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孩子:那不勒斯四部曲04 - 第3章
埃萊娜·費蘭特
「她們在睡覺。」
「我知道她們在睡覺,她們好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們是我的女兒。」
「你把她們拋棄了,她們再也不想做你的女兒了。」
「是她們告訴你的?」
「她們告訴了我母親。」
「你讓阿黛爾來家裡了?」
「是的。」
「你告訴她們,我過兩天回去。」
「不,你別回來了。我、兩個孩子,還有我母親,我們都不想再看到你。」
-4-
我哭了一場,後來我平靜下來了。我去找尼諾,我想告訴他我打電話的事兒,我想讓他安慰我。正要敲門時,我聽見他在和人說話,我猶豫了一下。我聽見他在打電話,但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我也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麼語言,但我馬上想到,他正在給妻子打電話。因此,每天晚上他都會打電話給妻子?當我回到我的房間裡,為入睡做準備,他單獨一個人時,會打電話給埃利奧諾拉?他們想找到一種沒有衝突的方式分開?或者他們正在和解,在蒙彼利埃的這幾天結束之後,她會接受尼諾回到自己身邊?
我決定敲門,尼諾的聲音停了下來,一陣沉默,然後他又壓低了聲音,接着說話。我變得很着急,又敲了一次門,他還是沒開門。我不得不用力地敲了第三次,他才給我開了門。門一開,我就開始指責他,我直接說,他對我隱瞞他妻子的事兒。我叫喊着說,我給彼得羅打電話了,我丈夫再也不讓我見兩個女兒,我的全部生活都搭進去了,但他卻偷偷摸摸給埃利奧諾拉打電話。那是一個充滿矛盾和爭吵的夜晚,我們很難和好。尼諾用盡一切辦法想讓我平靜下來,他很神經質地笑着,他為彼得羅的態度感到憤怒,他吻了我,我推開了他。他嘀咕了一句,說我瘋了。但無論我怎麼逼他,他都不承認他在和妻子打電話,相反,他用兒子的性命發誓,說離開那不勒斯之後,就再也沒有和她打過電話。
「那你給誰打電話啊?」
「一個學者,也住在這家賓館。」
「半夜打?」
「就是半夜。」
「你撒謊!」
「這是事實。」
我拒絕和他做愛,抵抗了很長時間,但後來讓步了,因為我害怕他不再愛我。我獻身於他,就是為了不用考慮:這一切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後心情就很壞,這是五天的同居生活之後,我第一次感覺很糟糕。研討會已經接近尾聲,我們要走了,但我不希望蒙彼利埃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插曲,我害怕回家,我害怕尼諾回他自己的家。奧古斯汀和科隆布建議我們一起坐車去巴黎,他們甚至說,我們可以住他們家裡,我對尼諾說我想去。我希望他和我一樣,只想延長那段時間,推遲回家,但他很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這不可能,我們要回意大利。他提到了飛機、機票、火車和錢的問題。我內心很脆弱,我既失望又惱怒。我看得沒錯,我想,他對我說謊了,他沒有徹底和妻子斷絕關係。他真是每天晚上都和妻子講電話,在研討會結束之後,他很着急回家,連兩三天也不能耽擱,但我呢?
我想起了南泰爾的出版社,還有我寫的那個關於男人捏造女人的故事。直到那時候,我從來都沒和任何人說起過我自己,我和尼諾也沒說過這家出版社。那幾天裡,我只是一個面帶微笑、一聲不吭的女人,晚上和那個年輕有為的那不勒斯教授睡在一起,一個總是粘着他,對他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的女人。但現在,我用一種佯裝的愉快語氣說:「尼諾要回家去,我在南泰爾有點事兒;我有一本書正在出版——也可能已經出來了,那是一本介乎於小說和雜文之間的東西;我有點兒想和你們一起走,去出版社拜訪一下。」那兩個人看着我,就好像只有在那時候,他們才真的認識我一樣,他們問我做什麼工作。我對他們講了我的寫作,說來說去,我發現,科隆布認識那家小出版社的主編,這時候我才發現,那並不是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我整個人很放鬆,我想,隨他去吧!我有些過於熱情地談到了我的寫作生涯,也許有些誇大其詞。我並不是說給那兩個法國人聽的,而是做給尼諾看的。我想讓他記着,我的生活很有成就,假如我有勇氣離開我的兩個女兒和彼得羅,那我離開他也能活,不是在一個星期之後,也不是在十天之後,馬上離開他都可以。
尼諾聽我說完,很嚴肅地對科隆布和奧古斯汀說:「好吧,假如不打擾你們的話,那我們就搭你們的順風車。」但我們單獨在一起時,他跟我說了一通話,語氣很焦慮,內容充滿激情。他說,我應該相信他,儘管我們的處境非常複雜,但一定能理清,為了把這些事情處理好,我們要先回家。我們不能從蒙彼利埃逃到巴黎去,然後不知道要逃到哪個城市。我們需要面對各自的家庭,才能最後生活在一起。忽然間,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而且也很誠懇。我腦子很亂,我擁抱了他,嘟噥着說,好吧。然而,我們還是去了巴黎,我只想在外面多待幾天。
-5-
我們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風很大,時不時會下雨,路上的風景很黯淡,像生鏽了一樣,但忽然間天會放晴,照得每樣東西都熠熠生輝,然後又接着下雨。一路上,我都緊緊地挨着尼諾,有時候我會靠着他的肩膀睡覺,我又感覺到一種超乎尋常的幸福,幾乎是一種享受。我喜歡車裡大家說的外國語言,我很高興,我是奔着我寫的那本書去的,因為馬麗婭羅莎的緣故,這本書會用另一種語言面世。真是一件很棒的事兒!有那麼多了不起的事兒發生在我身上。我感覺,那本小書就像我撇出去的一顆石子兒,速度很快,我無法預測它的軌跡,小時候我和莉拉扔向那幫男孩子的石頭和這沒法兒比。
但整個旅行並不是一帆風順,我時不時會陷入憂傷。我很快就發現,尼諾和科隆布說話時,用的語氣和跟奧古斯汀說話時不一樣,更不用說他經常用手指尖觸碰她的肩膀。看到他們越來越熟悉,我的心情越來越壞。當我們到達巴黎時,我們的關係已經很親密了,他們聊得熱火朝天,科隆布經常笑,用一種不經意的動作整理頭髮。奧古斯汀住在聖馬丹河旁的一套漂亮的房子裡,科隆布剛剛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他們給我們展示了晚上要住的客房,但沒讓我們去睡覺。我感覺,他們好像害怕單獨在一起,他們說個沒完沒了。我很疲憊,也很煩惱,是我想去巴黎的,但我感覺,身處那套房子,在陌生人家裡,這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我遠離兩個女兒,尼諾也一點兒也不在意我。我們一到房間,我就問他:
「你喜歡科隆布?」
「她很熱情。」
「我問的是你喜不喜歡她。」
「你想和我吵架嗎?」
「不想。」
「那你就考慮一下:我愛你,我怎麼能喜歡科隆布?」
他語氣變得有點兒強硬,讓我有些害怕,我擔心我發現我們之間存在問題。我想,他只是對我們很熱心的人態度很好,我睡了過去,但我睡得一點兒也不踏實。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睡在床上,我竭力想醒過來,但後來又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我又感覺到尼諾站在黑暗中,他說,睡吧,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兩個主人陪我們去南泰爾。尼諾一路上都在和科隆布開玩笑,說一些很曖昧的話,我儘量不在意這一點。假如我要時時刻刻監視着他,那怎麼能想着和他一起生活?當我們到達了目的地,他對馬麗婭羅莎的朋友——出版社的女主編,還有她的另一個合作者也很殷勤,她們一個六十多歲,另一個四十多歲,都不像科隆布那麼秀麗,我鬆了一口氣。我最後總結說,他在女人面前就是這樣的,這裡面沒有惡意,我終於覺得心裡舒服些了。
那兩位女士對我很熱情,她們問到了馬麗婭羅莎。我得知,我的那本書已經上架了,而且已經出現了一些評論。那個年老一些的女人給我看了那些評論,她對科隆布、奧古斯汀和尼諾不停說,我的書收到的評論如此積極讓她也很吃驚。我看了那些文章,這裡幾行,那裡幾行,都是女性寫的——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她們的名字,但科隆布和那兩位太太都知道,她們真的是不遺餘力地在讚美那本書。我應該感覺到高興,前一天我還不得不吹噓自己,但現在已經不需要那麼做了。但我發現,我沒法振奮起來,就好像從我和尼諾開始相愛的那一刻起,我身上的那些精彩的事兒,還有將要發生的所有事兒都變得黯然失色。我很得體地表達了我的滿意,對於出版社的推廣計劃,我很淡然地說了幾個「好的」。那個年紀大一點兒的女士說:「您要早點再回來和我們會面,我們希望您能早點來。」那個年輕的女人補充說:「馬麗婭羅莎跟我們說了您的婚姻危機,我們希望您能順利渡過難關。」
這時候我發現,我和彼得羅婚姻破裂的事情,不僅僅把阿黛爾捲入其中,而且這個消息還傳到了米蘭,甚至是法國。我想,這樣最好,能讓我們分得痛快點兒。我對自己說:該發生什麼事兒就發生吧,我不應該在擔心失去尼諾的憂慮中生活,我也不應該為黛黛和艾爾莎操心。我很幸運,尼諾一直都會愛我,我的女兒都還是我的女兒,一切都會理順的。
-6-
我們回到了羅馬,告別前,我們信誓旦旦,一直在說保證的話,尼諾回那不勒斯了,我回了佛羅倫薩。
我幾乎是踮着腳尖回到家裡的,我確信自己要面對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但兩個女兒都歡天喜地地迎接了我。在家裡,我走到哪兒,她們都跟着我——不僅僅是艾爾莎,黛黛也跟着我,她們有些警惕,就好像一不留神,我就會消失。阿黛爾對我很客氣,她一次也沒提到我給我的家庭帶來的災難。彼得羅很蒼白,他只是給了我一張紙,上面寫着幾個給我打了電話的人的名字(莉拉出現了四次),他嘟噥着說,他要出一趟差,兩個小時之後他就消失了,跟他母親和兩個女兒都沒打招呼。
過了幾天,阿黛爾才向我表明了她的態度:她希望我清醒一些,回到我丈夫的身邊。我用了幾個星期時間讓她明白,我既不想清醒,也不想回到我丈夫身邊。在這一段時間裡,她從來都沒有抬高過嗓門,沒有失去耐性,也從來沒諷刺我和尼諾之間長時間的、頻繁的通話。她對於南泰爾那兩位編輯的電話倒是很感興趣,她們告訴我那本書的進展,還有在法國將要舉辦的讀者見面會的日期。法國報紙對我的好評沒讓阿黛爾驚訝,她說,這本書在意大利一定會引起關注,在國內報紙上肯定會有更多好評。尤其是,她一直在讚揚我的智慧、文化和勇氣。現在彼得羅一直都不出現,她從來都沒說什麼捍衛兒子的話。
我排除了彼得羅真的需要出差離開佛羅倫薩的可能。我馬上就發現——我帶着憤怒和一絲鄙夷察覺到,他把解決我們危機的任務,交到了他母親手裡,他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裡,去寫那本沒完沒了的書。有一次,我忍不住對阿黛爾說:
「和你兒子一起生活,真是太難了。」
「和任何一個男人一起生活都很艱難。」
「相信我,跟他在一起尤其艱難。」
「你覺得和尼諾在一起,情況會好一些嗎?」
「是的。」
「我已經打聽過了,他名聲不怎麼好,米蘭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言。」
「我不需要知道米蘭的閒言碎語,我已經愛他愛了快二十年了,對於他,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可以不用聽那些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