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能夢的解析 - 第4章

高銘

  弗洛伊德並沒作出任何妥協,依舊忍受着這一切。學術排擠就排擠吧,自己繼續研究;地位沒有就沒有吧,反正猶太人一直在不同程度上被排擠着;寂寞就寂寞吧,那就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研究和病患身上;經濟基本靠積蓄了,省吃儉用加上少得可憐的收入,還是能過下去的。就這樣,我們的天才默默地承受着這一切,潛心於精神分析的研究和實踐。但他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那些通過精神分析法治療後有了明顯好轉的患者的數量越來越多,他們懷着感激與敬意記住了這個名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在獨自繼續研究潛意識及精神分析的時候,弗洛伊德發現做夢現象和潛意識有着緊密的聯繫。因為患者童年的經歷與精神及神經質患者那「深藏的源頭」都會在夢中顯露出來。這個發現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能夠更多地窺探到神秘的潛意識世界。同時這在整個心理學史上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價值。但弗洛伊德深知,僅僅有了這個發現還是不夠的,他需要驗證——這是一個必需的過程,因為任何驚人的發現若是沒有嚴謹的驗證及近乎偏執的反覆分析,那麼都將不具有實際意義。

  接下來就是拿誰做實驗的問題了。他在經過反覆認真地考慮後,認為自己是最適合的,因為很多生活經歷、很多想法、很多夢境只有自己才能詳盡地描述並且加以分析。但那是要付出代價的,因為這是學術論證,你最後還是要給人家看……也就是說,這將暴露自己的大量隱私。

  好多年前我讀到那些隱私的時候,對弗大爺(絕非貶義)的行為充滿了敬意——為了理論的立論而獻身。但是當我多年後嘗試着自己分析並且自己解析自我的時候(無論夢還是別的什麼),我才真正地懂得這是為什麼。

  簡單地說就是這樣:相比較而言,對那些隱蔽思想的保密,遠遠不如透徹地分析更為暢快淋漓,而且不能否認,對於當時的弗洛伊德來說,這更是一種宣洩。

  弗洛伊德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種愛誰誰的二愣子,他很在乎身邊的人以及保護那些隱蔽的思想——這兩者通常是有關聯的。假如他把對一個人的印象,無論好壞都一股腦兒地展示出來,恐怕對方會對本來就「聲名狼藉」的弗洛伊德更加敬而遠之,就算他反覆強調自己其實很喜歡對方也沒用。因為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能接受對自己的某種扭曲及對缺點的誇大,但從別人的觀察角度難免會產生一些扭曲的印象。所以,如果僅僅是自己分析着玩兒也就無所謂了,但是假如要徹底地把這些按照步驟慢慢暴露出來,並且逐一加以分析,最後展示給大家看,那麼本來朋友就少得可憐的弗洛伊德會更加孤單——「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那肯定得罪人。

  但是,我要強調的是,即便如此,深刻分析並且把它們徹底坦露出來還是具有快感的——那種不分析到底不罷休的精神狀態是會上癮的。也正因為如此,我終於理解了弗洛伊德當時的心情:來自種族的歧視、來自學術的排擠、來自生活的壓力、來自不被理解的孤獨與困惑,都不能阻擋我對學術的嚴謹態度,我會繼續堅持自己所認為正確的方向。還有更多的挫折嗎?那麼讓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來承受吧,因為我這一生註定要追尋真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當時的他是真的豁出去了,他打算拋開一切去追尋真理。

  命運就是這麼喜歡捉弄人,當一個人捨棄自我的時候,他反而會擁有全部。

  問題是,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弗洛伊德做到了。

  沉寂了幾年後,在1900年,弗洛伊德通過這些年的經驗積累和分析研究,出版了他的不朽名著《夢的解析》(其實具體出版時間是1899年11月4日)。

  出版後的最初那段時間,學術界的反應依舊是沉默。而弗洛伊德對這本書卻寄予厚望,他希望這是他理想之路上所經歷的最後一次考驗。

  是這樣嗎?是的,這的確是晨曦破曉前的最後一刻,雖然這本書足足沉寂了將近10年。

  不過夢的解析的理論顯然比書傳播得更快。

  沉默過後,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仿佛大型交響樂開頭那幾個音符似的,一些零零星星的支持和批判分別跳了出來。緊跟着,一些認真的分析文章開始出現在報刊和學術雜誌上,慢慢地那些分析文章越來越深刻,也越來越長,有些甚至長達十幾頁。漸漸地,樂隊的低音管帶出全曲的主旋律:一些學術界的資深人士開始向弗洛伊德表達敬意——中間插入了來自個別人無聊的謾罵攻擊以及誣衊式的批判,而此時那些被弗洛伊德治癒的患者,開始憤怒地反擊,同時那些擁有學術良知的聲音也在逐漸加強……最後聲音徹底擴散開來,並且成為不可阻擋的洪流——學術界終於再一次譁然了。

  但這次是對弗洛伊德的讚譽和溢美……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奇妙的

過程。

  寫到這裡還是要強調一下,當時的歐洲醫學界和科學界雖然古板,但基本還是尊重嚴謹的科學態度的,並非像歐洲舊教會那麼喪心病狂——打壓伽利略,燒死布魯諾。所以在這件事上就算弗洛伊德是個猶太人,就算弗洛伊德發表過「骯髒」的理論,最終醫學界還是認可了弗洛伊德所創建的學說。當然了,客觀事實也不允許古板的泰斗專家們蔑視這個理論,否則被治癒的患者也不干。就像某藥品的宣傳詞說的:別看廣告,看療效。

  所以,當時雖然依舊有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其實至今仍有),但是誰也沒辦法否認精神分析法及夢的解析對於癔病治療所做出的貢獻,就算那些反對弗洛伊德的醫生也不得不向病人推薦:「嗯……也許……你應該試試到弗洛伊德診所那裡去,他也許會有辦法。」

  而此時的弗洛伊德在幹什麼呢?開香檳搞發布會慶祝嗎?他恐怕沒那個時間。因為這時候在他診所排隊的已不僅僅是奧地利的患者們,還有整個歐洲甚至來自其他大陸的患者。

  終於,我們的天才開始綻放出第一縷耀眼的光芒。

  在《夢的解析》發表兩年後(1902年),弗洛伊德接受了《新維也納日報》的建議,成立了著名的「周三心理學會」。學會最初的核心成員分別是:阿德勒、卡梅勒、利特勒和斯泰克爾。一般讀者不知道這些名字,沒關係,這很正常。但假如你畢業於心理學專業,說自己不知道這些名字代表的是啥,那我給你個建議:復讀吧。

  顧名思義,周三心理學會就是每周三進行的學術聚會,而每次的會議記錄都會發表在次日的《新維也納日報》上。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08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對弗洛伊德本人和精神分析的推廣都有着很好的宣傳作用。同年,通過一些曾接受過弗洛伊德治療的上流社會人士的積極努力,弗洛伊德得到了早該屬於他的那項榮譽——維也納大學榮譽教授頭銜。這項榮譽雖然來得晚了一些,並且有些變味(榮譽教授),但畢竟也還是來了。不過這同弗洛伊德今後所將獲得的榮耀相比,卻是如此微不足道。

  1900年到1907年是精神分析理論的逐步推廣期。在這期間,弗洛伊德與自己的學生和理論推崇者(終於不再孤獨)不斷地完善精神分析以及《夢的解析》重要的組成部分——自由聯想。在這期間他還發表了《性學三論》(1905年)。至於《性學三論》都說了啥我在這裡就不闡述了,有興趣的讀者請自行查閱。

  就這樣,到了1907年年初,弗洛伊德見到了前來「朝聖」的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我估計可能會有「榮粉」對我剛剛那個用詞表示不滿,對於這點我不想爭論,甚至認為爭論本身都是沒有意義的。具體理由請分別參照弗洛伊德與榮格的自傳,還有榮格自己在一些學術論述中所提到的那些「我帶着崇拜與無比崇敬的心情」等用語,都將證明我並沒有胡編亂造。

  榮格是在20世紀的頭幾年知道弗洛伊德的,同時接觸了精神分析以及《夢的解析》。而與之進行思想接觸是在1906年,榮格把一些自己的論文以及著作寄給弗洛伊德,從此兩人開始書信往來。一年後,也就是前面說過的1907年,榮格前往維也納拜訪弗洛伊德。

  在共同的興趣下,兩人一見如故是必須的,而且進行了超長時間的首次交流。弗洛伊德非常清楚地認識到榮格具有一種領袖的氣質。而面對弗洛伊德的榮格不僅僅是榮幸,也深刻意識到了弗洛伊德在未來幾年裡將會是自己最好的老師。這次會晤可以說是心理學史上一次極為重要的會晤,因為這標誌着精神分析法由此向着更為廣泛的領域推進。

  1908年4月,所有周三心理學會的成員(此時周三心理學會的核心成員已經有包括榮格、布洛伊勒、李克林等十幾人了)一致認為這個學會的名字太泛了,應該更加精準一些。最後經過商定,周三心理學會更名為「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而幾周後(當月26日)的那次精神分析成立會議也已經不再局限於小範圍學術研討——參與者來自將近10個國家。至此,弗洛伊德所創建的精神分析學為如今的臨床心理學奠定了實質性的基礎。

  當然,反對或者質疑精神分析法及夢解析的人還有很多,很多精神或神經治療研究領域的專業人士嚴重質疑精神分析及夢解析的可信性,他們始終認為這是個精心修飾過的科學騙局,是個謊言,是偽科學或者科學神話。這種爭論和質疑至今都依舊存在,算起來已有100年了!

  持這種觀點的很多人認為夢的成因根本沒有那麼複雜,只是器質性刺激所帶來的反饋罷了,再加上做夢者最近的刺激性記憶,所以就造成了某種夢。

  對這些觀點,我個人不在這裡作任何評述,實際上我很支持質疑權威的做法,這也是使科學更加完善或者進步的動力,否則我們現今所有的科學領域都將停滯不前。而且我也很希望讀者能夠在了解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己去判斷或分辨。但是,請注意一點:當我們看到反對意見的時候,不應該急着下定義或者跟隨,而是應該通過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去分析,因為在反對聲中畢竟還是有人渾水摸魚或者帶着某種動機瞎起鬨的。例如我曾經看過一篇論文,通篇內容批駁夢解析及精神分析法並且嚴重質疑自由聯想的治療意義。但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這篇論文在批判完成並且下了「這是偽科學」的定義後就戛然而止了。我覺得吧,這事兒就沒勁兒了。破而不立,你什麼意思?純批判,你又不進行其他學說、流派的推薦或支持,難道要我們還回到「棒擊療法」去不成?所以請讀者對這類批判完全無視好了,因為有些人批判別人不是為了宣揚真理,而是為了抬高自己。如果從心理分析來看,這是非常好玩兒的一種心態……還是不說了,這個樂趣留給讀者自己體會,到時候讀者會發現那將是一種很有喜感的體驗……總而言之,破,很容易;立,很難。對於破而不立,我個人觀點:比較扯淡。

第6章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5)

  拐彎兒拐得夠遠了,讓咱們繼續回到20世紀初。

  在精神分析學會正式成立後的第二年——1909年8月,弗洛伊德乘坐「喬治·華盛頓」號郵輪應邀前往美國馬薩諸塞州的克拉克大學參加該校20周年慶典並進行演講。

  馬薩諸塞州地處美國東海岸北部,比較靠近加拿大,屬於新英格蘭區。因為「massachusetts」這個詞曾經被翻譯為「麻薩諸塞州」,所以我們習慣將其稱之為「麻省」。而克拉克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如雷貫耳吧)齊名,強項專業是心理學和地理學這兩科。這麼說吧,你要是學心理或者地理的,出身於克拉克大學並且以優異成績獲得博士學位,那就連寫簡歷找工作的時間都省了——會有相關公司或者機構跑來用高薪勾引你的。

  1909年9月,當53歲的弗洛伊德站在克拉克大學的演講台,看着下面屏息傾聽的人群時,心中感慨不已。他清了下嗓子,定了定神,開始了他在美洲大陸的第一次演講,主題是精神分析。

  「女士們,先生們:來到這個新大陸,面對着這麼多懷有希望並且學習態度誠懇的聽眾作演講,我感到既新鮮又有些不安。我之所以享有這樣的榮譽,無疑是因為弗洛伊德這個名字與精神分析學主題的聯繫……」

  在演講的最開始弗洛伊德就謙遜地強調:精神分析學的誕生,自己起的只是輔助作用而已,真正的創始人應該是布洛伊爾醫生,自己最多只能算是個勤奮的學生而已……演講的實質內容從安娜·o病例開始,通過實際病症來逐步解釋精神分析的主要構成:潛意識、談話療法、自由聯想等。在涉及性問題的時候弗洛伊德並沒有對此避諱,只是在措辭上小心謹慎地把所有觀點清晰地講述了出來。而在兒童性心理問題上,最初弗洛伊德還猶豫了幾秒鐘,但是最終還是決定從科學角度出發,暫時拋棄一些無聊的糾結進行詳解。

  當演講結束後,弗洛伊德略帶不安地看着觀眾,他擔心會遭到像歐洲學術界那樣的反應。令他吃驚的是,雷鳴般的掌聲長時間地使整個會場沸騰了。他愣愣地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充滿崇拜及熱情的眼神,感慨萬千。

  當他獨自在困境中掙扎的時候,從未想過會有這一天。

  出乎他意料的是,美國這個新大陸對弗洛伊德的熱情不限於會場,媒體的態度也空前的友好。幾乎每一家像樣的報紙都紛紛辟出專欄來報道這位精神分析之父以及他的學說,並且毫不吝嗇地使用各種溢美之詞來讚揚弗洛伊德以及他偉大的成就。

  弗洛伊德在美國一共進行了5場演講,每場都是爆滿,並且演講的內容都被詳細記錄後發行出版、廣泛傳播。除演講外,他當然還遊歷了美國東海岸部分知名景點。不過,對他來說此行最大的收穫是結識了很多新的朋友。也正是其中那些年輕的醫師和學者,為日後美國精神分析學會成為世界精神分析界的中心,做出了不可抹殺的功績。

  說到美國精神分析界,有個問題一直困擾着我。從寫下這章的第一個字起,我就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寫。大約一個小時前,我再次看到了這本書的書名——《人人都能夢的解析》,所以我還是決定寫出來。

  這個問題就是所謂精神分析的資質問題。

  在1927年的時候,弗洛伊德曾經出版過一本叫《非職業精神分析問題》的小冊子,看名字也能猜出這本小冊子說的是啥。而他寫這個的原因就在於表明自己對精神分析資質的看法。

  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精神分析學已經很成熟了。當時美國的精神分析家認為,只有經過專業醫學訓練,有着專業醫學背景的人才可以為患者提供精神分析治療。而歐洲精神分析界以及弗洛伊德本人都反對這個論調——這本小冊子就是弗洛伊德對此所持的觀點。歐洲精神分析家們認為,實際做精神分析的時候會涉及很廣的知識面,例如宗教、哲學、文化、藝術、歷史、民俗民風、神話傳說,甚至還有可能同人類學及社會背景有關,如果僅僅用醫學資質作為要求,其實反而會限制精神分析的參考依據和實際效果。但是美國那邊認為一個人如果連起碼的醫學常識都沒有,怎麼能為別人做分析治療呢?為此,歐美精神分析家們爭論不休。而我個人的態度從這本書的書名就能看出來——我是支持歐洲觀點的。

  這並非因為我不是一個擁有醫學背景的專業人士,而是我之前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發現的一個客觀事實。

  就在1909年弗洛伊德的美國之行後,美國人對精神分析法推崇到了一種風靡流行的地步,幾乎民眾都在爭相用精神分析法來為自己或者他人做精神分析。很顯然,這是一件相當糟糕的事情——直接滋生了很多江湖神棍或者醫學騙子——他們通過宗教和所謂仙術滲透進精神分析學中來推行自己篡改後的「精神分析法」。這種行為使得美洲大陸的精神分析學界蒙羞,同時也給那些本來就反對精神分析的人以口實。所以,美國精神分析學界最終用專業醫學資質來限制了使用精神分析法提供治療的人群。也就是說,其實這麼做的最初目的並不是出於知識壟斷或學術獨裁。

  既然說到這裡了索性就多說點兒。

  當年美國民眾流行精神分析也是有根源的,讓我們來對此作個分析:美國從一開始就是個移民國家,很多當初移民到美國的歐洲人多數都不是有錢人或者貴族,90%都是文化層次較低的平民。雖然當時美國已經建國100多年了,但是這種情況還是很普遍。而且精神分析法這種高級玩意兒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難,只要了解一些基礎知識,並通過一些小手段就可以作一定程度的心理分析(非常有限)。這點對於就算只受過一般教育的人來說,也是極具吸引力的——醫生幹的事兒我也能幹,那多爽啊。比方說我吧,我小時候就很想當個醫生,穿着白大褂、拿個聽診器、皺着眉認真地聽着什麼(當時並不知道醫生都在聽什麼)……總之,很權威的感覺。出於這種心理,精神分析法大行其道也就不足為怪了。如果使用者知識面再廣一點兒,並且把自己所專長的東西再加進去,就完全可以弄個別人不懂的精神分析法出來(例如加入大量的宗教元素,藉此在文化教育程度偏低的人群中傳播個邪教並不困難,當然不能向北方向發展)。當然,美國人喜歡新奇東西的天性也不容忽視,在這裡我們就不作過多分析了,點到為止。

  上面這段其實就說明了我的態度。我贊同非職業精神分析家們提供精神分析,但是我要提醒的是,先用自己做實驗,反覆地實驗,並且不厭其煩地加以確認。假如老兄你天資聰穎靈慧智巧,那恭喜你,你會掌握得很快,然後最好能再學習一些專業課程並且接受一些專業訓練(例如催眠和啟發自由聯想),那麼你也許真的可能成為這一領域的專業人士。更具體的過程我就不詳細說了,請參考弗洛伊德求學期間的刻苦與努力……至此,這個問題就說到這裡。

  在弗洛伊德啟程回歐洲前,獲得了一項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榮譽——這趟美國之行的邀請人克拉克大學校長霍爾博士代表麻省克拉克大學,親自授予弗洛伊德名譽博士學位。

  說起來,名譽博士可是個稀罕玩意兒,得到這份榮譽比直接考取難得多。因為你的能力和聲望必須超越考取這個學位的能力才可以獲得——尤其是名校的。因為頒出這項榮譽的名校將以你為榮,所以說這是相當有難度的一件事兒。當然了,具體事情還要具體區分,例如「某太平洋大學」所授予的這類「榮譽」頭銜就屬於恥辱範疇,跟名校授予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但這項榮譽對弗洛伊德來說不僅僅是一頂新的桂冠,還有更重大的意義。讓我們用他的答謝詞中的一段來說明這點好了:

  「這是對我們所付出的努力,第一次正式的合法的承認。」

  為期一個月的美國訪問後,弗洛伊德乘「威廉一世帝王號」客輪迴到了歐洲。他自己對這次美國之旅極為滿意,並且在今後的著作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回到歐洲後,醫學界雖然依舊在為精神分析到底是不是偽科學繼續爭論着。而弗洛伊德則依舊保持着他的沉默——反正我不沉默你們也繼續吵吵個沒完,既然你們有閒工夫那就隨你們喜歡吧,我繼續潛心於研究——畢竟,我的學說已經被認可了。

  所以這段時期雖然反對聲不斷,但並沒對弗洛伊德先生造成任何影響,相反他的追隨者和學生越來越多。總之,弗大爺的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

  5.

分離與捍衛

  從1909年到1910年期間,弗洛伊德的大量著作被翻譯成英文並出版。同時他在訪美期間的演講也被輯錄成《精神分析五論》後出版,而且弗洛伊德本人也沒閒着,著名的《一個五歲男孩恐懼症病例分析》(也有翻譯作《狼人》)和《歇斯底里發作概論》等知名論文也相繼發表(後來一些論文被收集整理成《精神分析短論集》)。

  不過,在這一帆風順的背後,隨着投身於精神分析隊伍的人越來越多,問題也就暴露出來了。

  那是只要有人類聚集就一定會出現的問題——權力之爭。

  1910年3月在德國紐倫堡召開的第二屆精神分析國際會議,可以稱作是精神分析發展史上的里程碑,但是這個裡程碑樹立的過程卻是痛苦與混亂的。

  榮格曾經向弗洛伊德表示過,他認為精神分析領域不應該有核心與外圍之分,而應該是民主的,這樣才能促進精神分析法本身的推進和完善。弗洛伊德對此也表示支持,並且委託自己的忠實弟子——匈牙利心理學家費倫齊對精神分析全球組織的框架說明進行起草。不過這份框架說明還沒等公布出去就遭到了部分精神分析協會元老的一致抗議。抗議的內容我就不轉述了,因為其核心問題只有一個:我當年勞苦功高,為啥沒我的份兒?弗洛伊德耐心地向大家解釋:精神分析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與地位,不是我們這一小撮人的功勞,歐洲各國學術界的響應也是不可或缺的,同時為了鼓勵其他國家心理分析協會的發展,關於精神分析國際協會的頭銜讓出去還是有必要的,而且維也納本身就是精神分析的發源地,作為這個學說的精神聖地是不用從形式上來肯定的,所以無須加冕。

  但弗洛伊德的無私並沒消除一些元老級人物的不滿。隨着弗洛伊德在大會上宣布自己讓出國際精神分析協會主席的頭銜,由榮格擔任的時候,元老們的不滿到達了頂點。以阿德勒為首的一些早期周三協會核心人物怨聲載道,抱怨的主題不是弗洛伊德為啥讓賢,而是為啥不讓賢給我?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心理分析協會的骨灰級人物,同時在精神分析學術發展和建設上都有着不可磨滅的功績。所以對於他的這種做法我不想作任何評價,也沒興趣站在某某制高點去批判。對此我只能說:這是人類令人無奈的缺點。

  弗洛伊德雖然為了挽回協會的分裂而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他表示自己讓出維也納精神分析協會主席的寶座,由阿德勒來擔任。但此時他也很清楚,分裂將是在所難免的。

  說完這些,我們現在就能總結這屆精神分析國際會議的成就了。

  首先,通過這次會議的匯報,能夠確認精神分析不再僅僅是用於醫療了,它還在藝術領域和教育方法上進行了嘗試並獲得了成功(如今的應用更廣)。

  其次,源於這次會議的權力之爭,由那些不滿的元老所率領的各個派別開始打出自己的旗號——這標誌着精神分析這門學科已經「成熟」到由於學術見解的不同而產生分支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里程碑)。

  我猜不出就這個問題弗洛伊德是怎樣的複雜心情,應該是痛心大于欣慰吧。

  在這次國際會議結束後不到半年的時間,弗洛伊德的預感應驗了:阿德勒宣布退出協會,另組建了「自由精神分析協會」,並被推舉為主席。

  弗洛伊德能說些什麼呢?他只能向老朋友及弟子們抱怨下而已,並且同時他也隱約察覺到,分裂也許還會發生。

  在他回到維也納後,在寫給費倫齊的信中有這麼一段:「……無論如何,那畢竟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完成了一項重要的工作,我可以這麼說,這項工作必定對未來產生廣泛的影響……」

  我們的天才問心無愧。

  1911年,在德國魏瑪舉行的第三屆精神分析國際會議算是給了弗洛伊德一個小小的安慰。大會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順利進行,各方均回顧了多年以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進行了熱烈友好的討論……總之,氣氛祥和。

  而此時弗洛伊德與榮格的關係也非常密切。在這幾年裡,榮格曾再次前往維也納拜訪弗洛伊德。而弗洛伊德也應邀前往榮格在瑞士的新家進行了回訪。每次雙方的互訪均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

  雖然第三屆國際會議很成功並且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分歧,但實質上,學術觀點上的分歧有如暗流,只是還在醞釀罷了。

  在第四屆精神分析國際會議上(1913年,在德國慕尼黑召開;1912年暫停一年,因為各派之間分歧的加大,還有弗洛伊德與榮格對於潛意識及夢解析還有性因素分析定論上的各持己見,最終,由維也納精神分析家們與瑞士精神分析家們的互相排擠作為導火索,導致這屆國際會議幾乎成了學術戰爭——各派之間互相掐,地域之間互相掐……這次會議可以說是不歡而散。)而在本次會議後不久,榮格宣布辭去精神分析國際協會主席一職,接着在一戰前(1914年)宣布退出協會,這標誌着榮格與弗洛伊德徹底決裂。

  關於弗洛伊德與榮格的這次決裂的小道消息和八卦至今仍滿天飛,所以在這本書里我就不摻和了,有興趣的讀者請查閱全面充足的資料後自行分析判定。其實要我說連判定都不需要,搞清學術分歧及各自學術主張就足夠了,至於兩人之間的恩怨在我看來不存在對錯——那太八卦了。我「有幸」曾在網上見過兩派論斗,從學術爭論發展到互相攻擊對方偶像人身,最後發展到兩派之間開始對罵……這事兒很搞笑,跟小孩打架似的。喜歡榮格就非要貶低弗洛伊德嗎?喜歡弗洛伊德就非要罵榮格嗎?這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

  阿德勒和榮格所造成的這兩次分裂,在精神分析學史上是極其重要的,因為他倆日後都分別為精神分析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當然,他們是率領着各自的流派。其實造成這種分歧的核心是因為弗洛伊德堅持認定「性」的重要性,而阿德勒和榮格認為這個觀點過於偏激——「性」沒弗洛伊德說的那麼重要、那麼核心。

  阿德勒認為自我意識中的「卑劣感」,以及為了消除「卑劣感」所作出的努力而形成「補償」才算是解釋(例如解釋「權欲」)。而榮格無論是在潛意識或者夢解析都相對開放一些,融入更多因素,涉及更為廣泛,並且多少帶一點兒浪漫主義色彩,所以很多女性對於榮格的理論極為推崇,畢竟弗洛伊德那些「可厭」的性理論讓人很不舒服。

第7章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6)

  值得一提的是,我曾經查閱過不少資料,對於「榮格派」出於某種目的極力強調的「榮格未曾做過弗洛伊德弟子」的說法,我表示反對,因為榮格自己都在著作中承認了,所以就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要尊重史實的。

  不管怎麼說,精神分析作為一門學科也的確成長於這兩次嚴重的分裂,這對日後整體精神分析的全面發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這對於面對友誼破裂的弗洛伊德而言是痛苦的,因為他不能理解。

  作為一個一直被排擠、被輕視的猶太人,弗大爺性格中多少有些偏執的成分。「弗粉」們說:那是執著,而「弗黑」們說:那是古板得自大。

  對這兩種說法我都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