會—聯省共和國議會和首腦。」
攬月閣里人人聽得都睜大了眼睛。什麼議會,什麼共和國,聽在耳朵里簡直和聽天書一般。
「他們的首腦總也和我大明皇帝相當吧,居然說出來的話都不算數?」韓小小大覺好奇,半信半疑:「既然你說紅夷是個彈丸小國,如何敢與我大明爭鋒?」
「這就叫夜郎自大了。」丁雲毅一笑:「荷蘭海上貿易發達,總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在歐洲,荷蘭與佛郎機人很相似,都極度缺乏土地,因此不得不向大海討生活。隨着海上貿易的展開,荷蘭人已經建立起一支龐大的遠洋船隊。大明萬曆年間,荷蘭東方艦隊副司令官韋麻朗率兩艘大型戰艦來到大明海面,企圖先患澳門,再占澎湖,不料途中遇到大風,漂流到了澎湖島。當時島上本駐有防倭寇的大明汛兵,因倭寇多在冬春季來犯,當時正值夏季,駐軍已撤回大陸,所以荷蘭人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占領了澎湖,並自說自話地宣布此地為荷蘭據點。」
攬月閣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丁雲毅的故事吸引住了:
「韋麻朗駐紮妥當後,讓一名大明商人去大陸同福建地方官員洽談通商事宜。我大明官員私自與外番通商乃是大罪,因此,該商人一上岸即被逮捕,地方官同時要求荷蘭人先退出澎湖。
可笑的是,荷蘭人居然把我大明當成了土著,對於朝廷的這一要求,韋麻朗只當耳邊風,他一面派人向朝廷駐福建的稅吏宦官行賄,一面寫信威脅地方官,聲稱如果不同意貿易,即派軍艦沿福建沿海進攻。結果,他們的這種做法引來了明朝50艘海軍戰船。」
說到這,丁雲毅的話里滿是敬仰:
「船隊指揮官名叫沈有容,曾先後參加過萬曆朝鮮之役和東南沿海剿倭戰役,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朝廷派出這樣一位將軍率船隊來談判,這是荷蘭人萬萬沒想到的。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沈有容向荷蘭人通報了明朝的商業政策並要求荷蘭人立即離開大明領土。雖然韋麻朗本人尚能保持風度,但其身邊的人卻惱羞成怒地拔劍示威。面對荷蘭人開戰的威脅,沈有容回答道:『中國甚慣殺賊,爾等既說為商,故爾代客,爾何言戰鬥?想是原懷作反之意,爾來睹天朝兵威耶!汝等不曾聽過我破倭海上,海水盡赤,吾不忍汝等步倭之後塵。』
荷蘭人是精明的商人,雖然他們宣稱開戰,但當發現自己的兩艘戰艦已經被50艘大明戰船團團包圍、對方的指揮官又是一位底氣十足的將領時,他們明智地選擇了撤退。歐洲海上霸主同大明的首次武裝較量就這樣以不流血的方式結束了,此次事件為澎湖留下了一塊稱為『沈有容諭退紅毛番韋麻朗等碑』,名傳千古!」
「好一個沈有容,不戰而屈人之兵。」韓小小忍不住贊道。
「汝等不曾聽過我破倭海上,海水盡赤,吾不忍汝等步倭之後塵!」這是何等的氣勢!
丁雲毅笑了一下,雖然看不到二樓帘子後韓小小的樣子,但他能想到此時韓小小的欽佩:「何止如此?紅夷總不甘心,於是屢次挑釁我大明,但次次都為我大明擊潰,在澎湖建立的要塞也被徹底摧毀,前次海戰,又是一敗塗地,如今紅夷安敢正視我大明?說什麼紅夷國土和我大明一般的但,真正是可笑得很。」
「管甫」惱羞成怒:「胡扯,胡扯,這都是你自己編造出來的,你小小年紀,焉能如此了解紅夷之事?」
丁雲毅尚未作答,秦雲已經大笑着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是誰嗎?沈有容殺倭寇殺的海水都變成了紅色的,這位丁巡檢在料羅灣一戰同樣殺得紅夷聞風喪膽!」
第二十六章
內閣制
「你們都不知道他是誰嗎?沈有容殺倭寇殺的海水都變成了紅色的,這位丁巡檢在料羅灣一戰同樣殺得紅夷聞風喪膽!」
旁人倒還沒有什麼,二樓帘子後的韓小小卻發出一聲驚呼:「難道是福建……」
她原本想說「福建贊理軍務丁遠肇」,話到嘴邊又想起大明律規定官員不得進妓院,雖然到了現在這命令已經幾乎等同一張廢紙,但傳出去福建贊理軍務的兒子逛妓院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因此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難道是先鋒鄭芝龍大人麾下勇士,連斬紅夷二人,重傷一人的丁雲毅嗎?」
丁雲毅倒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連個女人都知道,心下好奇,難道現在自己那麼有名嗎?
秦雲一邊答道:「正是這位丁雲毅丁巡檢!」
在座的除了秦雲和韓小小,十個里有十個只聽說過料羅灣大捷,根本沒有聽過什麼丁雲毅。
不過聽秦雲和韓小小的話,這個年輕人倒是真和紅夷打過,而且還立下了一些功勞。說出來和紅夷有關的事情便多了幾分可信。
那上面韓小小沉默下來,過了會只聽婢女說道:「我家韓姑娘身體有些不適,諸位請回吧,三天之內韓姑娘不會再見客了。」
那些興沖沖而來的客人頓時大為掃興,可韓小小又不是「攬月閣」的人,不過是這的老闆請回來撐場子的,也不能難為她。眼下既然她下了逐客令,那些客人一個個磨蹭了會,這才站起身來掃興而歸。
丁雲毅三人放才起身想走,忽然見到那婢女走了下來:「丁公子請留步。」
丁雲毅一怔,只聽婢女說道:「我家姑娘備下清酒一桌,想請丁公子賞光。」
這話一出,秦雲和謝玄頓時臉上露出大為羨慕之色,恨不得現在自己就是丁雲毅,能夠一睹韓小小的芳容。
可惜人家要留的不是自己。
秦雲湊近丁雲毅悄悄說道:「三哥,我和折白兄在客棧等着你。嘖嘖,就憑你那幾句話,就能見到韓小小,當真是羨慕死兄弟了。」
丁雲毅揉揉鼻子,笑了下,跟在那婢女後面上了二樓。
來到最末首的一間雅間前,婢女打開了門:「丁公子,韓姑娘就在裡面,請進。」
丁雲毅走了進去,婢女輕輕關上了門。
「韓小小見過丁公子。」
隨着這聲黃鶯一般的好聽聲音響起,丁雲毅第一次見到了韓小小。
美,美得驚心動魄。美,美得……丁雲毅搜刮乾淨了肚子裡的詞,也實在想不到該如何形容面前的這個女子。
丁雲毅也算是見過不少美女的了,可面前的韓小小,是完全不同於他那個時代的美。韓小小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讓人產生要窒息的感覺。
丁雲毅穩定了一下心情:「韓姑娘。」
「丁公子請。」
丁雲毅坐了下來,韓小小為他斟上了酒:「丁公子見多識廣,今天的一番話讓小小大開眼界,和丁公子相比,小小之前的那些一點淺薄東西都成了井底之蛙。」
「韓姑娘客氣了。」丁雲毅摸不清韓小小話里意思,順口應道。
韓小小卻顯得異常認真:「不知丁公子是從哪裡知道紅夷之國的?啊,叫尼德蘭吧?」
「還是叫荷蘭吧。」丁雲毅笑了一下,隨便編道:「我在軍中,接觸過一些泰西人,從他們嘴裡知道了荷蘭的事情。」
韓小小「哦」了一聲,隨即嘆息:「可笑我大明泱泱大國,知道荷蘭的竟無幾人。說出來的要麼荒誕不經,要麼古怪絕倫。丁公子雖然只……」
話說到這似乎覺得不妥,丁雲毅笑着幫她說道:「雖然只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巡檢。」
韓小小莞爾一笑:「小小失禮了,丁公子勿怪,是,丁公子雖然官不大,但對荷蘭了解得如此透徹,什麼共和國,什麼議會,簡直聞所未聞。想來那些國家極其混亂,堂堂一國之首要說話居然不算,竟然還要地方同意才可實行法令。」
「韓姑娘這話錯了。」丁雲毅正色說道;「這原是一個先進的制度,使得國家權利不至於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裡,避免出現獨裁、腐敗、混亂。其實他們的議會,和我大明的內閣制多有相近之處。」
他本以為一個女人不會對這些感興趣,沒有想到韓小小聽的聚精會神,丁雲毅這才繼續說道:
「我大明的內閣制也是極先進的。我大明內閣擁有『票擬』之權,這就使它對皇帝權力的限制,超過了過去的宰相。表面上宰相廢去,皇帝直接指揮六部、百司政務,實際上多半依靠『票擬』定奪,皇帝的意志和權力受到內閣諸臣極大的左右限制。由於票擬是下達皇帝詔令的正常途徑,所以明代內閣限制皇帝濫下手詔、中旨的鬥爭,更加制度化。而且內閣制約絕對實權的皇帝,也讓我大明的內閣製成為今日之世界最為先進的政治制度。」
韓小小大半能夠聽懂,一小半不太明白,不時插話問下心中疑惑,丁雲毅也都耐心和其一一講解。
「難道把皇帝的權利分散出去便是先進嗎?」韓小小略皺一下眉頭問道。
丁雲毅點了點頭:「話雖然不是如此絕對,但卻是有先例在前的。我朝正德帝荒嬉好戰不亞於隋煬帝,卻因為有楊廷和等閣老撐着未成大亂。嘉靖帝近三十年不上朝,卻始終未使皇權旁落,國家運轉正常,這一切都是拜內閣制所賜。因此我朝的內閣制雖然依舊有黨爭,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比之過去已經有了長足進步了。」
「聽丁公子如此一說,小小大開眼界。」韓小小嘆道:「只是我大明眼下內有賊寇四起,外有紅夷欺凌。為何不能恢復國家平靜?」
丁雲毅也是心中嘆息,韓小小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對國家大事卻是如此上心:「這就是空有好的制度,但內部權利的爭奪,卻極大的削弱了國家的力量。」
第二十七章
青樓皆為義氣妓
「空有好的制度,內鬥卻削弱了自己國家的力量。」丁雲毅話裡帶着惋惜,輕輕嘆息一聲:「就好比有人手裡握着一把舉世無雙的寶劍,但卻不知道如何使用是一個道理的。」
「和丁公子一席話,小小大開眼界。」韓小小絲毫不帶恭維:「小小雖是一個女流之輩,但亦關係國家之事。前些日子才到福建,便聽說我大明水師料羅灣大捷,福建贊理軍務丁大人的公子丁雲毅身先士卒,連續格斃紅夷多人,大受鄒撫帥賞識,不知丁公子現在和何處任職?」
這可讓丁雲毅有些尷尬了:「這個……我現在在澎湖當個巡檢。」
韓小小卻一點也不覺得什麼:「澎湖乃我緊要之地紅夷、干臘絲人、海盜多有侵襲,正需一位勇猛之士協助鎮守,丁巡檢當是不二人選。」
她這話說的客氣了,她曉得丁雲毅不過是一小小巡檢,不可能會獨自鎮守一方,因為才說了「協助鎮守」幾字。
丁雲毅心中奇怪到了極點,韓小小一個女人,怎麼對國家之事如此了解?連澎湖是要緊之地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