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明 - 第5章

西方蜘蛛

  「啊,這個……」

  丁雲毅抓了抓腦袋,邊上包雎華幫着大吹牛皮:「我們巡檢大人那是最清正廉潔,最願意與屬下同甘共苦的了。洪把總和弟兄們既然要靠捕魚維持生計,我們巡檢大人當然也是如此。」

  阿喜這才恍然大悟:「那你也是一個好官了。」

  好官?本「巡檢大人」和官勉強沾邊,在上司面前說話那是半點分量也都沒有的。同甘共苦?堂堂的把總都拿不到餉銀,本巡檢大人不捕魚難道等着餓死?丁雲毅心裡連聲嘀咕。

  可阿喜天真爛漫的樣子,卻讓人人都覺得喜歡。

  那些漁民也都不知道巡檢究竟是個多大的官,聽着洪調元和包雎華一吹一唱,人人也都當這位新來的丁雲毅是個多了不起的官,當下一個漁民說道:

  「巡檢大人,前幾天來了一幫紅夷,是啥和啥公司的……」

  「荷蘭東印度公司吧?」丁雲毅幫着說道。

  「對,就是這啥公司的。」漁民連連點頭:「格三差五的就來一次,每次來了又要我們供吃的又要我們供喝的,稍有怠慢就又打又罵,洪把總和他們爭執過一次,結果差點和他們動起手來。洪把總說咱們人少,打不過他們,等將來朝廷派大官帶着軍隊來了,再好好的教訓他們,這次你就是來教訓那些紅夷的吧?」

  教訓?就我們這三個人教訓荷蘭人?丁雲毅硬硬頭皮說道:「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隊已經為鄒維璉鄒撫帥打敗,想來再也不敢來搗亂了?」

  「可要是還來了怎麼辦?」那漁民不依不饒地問道。

  眼看周圍漁民一個個都把期望的眼光投到自己身上,好像把自己當成主心骨一般,丁雲毅忽然豪氣大起:「再來,就打他們個狗日的!」

  漁民們先是一怔,接着一片歡呼:

  「巡檢大人英明,再來就打他們個狗日的!」

第十章

大有可為??

  這次出海捕魚,靠着阿喜和一眾漁民的指導,總算也不至於空手而歸。

  洪調元那裡倒是收穫豐厚,下了船來,笑嘻嘻地說道:「老弟,走走,今晚叫上弟兄們一起喝酒,算是為你接風了。」

  回到軍營,那些出海捕魚的十名弟兄們也都回來了,聽說新來了一個巡檢,人人都覺得驚訝。這個鬼地方,只有想離開的,還真沒有聽說自己要進來的。

  丁雲毅的巡檢身份,在澎湖也算是第二「大官」了,十個當兵的一個個前來見過了丁巡檢。

  洪調元在這裡當真是半點架子也都沒有,笑嘻嘻的讓弟兄們陪着丁巡檢說話,自己叫上老紀一起去弄酒菜。

  丁雲毅年紀在這最輕,大家想他是巡檢,又聽說他是丁遠肇丁大人的公子,起先誰也不敢多話,但慢慢的發現這位丁巡檢和洪把總一樣,也沒什麼架子,這才開始熱鬧起來。

  弟兄們都好奇丁雲毅怎麼來這荒島上,丁雲毅知道和這些當兵的說大道理沒有用,在那想了一下,乾脆實話實說:「我能有什麼辦法?幾天前我還和各位兄弟一樣都是小兵一個,偶爾立了些戰功,升我當了個巡檢,但攤上了個不講情面的爹,怎麼辦?論官級,他是我的上司,論私情,他是我的老子。我要不答應了,回家大板子侍侯着。」

  「轟」的一下,弟兄們一起笑了起來,頓覺這位巡檢大是親切。

  笑過,一個當兵的忽然嘆了口氣:「巡檢啊,有辦法趕緊着離開這裡,弟兄們眼巴巴的都在想着辦法走人。要不是洪把總平常待我們不錯,弟兄們早就散了,了不起不穿這身衣服,回家種地去。」

  方才介紹的時候,丁雲毅已經把所有弟兄們的名字都記得了,他認得這人叫陳冬,算是跟隨洪調元最早到澎湖的了。眼看連他都是牢騷滿腹,丁雲毅開始覺得要不採取一些辦法,這些弟兄們的心早晚會散。

  在那想了下,忽然神神秘秘地道:「我看這地方倒大有可為……」

  一句話把弟兄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正想發問,那邊魚香味已經飄了出來,接着就看到洪調元和老紀一人端着一個大盆子走了出來:「來,來,弟兄們,吃飯,吃飯,今天這頓可豐盛了。老紀,去把酒拿來。」

  「豐盛個屁。」陳冬和弟兄們一起站了起來,嘀咕了聲:「除了魚還是魚,老子現在聞到魚腥味就想吐。」

  果然和陳冬說的一樣,兩隻碩大的盆子裡,一盆子是紅燒魚,一盆子是魚湯。這東西要天天吃,當真膩味到了極點。

  洪調元讓弟兄們席地坐了下來,接過老紀拿來的酒罈,笑嘻嘻的在眾人面前的碗裡倒滿了酒,第一個舉了起來:「來,丁巡檢肯來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算你我榮幸,這碗敬了丁巡檢!」

  弟兄們亂鬨鬨的舉起了碗,全都一飲而盡。洪調元連聲和丁雲毅客氣:「老弟,嘗嘗,嘗嘗,旁的本事我沒有,可這燒菜的本事正經廚子也未必比得上我。」

  丁雲毅嘗了口,魚肉燒得果然滑膩可口。邊上蕭易風和包雎華大快朵頤,吃的讚不絕口,可是其他人想來都早吃得膩味了,都懶洋洋的對兩大盆魚肉提不起興趣來。

  陳冬心裡還牽掛着丁雲毅方才說的話:「丁巡檢,你給弟兄們說說,這地方怎麼大有可為?」

  一句話把所有人的好奇都提了起來,只有洪調元不明就理的問道:「什麼大有可為?」

  「洪把總,丁巡檢說我們在這裡能有好處。」

  「啊——」洪調元怔怔的看向丁雲毅,滿臉期待。

  想想也是,這裡今天走兩個明天跑一雙,再這麼下去洪調元非成光杆司令不可,聽着丁雲毅說他有辦法,哪有不期待的?

  丁雲毅可有些犯難了,自己也就是順口一說,誰想到兄弟們還當真了?

  可那一雙雙期待的眼神……

  腦中忽然靈機一動:「我聽人說,這裡常有海盜和外番前來補給?」

  「是!」洪調元點了點頭:「別看澎湖小是小了一些,可卻常有船來補給。有的時候是海盜,有的時候是『泰西』。」

  丁雲毅問了一聲:「台灣離此不遠,為何他們偏要選擇這裡?」

  洪調元仔細解釋道:「台灣現在紅夷勢力大漲,干臘絲人鬥不過紅夷……」

  丁雲毅知道,這些都是明朝對西方人的稱呼。

  泰西指的是西方。「泰」為遙遠的意思,泰西就是遙遠的西方的意思,是明朝時的學者對歐洲的稱呼,明朝時期學者們對歐洲的認識基本來自歐洲的傳教士們,諸如利馬竇這些人給明朝的士大夫們帶來的信息非常雜亂,也導致在明朝時期對歐洲的認識非常雜亂,光是稱呼就有泰西、遠西、大西國、大西洲、大佛郎機、歐巴邏等等,對歐洲有多少國家的說法也是各異,雖然有些人甚至認為歐洲是葡萄牙的一部分,但是總體來說明朝的士大夫們對於歐洲的國家是有相當程度了解的,特別是一些主要的國家,如葡萄牙、荷蘭、西班牙、英國、法國等是比較了解的,有些人甚至知道哪些國家是世仇,哪些國家是聯合。相對於對於歐洲兩眼一抹黑的後金末年,明朝在這方面算是相當進步了。

  至於「紅夷」則指的是荷蘭,也有人叫「和蘭」,佛郎機,說的是葡萄牙,而「干臘絲」,指的其實是西班牙。

  洪調元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紅夷是斷不准干臘絲人去自己控制的港口補給的,對海盜也是多有防範,除了劉香這樣和紅夷早有勾結的大海盜外,其餘小股海盜是嚴禁靠近港口的。台灣尚且如此,福建就更加不用說了。因此那些小股海盜和干臘絲人、佛郎機人等等,便選擇了澎湖這一折中點,這裡我大明和紅夷的勢力都很薄弱,也無暇照顧於此。」

  丁雲毅點了點頭:「他們上島後燒殺掠奪嗎?」

  洪調元搖了搖頭:「這倒還不至於如此。」

第十一章

搶他們個狗日的!

  「這倒還不至於。」洪調元搖了搖頭說道:「不管是海盜還是干臘絲人,都很清楚澎湖是他們在附近唯一能夠得到補給的地方,破壞了這裡就等於斷了他們自己的生路,因此燒殺掠奪這樣的事情倒從來沒有發生過。不過有時候買了東西不給錢,喝多了酒發下酒瘋那就在所難免的了,有的時候這種事情我們也就忍了。」

  其實他話里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他們不忍也得忍。

  整個澎湖在丁雲毅他們沒來之前,連着老頭老紀在內一共只有十二個當兵的,他們拿什麼和海盜外國人去拼?

  丁雲毅忽然說道:「搶他們個狗日的!」

  一句話,讓所有人一齊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向了丁雲毅。

  「搶?搶什麼?」洪調元好沒有聽清一般問道。

  「搶海盜和泰西人!」丁雲毅惡狠狠地說道。

  「你瘋了,咱們可是官兵那!」洪調元聽的目瞪口呆。

  丁雲毅在另一個時代本身就是跟着三哥混社會的,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司空見慣,他可不會去管自己現在是什麼身份:「把總,諸位兄弟,憑什麼海盜和外國人吃香喝辣,我們就得在這島上當漁民過苦日子?海盜和外國人能搶,咱們一樣能搶!」

  「老弟,老弟。」洪調元被嚇傻了,急忙打斷了他的話:「海盜是海盜,官兵是官兵,這事要捅了出去,那是掉腦袋的罪名啊!」

  「掉腦袋?」丁雲毅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搶了他們,誰會告發?你?你?還是海盜自己會去報官?搶了也是白搶!把總,這次你聽我的,不然這島上早晚一個人都沒有,咱們只搶海盜和外國人的,反正他們那些東西來得也不乾淨!」

  洪調元腦袋裡一片混亂,上面怎麼給自己派來了這麼一個巡檢?恩師丁遠肇半生清廉剛正,又怎麼生出了這個個強盜兒子出來?

  洪調元為人雖然沒有多大本事,但做事謹慎小心,跨越雷池的事那是半分也都不肯做的。也正因為如此,從軍那麼多年依舊是個小小把總。

  眼下丁雲毅居然提出這麼個「辦法」,對於洪調元來說無異於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洪調元是堅決不肯答應的,但弟兄們眼裡卻一個個露出了熾熱。

  在這小島上窮困潦倒到了現在,好容易派來了個如此「通情達理」,膽大包天的巡檢,哪有不高興的道理?

  弟兄們這麼一想,洪調元這位最高長官倒被冷落在了一邊。

  那些當兵的一個個興致大起,追着問該如何如何做,丁雲毅有問必答,如何如何選定目標,如何如何實施搶劫,事後如何如何遮掩。

  弟兄們只聽得血脈賁張,人人恨不得現在立刻就行動起來。洪調元幾次想要說話,都被手下弟兄不耐煩的打斷。

  「夠了,一群混帳東西!」

  洪調元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一聲暴喝這才制止了興高采烈的討論。洪調元氣得臉上的肉亂抖,先指了指手下,再指向了丁雲毅:「丁雲毅,丁項文,你好歹也是書香門第之後,如何說出這等話來?我那恩師何等清廉剛正,卻生下了你這個,這個……」

  後面的話終究說不出來,倒還是丁雲毅幫他說出:「不屑之子是吧?」

  「對,不屑之子!」洪調元嘆息一聲,語氣也多少平緩了些:「丁老弟啊,咱們吃的是朝廷的俸祿,當的是大明的官,怎可以干那些海盜才能幹的勾當?這要傳了出去,我大明官員的臉都要被丟盡了。」

  「洪把總!」丁雲毅站了起來,絲毫也不畏懼:「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弟兄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眼看着一個個過得和叫花子似的,還何談什麼保衛澎湖?朝廷答應我們的餉銀補給到現在絲毫也都沒有看到,萬一紅夷打來,我們拿什麼和人家拼命?就靠我們這十五個人十五把刀?簡直就是笑話!」

  洪調元怔在那裡,過了半晌這才說道:「可我們也不能做這勾當,寧可餓死……」

  「洪把總!」丁雲毅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們搶的是海盜,是干臘絲人,是外國人,可不是搶的無辜百姓。紅夷為什麼能夠盤踞台灣?劫掠過往船隻?靠的就是劉香這樣的大海盜幫忙。紅夷能夠審時度勢,借力用力,為何偏偏我們就不能了?我不會講什麼大道理,我只知道兩點,第一是想方設法填飽弟兄們的肚子,第二是我們得把自己武裝起來,別紅夷刀都要砍到我們頭上了,我們餓得連刀都揮不動了!」

  眼看着弟兄們一個個都頻頻點頭,洪調元急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雖然覺得丁雲毅說的話也有道理,但要讓他去做這等營生,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丁雲毅嘆息一聲:「洪把總,弟兄們,現在紅夷船上裝的都是大炮,轟的一下,威力巨大,還有佛郎機炮,更是驚人。有種每個母銃配合九個子銃,輪流發射,人稱『子母銃』,甚至有的還安裝了瞄準具,這些歐洲……啊,不,泰西人都有。他們要帶着這些東西殺來,我們拿什麼抵擋?刀,還是石頭?」

  說到這些丁雲毅真得感謝自己在另一個時代的父親了,如果不是他從小就讓自己學習這些,眼下自己還真說不出來。

  洪調元和那些弟兄們聽得目瞪口呆。

  明朝火器技術已經相當強大成熟,最早的佛郎機炮早在嘉靖三年就已經仿製成功,甚至威力更勝歐洲人的火炮。

  僅在嘉靖年間,兵仗局,軍器局和邊關駐軍就製造了大樣佛郎機、中樣佛郎機、小樣佛郎機,騎兵佛郎機,佛朗機式流星炮、百出佛郎機、萬勝佛郎機、連珠佛郎機、無敵大將軍炮、鋼發貫等十多種,總數達三,四萬門之多,分別用作艦炮,城防炮、戰車炮、野戰炮、步兵槍、騎兵槍成為明軍的主要裝備之一。

  但是像洪調元和澎湖上的這些小兵們,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兵器。丁雲毅一說,人人驚訝。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怒斥:

  「好啊,你們這些當兵的,不思報效朝廷,保衛黎民,卻在這裡私自商量要當海盜,走,走,我和你們到鄒維璉那打這場官司去!」

第十二章

秦解元

  「我和你們把官司打到鄒維璉那!」

  這一聲聲音響起,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丁雲毅的手立刻按到了腰間的刀柄上,此時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不管來的是誰,殺人滅口!然後把洪調元和所有的人都拖下水去,讓他們想不和自己一條心都不行!

  誰知等說話的人走了進來,洪調元和一眾兄弟都鬆了口氣,洪調元的臉上居然還露出了笑容:「你個不要臉的秦解元,打不死的讀書人,今天又到我這裡來混酒喝了?」

  想來這位秦解元和大家都熟,洪調元手下當兵的一個個都笑嘻嘻的和他打起了招呼。

  等到看清這位秦解元的臉,丁雲毅一怔,原來正是白天給自己指路的那個釣魚的年輕人。

  秦解元也是一臉笑嘻嘻的樣子,目光忽然落到了丁雲毅按着刀柄的手上,面色略略一變,接着又恢復常態拱了拱手:「這位就是新來的丁巡檢吧?咱們日間可就見過面了,在下秦雲,字孝晉,別號澎湖漁翁,見過巡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