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明 - 第3章
西方蜘蛛
鄭芝龍
鄭芝龍這個人還是有很大本事的。
這個赫赫有名大海盜,英俊瀟灑,為人不拘一格,少年時代性情逸盪,不喜讀書,有膂力,好拳棒,以勇力聞名鄉里,他曾受羅馬公教洗禮,同時信仰海神媽祖與佛教道教的摩利支天菩薩,在日本,還參拜過神道的八幡神。
此人多才多藝,通閩南語、南京官話、日文、荷蘭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多種語言,且熱心學習劍術,也能演奏樂器西班牙吉他等。
這些都還是次要的,更加重要的是此人一手創辦出了武裝海商集團:一官黨!
從十六世紀大航海時代開始,武裝海商集團便成為各國海上貿易事業的一種常態。為了保護貿易事業的順遂,有著自己的武裝武力以免於海盜的侵擾,但自身也常常有著亦商亦盜的行為,打擊貿易上的競爭對手。
知名貿易公司當年當屬荷蘭的東印度公司、英國的東印度公司、中國的鄭芝龍的一官黨和李旦黨。
最為人所知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一開始基於政治、宗教上的理由專打西班牙、葡萄牙的船隊,但後來為了商業利益競爭,也干擾同航路的他國船隊,常洗劫非難與西葡(據點為澳門)兩國交易的中、日船隻。
不過後來鄭芝龍的橫空出世,讓荷蘭人吃足了苦頭。
鄭芝也很高明,一方面給自家的一官黨船隊增加令旗事業(海上保全)的業務,一方面又組織另外所屬的倭寇集團,專門侵擾沒有申請一官黨令旗保護的船隊,建立起自己在中國沿海的聲威,也有效降低單幹海盜行為的發生,後來就算是荷蘭也要甘拜下風,跟鄭芝龍合作生意。
現在要去見這個人,丁雲毅心中還是多少有些忐忑不安的。
不過見到丁雲毅的到來,鄭芝龍倒是相當的熱情,一口一個「項文」的叫個不停,好像真把丁雲毅看成自己的子侄一般。
把丁雲毅請到了自己帳中,鄭芝龍又一迭聲的吩咐趕快上好茶,轉過頭來對丁雲毅又是一通恭維,說丁雲毅如何如何文武雙全,在和紅夷的戰鬥里如何如何的勇敢,將來早晚出將入相等等等等。
丁雲毅連聲客氣,也弄不清楚鄭芝龍到底要做什麼。
說話間,鄭芝龍的親兵捧着一碗茶進來,正好丁雲毅一回身,和親兵撞個正着,一碗茶倒有半碗翻到了丁雲毅的身上。
親兵頓時面色如土,「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連連磕頭直喚「饒命」。
丁雲毅大是奇怪,不就是一碗茶潑到了身上,有什麼大不了的?
「殺了!」
鄭芝龍輕聲說道,頓時讓丁雲毅大驚失色,什麼「殺了」?
「爺,爺!」親兵放聲哭道:「爺,饒命啊!」
丁雲毅這才知道鄭芝龍原來要殺這個親兵,急忙起身說道:「參戎,一些小事,雲毅並不在乎,還請參戎放過他吧。」
「項文啊,坐,坐。」鄭芝龍嘆息一聲:「我知道這也的確是些小事,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端茶送水這樣的小事情都做不得,將來如何能夠上陣殺敵報效朝廷?眼看各地不安,流寇四起,聖上……」
莫名其妙的從這麼一點小事牽扯到了國家大事,丁雲毅一頭霧水。
「正因為他是我的親兵,所以我更不能容許他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禮。」鄭芝龍一通大道理說完,點了點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的親兵:「他從八歲開始就跟着我了,他十三歲那年我被海盜圍攻,渾身負傷,又是他把我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後來我當上了朝廷的官,原想也給他個官報答當年救命之恩,但他就是不願意離開,只想着在我身邊當個小小親兵,這樣忠誠的部下到哪裡去找啊,殺他我也實在是捨不得!」
丁雲毅這才鬆了口氣,原來鄭芝龍方才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小石頭啊,你家裡沒有人了吧?」鄭芝龍忽然親切的呼喚起了親兵。
「是,爺,小石頭從小就是個孤兒,不是爺收留了小石頭,小石頭早就死了。」聽到鄭芝龍口氣和善,親兵小石頭才放下心來。
鄭芝龍點了點頭:「這些年你跟着我,盡心盡力,也不容易,我就收你當個義子吧。」
小石頭因禍得福,被鄭芝龍收為義子,大喜之下急忙磕頭謝恩。
「起來,起來。」鄭芝龍居然親身攙扶起了小石頭。
「謝謝爺,爺,小石頭將來一定……」
小石頭話沒說完,忽然整個人僵在了那裡。他低頭看去,一把短刃深深的插進了他的心口。
「爺,我……」小石頭軟軟的倒了下去。
這一來驟起變故,大帳里的所有人都呆在了那裡。
鄭芝龍從小石頭心口上拔出短刃,眼裡居然有幾滴眼淚流下,他擦了擦眼睛:「來呀,按照少爺的規格把小石頭給葬了吧。」
「他跟了我十年,十年哪!」鄭芝龍連連跺足,「傷心欲絕」:「我當你親生兒子一般看待,可小石頭啊小石頭,你為什麼要做錯事呢?殺你就好像在剜我的心啊,從此後我再和說去說心事那……」
他悲痛的樣子,哪裡讓人想到他傷心的對象剛剛才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死在了他的手裡。
當小石頭的屍體被抬出去後,鄭芝龍這才停止「哭泣」:「我雖然不忍心,但家法就是家法,軍規就是軍規,半點不能容情。哪怕是我的親兒子觸犯了我,一樣照殺不誤!」
大帳里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都沒有。鄭芝龍從部下們的身上用目光一一掃過,最後特意在丁雲毅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會:
「諸位,你們有的是跟隨我多年的老部下,有的在最近才立了新功。我鄭某深受皇恩,當為陛下分憂解難,因此還望諸位同心協力,共助鄭某。但有不從鄭某心意,暗中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鄭某隻好痛下殺手,不管此人有多大的後台也是同樣如此!」
丁雲毅覺得有些奇怪,鄭芝龍這話明明就是說給自己聽的,可自己一個小到可憐的巡檢,又能夠威脅到他鄭芝龍鄭參將什麼呢?
第六章
「龍牙」
「賢侄。」
小石頭的屍體才被拖出去,鄭芝龍對丁雲毅的稱呼居然也都變了,透着異常的親熱:「我對令尊清棠先生素來仰慕,此次賢侄又是奮勇作戰,為了海戰大捷立下首功。賢侄要去澎湖,那裡海盜時常來往,又有紅夷侵擾,故此鄭某人有一點小小禮物贈於賢侄……」
丁雲毅的那個「老子」丁遠肇字端冉,號清棠,鄭芝龍為了透着兩人關係不凡,故特以「清棠先生」稱之。
丁雲毅聽到「禮物」二字,知道對方這是在拉攏自己。只是實在弄不明白,這個鄭芝龍怎麼一會殺人恫嚇,一會又要送上什麼禮物?
鄭芝龍讓人拿來一個長匣子,也不知裡面放的是什麼,他把匣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案上,語氣中居然大有不舍:「我知道清棠先生半生清廉,若以金銀財物相贈,必然引起他的不快,但這樣東西就大大不同了……」
說着打開匣子,裡面赫然躺着一把唐刀樣式的武器。
鄭芝龍把刀拿了出來,大是愛惜:「當年我東渡倭國,在倭國九州島學習劍術,偶遇會津一刀流的水正流川,與之切磋,沒有三合,手中武器斷裂,敗給了水正流川。我痛定思痛,那倭刀乃從我中華唐刀樣式而來,歷經發展,竟成名刀,水正流川不過依仗刀利這才勝了我,我如何肯甘心?」
丁雲毅從來沒有聽過這個故事,這時聽鄭芝龍娓娓道來,不禁大為上心。
原來鄭芝龍當日敗給水正流川後,到處尋找武器,意欲報仇,後來終於被他找到了定居在日本的福建泉州人,也是為未來鄭芝龍的老丈人,專為日本平戶藩主鑄刀的大鐵匠翁翊皇。
翁翊皇知道了鄭芝龍的來意後,修書一封,讓其去福建泉州尋找自己鑄刀的老師,中國有名的鑄刀師諸千里。
鄭芝龍趕回福建,找到了諸千里。諸千里聽說是要鑄刀與倭人爭鬥,也不多說,拿出了珍藏幾十年的天上落下來的一塊「天鐵」,耗時一年,按照唐刀樣式鍛造出了一把絕世寶刀,送給了鄭芝龍。
鄭芝龍拿着這把刀,回到日本,再度找到水正流川,大敗這個日本會津一刀流的傳人,名震日本九州。後來為日本華僑大海盜李旦所賞識,招攬門下,成為李旦的得力助手,從此開創了屬於自己的事業。
聽到這裡,丁雲毅這才明白。所謂「天鐵」,想來就是「隕鐵」了。不過鄭芝龍以唐刀大勝日本赫赫有名的會津一刀流的傳人,也算是大長志氣。
「這刀後來我給它取名字叫『龍牙』。」鄭芝龍朝丁雲毅看了眼:「你可知龍牙是為何物?」
丁雲毅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鄭芝龍一笑:「在上古神話里,世間有三大邪器,一名龍牙、二名虎翼、三名犬神,夏末為夏桀所有,之後暴政開始。上古三刀被供奉於夏朝太廟,商湯攻入夏朝太廟之時,黑雲遮天,鬼哭神嚎,龍牙、虎翼、犬神三大邪刀化為三股妖風襲來,頓時商朝大軍死傷無數。湯王棄戈下馬,手持軒轅黃金劍單人闖入太廟主殿,揮劍疾斬,三大邪刀被擊成碎片封印於地下。到了宋朝,鐵匠韓蘄在一處深山之中發現了商朝太廟的遺址,開啟封印得到了龍牙、虎翼、犬神三邪刀的碎片,其時碎鐵中隱隱有黑氣,觸之即發。後由韓蘄與宮廷鑄劍師合力鑄造,耗時一年零八天,鑄成降龍、伏虎、斬犬三把鍘刀,由大宋天子御批存放於開封府,時任開封府尹包拯成為第一個『開封三鍘』的持刀人……」
丁雲毅聽着也不知怎麼着心底里就是一股涼氣冒出。
神話故事未必可信,但見鄭芝龍說的如此認真,好像確有其事一般。
千年前的三大邪器在被軒轅劍擊碎之後,長年封印,日後居然成了代表天下正氣的「青天三鍘刀」,可謂物極必反。
鄭芝龍猛然抽出「龍牙」一半刀身,尚未完全離鞘,已是寒光凜凜,不可正視。大帳里一片驚呼之聲。
鄭芝龍的那些部下也大多是第一次見到此刀,人人都被刀的光芒震住。
鄭芝龍也沒有全拔出來,緊接着就收刀歸鞘,接着低沉的呼了聲:「丁雲毅,接刀!」
說完把刀拋向丁雲毅。
丁雲毅接住了刀,大喜,自己去澎湖,人生地疏,此時有了「龍牙」這麼一把寶刀防身,再好不過。
雖然不明白鄭芝龍贈刀的真正用意,還是握着刀大聲說道:「多謝參戎贈刀,丁雲毅必以『龍牙』鎮守澎湖,使海盜紅夷不敢正視澎湖之地!丁雲毅永感參戎之恩!」
「好丁雲毅!」鄭芝龍大讚:「去吧,去吧!你父清廉剛正,但知我贈送你寶刀鎮守海疆,必然不怒反喜,不要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丁雲毅也不多說,返身離開大帳。
那些鄭芝龍的部將也都紛紛起身告辭。
瞧着帳外,鄭芝龍似笑非笑。這時走進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見了鄭芝龍也請了個安,接着問道:「父親,當日孩兒要看一下龍牙父親都不肯,為何父親今天卻送給了丁雲毅這樣一個小小巡檢?」
這孩子雖然只有十歲,但說話口氣卻像極了大人。
鄭芝龍撫着兒子的腦袋說道:「明儼啊,龍牙雖然是把寶刀,但當年諸千里把刀給我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是一把兇刀,戴在身邊久了必然傷主。我追隨李旦後,為得李旦信任,以此刀送李旦,李旦死;後又追隨大海盜首領顏思齊,繼續以此刀博取信任,結果顏思齊得到這把刀後大喜,豪飲暴食,不幸染傷寒病,三十七歲就死了。兩人之死皆由此刀而來。凶,這倒凶得很那!」
「是,鄭森明白了。」鄭森垂手說道。
鄭芝龍甚是疼愛自己的兒子,一笑而道:「明儼,一把刀算不得什麼,如能成就大事,區區一把刀失去又有何妨?你明白了嗎?」
「鄭森懂了,大事永遠都要比死物重要。」
第七章
暴菊花?
丁雲毅對鄭芝龍的做法實在有些摸不清頭腦。
儘管自己的那個所謂老子丁遠肇是福建贊理軍務,但實實在在的,自己卻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了,可看鄭芝龍的意思,卻對自己極為重視,又是殺人恐嚇,又是贈刀的。
鄭芝龍究竟在那打的什麼主意,自己可真的弄不清楚了。
想不通的事情丁雲毅就乾脆放下不想,省得傷腦筋。現在要緊的是去澎湖上任。
巡檢不過是個九品小官,上任既沒有人送行,也沒有人要交代什麼。也就福建巡撫鄒維璉寫了份手書,讓丁雲毅帶給彭湖標把總洪調元,大概意思就是給洪調元派了一名巡檢云云,連個正式的任命都算不上。
洪調元那裡丁雲毅倒不用擔心,他是丁遠肇的門生,想來也不會為難自己。
因為丁雲毅在海戰中的出色表現,再加上為了安慰丁雲毅,鄒維璉賞了丁雲毅「一筆」銀子——三十兩,又允許他在軍中任意挑選兩人與其同行。
丁雲毅哪裡知道要選誰和自己一起去澎湖那個不毛之地?想了半天,選了個自己之前上司蕭易風。
蕭易風的百長是不入流的,丁雲毅雖然也是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可到底是九品的巡檢。再加上丁雲毅救過蕭易風的命,一說之下,蕭易風二話沒說就應允和丁雲毅一起去澎湖。
還有個選誰丁雲毅可就不知道了。
正想胡亂挑選一個,忽然那邊拖出了一個當兵的。這當兵的被掀翻到了地上,兩邊的兵士拿起軍棍劈啪就打。
被打的兵士倒也硬氣,十軍棍下去,硬着咬着牙強挺着一聲不吭。
「老包又挨軍棍了。」一邊的蕭易風連連搖頭。
「這誰啊?」丁雲毅順口問了聲。
蕭易風苦笑了下:「這人也算是我老鄉,就包雎華……」
名字才出口,丁雲毅差點失聲笑了出來。包雎華?暴菊花?怎麼天底下還有那麼怪的名字?不過想想也是,這個時代的人哪裡知道什麼是暴菊花?
蕭易風不知道巡檢心裡在想什麼:「這個人打仗倒是不怕死,真敢玩命,可就一樣不好,喜歡賭錢。餉銀到手,頂多半天就歸別人了。沒銀子了怎麼辦?拿東西典當去,看到什麼拿什麼,也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這人倒是有趣,丁雲毅心裡想道。
那邊軍棍打完,包雎華被帶進去驗了傷,一會出來,一瘸一拐的朝這走來,蕭易風笑道:「老包,這次有犯了什麼事了?」
「老子把蔣把總的秋褲拿出去當了,這不挨了十軍棍?」包雎華嘟囔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