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孩子:那不勒斯四部曲04 - 第4章
埃萊娜·費蘭特
「我為什麼不能說?」
「你說得對,為什麼不呢?我錯了,戀愛的人都很盲目。」
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再也沒提到過尼諾。我把兩個孩子託付給她,自己跑到那不勒斯去,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跟她解釋說,從那不勒斯回來,我要去法國一個星期,她同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她只是有點兒話裡帶刺地問我:
「聖誕節你在吧?你會和兩個孩子一起過吧?」
這個問題幾乎讓我有點兒生氣,我回答說:
「當然了。」
我收拾了行李,帶了一些精緻的內衣和高雅的裙子。儘管黛黛和艾爾莎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彼得羅了,但她們一直都沒問起過她們的父親。這時候,我說我要走了,她們的反應很糟糕。黛黛對我嚷嚷——顯然不是她自己的話:「好吧,你走吧,你真的又丑又討厭!」我看着阿黛爾,希望她能介入,能逗她們一下,帶她們去玩,分散一下她們的注意力,但她什麼也沒有做。她們看着我走到門口,就哭了起來。先是艾爾莎,她叫喊着說:「我要和你一起去!」黛黛還在硬撐着,她對我表現得很漠然,也許是鄙視,但最後她也崩潰了,比妹妹還要絕望。她們都扯着我的衣服,想讓我放下行李,我不得不把她們的手拉開,她們的哭聲一路上都在我耳邊迴響。
去那不勒斯的旅途好像無窮無盡,快要進入城市時,我從車窗向外看,火車速度越來越慢,一點點滑向了城區,我越來越不安。我看到那不勒斯城郊的糟糕境況:鐵軌兩邊的灰色房子、棚架、紅綠燈的光、石頭圍欄。火車進站以後,我感覺和我息息相關的那不勒斯,我正在回歸的那不勒斯,已經完全被尼諾取代了。我知道,他的處境比我還要糟糕,埃利奧諾拉已經把他從家裡趕了出去,對於他來說,一切都成了暫時的。這幾個星期,他住在一個大學同事家裡,一個距離大教堂幾步遠的地方。我想,他要把我帶到哪裡?我們會做什麼?尤其是,現在我們沒有任何具體的想法,我們要做什麼樣的決定?我唯一感到明確的事情是:我的渴望火燒火燎,我迫不及待要見到他。我下了火車,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使他不能來站台上接我,但我看到他站在那裡:那麼高挑,在遊客中非常顯眼。
看到他之後,我平靜下來了,他在梅格麗娜區一家小賓館裡開了房。我看到,他沒有任何意圖要把我藏在他朋友家裡,這讓我更放心了。當天晚上,我們緊緊挨着,在沿海路上散步,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時不時會低下頭來吻我。我們為愛瘋狂,時間過得飛快。我盡一切努力,想說服他和我一起去法國。他有些動心,但最後退縮了,藉口說大學有很多工作。他從來都沒有提到過埃利奧諾拉和阿爾伯特,就好像提到他們,就會破壞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我跟他講述了我兩個女兒的絕望,我說,我們要儘快找到解決辦法。我對於他的情緒的任何變化都很敏感,我感覺他有些焦慮。我已經無法回頭了,但我很擔心,他隨時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他的心事。他忽然變得很嚴肅,他說,有一個很煩人的消息。
「說來聽聽。」我小聲說。
「今天早上,莉娜給我打了電話。」
「哦。」
「她想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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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給毀了。尼諾說,是我婆婆告訴莉拉我在那不勒斯。他斟詞酌句,說這些話時非常尷尬,強調了一些信息。他說:「她沒我的聯繫方式,她問了我妹妹我住的地方的電話號碼,我正要去火車站接你時,她給我打了電話,我沒馬上告訴你,是因為我害怕你生氣,我害怕破壞一天的心情。」他最後很沮喪地說:
「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我沒辦法對她說不,我和她約的是明天十一點,在阿米迪歐廣場上的地鐵口見面。」
我無法控制自己,不禁脫口而出: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聯繫的?你們有沒有見面?」
「你說什麼?絕對沒有。」
「我不相信你。」
「埃萊娜,我向你發誓,一九六三年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莉娜。」
「你知不知道,那個孩子不是你的?」
「她今天早上告訴我了。」
「因此,你們談了一些很隱私的事情。」
「是她提到那個孩子的。」
「你呢?這麼多年來,你從來都沒有產生過好奇,打聽一下那個孩子?」
「這是我的問題,我覺得,我們沒必要說這些。」
「你的問題現在也是我的問題。時間很短,我們有很多話要說,我拋下我女兒,不是為了和莉娜浪費時間。你怎麼想要和她見面?」
「我以為你會很高興呢。無論如何,那裡有一部電話,你打電話給你朋友,告訴她,我們有事兒,不能和她見面。」
他忽然失去了耐性,我沉默下來了。是的,我知道莉拉是什麼樣的人。我從法國回到佛羅倫薩之後,她給我打了很多電話,但我有其他事情要考慮,每次我都掛掉電話。我還請求阿黛爾,接到電話時,告訴莉拉我不在家。但莉拉從來都沒有放棄,也有可能她是從阿黛爾那裡得知我在那不勒斯,她很確信我不會去城區,也可能,為了見到我,她想盡一切辦法聯繫到尼諾。這有什麼問題嗎?尤其是,我到底在指望什麼呢?我一直都知道,尼諾愛過莉拉,莉拉也愛過他。還能怎麼樣呢?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再為這事兒吃醋,那有點說不過去。我輕輕撫摸了他的一隻手,嘟噥了一句:「好吧,明天我們去阿米迪歐廣場。」
我們吃了飯,他談到了我們的未來,說了很多。尼諾讓我答應他,從法國回來,我就跟我丈夫提出離婚。同時他向我保證,雖然一切都很複雜——因為埃利奧諾拉和她的親戚都會給他找麻煩,但他決定堅持到底,他已經聯繫了一個律師朋友,諮詢離婚的事情。「你知道,」他說,「在那不勒斯,辦這些事情,要比其他地方更艱難:這裡的人思想落後,我妻子的父母——儘管他們有錢,是上層社會的專業人士,但他們和我們的父母想法差不多。」他就好像為了解釋得更清楚一點,就說起了我公公婆婆的好話。「不幸的是,」他感嘆了一句,「我和你不一樣,我要交涉的人,不是艾羅塔家那些通情達理、有文化的人。」
我聽他說話,但我感覺莉拉已經在那裡了,在我們的餐桌前,我沒辦法把她從腦海里驅散。當尼諾說話時,我想起了莉拉當時為了他陷入了多麼糟糕的處境,更不用說斯特凡諾、她哥哥或者米凱萊·索拉拉可能對她做的。他提到了他父母,有那麼一剎那,我腦子裡浮現出伊斯基亞島的日子:莉拉和尼諾在弗里奧,我和多納托在瑪隆蒂沙灘上,在潮濕的沙子上。我感到很恐怖,我想,這是一個我永遠也不能說的秘密。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有多少難以啟齒的話啊!要冒着多大的風險啊!假如有人把這些話說出來,那這段關係就毀掉了。我不敢細想,他的父親和我,他和莉拉。我說到了彼得羅,我說他現在很痛苦。尼諾臉紅了,輪到他吃醋了,我儘量讓他放心。他期望我和彼得羅斷得乾乾脆脆,我也希望是這樣。我們要馬上開始新生活,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兒。我們討論了一下我們一起生活的時間和地點,但尼諾的工作把他拴到了那不勒斯,兩個女兒把我拴到了佛羅倫薩。
「你回這裡生活吧。」他忽然對我說,「你們儘快搬過來。」
「不可能,彼得羅要和兩個孩子見面。」
「你們可以輪流着來:你帶着她們去佛羅倫薩和彼得羅見一次,他來這裡一次。」
「他不會接受的。」
「他會接受的。」
整個夜晚就是這樣過去的。我們越是往深了聊,就越覺得事情很麻煩。我越是想象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每天白天黑夜都在一起,我就越希望能戰勝那些困難。這時候,餐廳已經空了,餐廳服務員在聊天,打哈欠。尼諾付了錢,我們回到了濱海路上,外面還有很多人。忽然間,我看着漆黑的水面,聞到海水的味道,我感覺我們的城區離我非常遙遠,比我生活過的比薩、佛羅倫薩還要遙遠。忽然間,我感覺那不勒斯距離「那不勒斯」,莉拉距離「莉拉」也很遙遠。我感覺,我不是在她附近,而是在我諸多煩惱附近,我只和尼諾非常非常近。我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們去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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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我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洗了很長時間澡,我很小心地吹乾頭髮,我很擔心賓館裡的電吹風風力太強,會把我的髮捲搞亂。快到十點時,我把尼諾叫醒了,他睡得暈暈乎乎的,但對我身上的裙子讚不絕口。他又想把我拉過去,但我把他的手拿開了。無論我多麼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我還是很難原諒他。他把我們相聚的甜蜜的一天,變成了和莉拉見面的一天,現在,我滿腦子都是那場迫在眉睫的會面。
我拉着他去吃早飯,他很順從地跟着我。他沒有笑,也沒開我玩笑,他用指尖掠過我的頭髮說:「你看起來很美。」很明顯,他能感覺到我的不安,我的確很焦慮,我害怕莉拉出現時,是她最光彩奪目的樣子。我再怎麼打扮,也是這副樣子,但她天生優雅,再加上她現在又有錢了,假如她願意,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光艷照人,就像當姑娘時,她用斯特凡諾的錢打扮自己的那個階段。我不希望尼諾又一次被她吸引過去。
我們十點半離開了賓館,外面刮着風,天氣很冷。我們不緊不慢地走着去阿米迪歐廣場,儘管我身上穿着大衣,尼諾摟着我的肩膀,但我還是冷得發抖。我們一路上都沒提到過莉拉。尼諾跟我說,那不勒斯現在已經好多了,現任市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說了很多誇誇其談的話,然後他又讓我儘快帶着兩個女兒搬過來。他一路上都緊緊摟着我,我希望他保持那個姿勢,一直到地鐵站。我希望莉拉在地鐵站口那裡,遠遠看到我們,會覺得我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她不得不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在距離見面地點幾米遠的地方,他放開了摟着我的胳膊,點了一根煙。這時候,出於本能,我拉住了他的一隻手,緊緊握着,我們就是這樣走上廣場的。
我沒有馬上看到莉拉,有那麼一剎那,我希望她沒來,但我聽見她在叫我,還是通常那種命令的口吻,就好像她不允許我聽不到她的呼喚,不允許我不轉身。她在一家酒吧門口,那家酒吧正對着地鐵口,她的手放在一件褐色的破大衣口袋裡,她比通常還要瘦,腰有點兒彎,她的頭髮油黑髮亮,在腦袋後梳成了一個馬尾,頭髮中間已經夾雜着幾縷銀髮。我感覺她還是往常那個莉拉——成年之後的莉拉,她根本就沒打扮自己,她身上還帶着在工廠工作的痕跡。她緊緊擁抱了我,充滿了熱情,我有氣無力地回應了她,她親了一下我的兩頰,非常響亮的兩記吻,然後很愉快地笑了。對尼諾,她只是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握了一下。
我們在酒吧里坐定了,幾乎都是一直她在說話,就好像我們單獨在一起。她馬上就察覺到了我對她的牴觸,可能我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她用一種充滿溫情的語氣笑着說:「好吧,我錯了,你生氣了。你現在怎麼變得那麼愛生氣啊!別生氣了,你要知道,你怎麼樣,我都接受,我們和好吧。」
我不冷不熱地微笑了一下,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坐在尼諾對面,但從來都沒抬眼看他,也沒對他說過半句話。她想見的人是我,她抓住了我的一隻手,我把手輕輕抽了回去。儘管她並不支持我現在的選擇,但她希望我們和好,她的目的是再次盤踞在我的生活里。我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她一個接一個地問我問題,但從來都不管問題的答案。她是那麼渴望再次占據我生活的每個角落,她說到一個問題,但馬上會跳到另一個問題。
「你和彼得羅怎麼樣了?」
「很糟糕。」
「那你的兩個女兒呢?」
「她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