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妖百鬼系列:縹緲·提燈卷+縹緲·鬼面卷+縹緲·天咫卷 - 第3章
白姬綰
元曜心性純善,只念人恩情,不記人負心。此刻,他只感激韋德玄顧惜舊情,收留自己:「多謝世伯收容。」
004
非煙
元曜告退後,韋德玄皺着眉,背着手踱到內室。
一名華衣艷飾、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手持團扇從屏風後轉出,對着韋德玄冷哼道:「哼,我都聽見了,不管怎麼樣,非煙不能嫁給這個窮小子。我的女兒,必得嫁一個權貴之人。前些天,驃騎將軍武恆爻要續弦,我已經將非煙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恆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此事如果能成,咱們就和武家攀上了親。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後的仕途也會更加通暢無阻。」
韋德玄一怔:「什麼?武恆爻要續弦?那個『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恆爻?!」
韋鄭氏一笑,道:「意娘已經死了七年了,武恆爻可不就要續弦了。男人都是一個德行,也許有痴情種,但絕無專情人。」
韋德玄道:「夫人,女兒的終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麼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韋鄭氏又一笑,道:「老爺你主外,妾身我主內,這些家內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韋德玄道:「可是,當年老夫已經與元家定下了親事,將非煙許配給了元家世侄,許多舊日同僚都是見證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門來,老夫不能食言悔親,惹人閒話啊!」
韋鄭氏柳眉一挑,不高興了:「別跟我提這門親事,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時定下的,不關我的事,你讓她給你生個女兒嫁到元家去。這門親事,我可不認,非煙是我的女兒,她的終生大事由我說了算。」
當年,韋德玄與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兩人的夫人又是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後,韋夫人正身懷六甲。韋夫人覺得自己懷的是女兒。韋德玄在元曜的滿月酒宴中,指着韋夫人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對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賢侄,世伯指她與你為妻,可好?」
韋德玄本是戲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卻當真了,三天後就送來了聘禮。韋德玄覺得不妥,畢竟還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韋夫人卻很高興,納下聘禮,又送了回禮。韋德玄也沒反對,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可是誰知,韋夫人臨盆,生下的卻是男孩,也就是韋彥。兩家只好約定,韋德玄如果再得女兒,就嫁與元曜為妻。直到去世,韋夫人也沒有女兒。韋德玄扶正了側室鄭氏,韋鄭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煙。按兩家的約定,韋非煙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韋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傷感,見韋鄭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過世多年了,你還和她生什麼閒氣。唉,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悔婚二字,老夫是萬萬說不出口……」
韋鄭氏冷笑,「你說不出口,我去說。這窮酸書生,收留他,給他一飯果腹,一瓦棲身,已經是咱們韋家積德了,他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娶我女兒,等下輩子吧。」
韋德玄向來懼內,一把拉住了韋鄭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說,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韋鄭氏用團扇拍掉韋德玄的手,笑道:「這可從長不了,非煙的生辰八字已經送去武家了,最遲半個月內就會有回信。還是趁早說了,讓這個窮酸死了心,別再做白日夢了。」
韋德玄道:「武恆爻續弦?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武恆爻是長安城中最痴情,專一的男子,他非常愛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時,他念着『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墳前。幸好,武恆爻的傷不致命,被武后以靈藥救治了。這七年來,武恆爻日夜思念意娘,據說他每天在家裡都會對着虛空呼喚意娘的名字,和虛空同食同寢,仿佛她還活着一樣。武恆爻的痴心專情,已經被長安街頭巷尾的小兒們唱成了童謠,「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時同衾,死願同葬。」。
韋德玄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再次問韋鄭氏:「你說他怎麼突然要續弦了呢?非煙嫁給武恆爻,只怕有些不妥……」
韋鄭氏笑道:「有什麼不妥?現在的天下可是姓武,太后又對武恆爻青眼有加,怎麼看他都是乘龍快婿。」
見韋德玄仍然皺眉不語,韋鄭氏再次笑道:「老爺放心,武恆爻再怎麼痴情,意娘也已經死了,他既然肯續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煙嫁過去,不會受冷遇,受委屈……」
韋德玄嘆了一口氣,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恆爻。唉,非煙這丫頭……你我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了一個這麼不省心的女兒!」
想起愛女韋非煙,韋鄭氏也嘆了一口氣,安慰丈夫的同時,順便為女兒護短:「非煙花容月貌,聰明伶俐,哪裡不好了?雖然她對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當年,不也……」
韋德玄聞言一驚,指着韋鄭氏,道:「想你當年?!!你當年莫非也隔三差五地與美男子夜半逾牆,花園私會?每年都和道士和尚私奔,去遊山玩水?!!」
韋鄭氏賠笑道:「老爺你可別冤枉妾身,妾身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
韋德玄剛鬆了一口氣,卻又想起了什麼,指着韋鄭氏:「只是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牆,花園私會之事,還是有的囉?」
韋鄭氏無語,也火了,「明明在說非煙的事情,你這死老頭子怎麼總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說『想我當年』的嗎?」
「老娘只是隨口一說,你這麼較真幹什麼?」
「你……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哎,姓韋的,你給老娘說清楚,誰是小人?!」
「夫人……下官錯了……」
……
屋中夫妻對吵,都沒注意屋外一名梳着雙螺髻,穿着榴紅長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邊偷聽,她一邊聽,一邊掩口葫蘆。最後,她躡手躡腳地跑開了。
丫鬟一溜煙跑走,穿過亭台樓閣,假山浮橋,來到一處繁花盛開的院落,走上了一座華美的小樓。
畫屏輕展,薰香繚繞。一名挽着同心髻,斜簪海棠,額貼梅妝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裡拿着一卷書。她的五官和韋彥有幾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風嬌水媚。正是韋家二小姐,韋非煙。
「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歿,恨不早生幾年,錯過了這些美男子,真是萬分遺憾啊!」韋非煙拋開了手中的坊間傳奇讀本,伸了一個懶腰,起身逗弄一隻鸚鵡:「小鸚鵡,你說是不是呢?啊啊,我什麼時候才能遇見一個真正的絕世美男呢?」
鸚鵡撲着翅膀學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見美男子!!」
韋非煙正莞爾,梳着雙螺髻的丫鬟進來了,笑如春花,「小姐,有喜事!」
韋非煙回頭,喜道:「紅線,莫非你又發現哪家有絕色美男了?」
紅線苦着臉道:「小姐,你饒了我吧,我要是再帶美男子翻牆入府,老爺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說,如今長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張五郎,張六郎(1)之類敷粉塗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歡這一類型的嗎?」
韋非煙以扇掩面,嘆息:「唉,奈何世間無宋玉,潘安,也只能湊合着看張氏兄弟了……」
紅線急忙道:「可別,張氏兄弟出入宮闈,結交的都是公主命婦,我可沒那麼大本事把他們拐進府里來。再說了,上次花朝日,張六郎乘香車游長安,你讓他當街出醜,他還記恨着你,你最好別招他了……」
韋非煙以扇遮面,美目含怨:「唉,那日他坐在香車上,這麼多貴婦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個人,他為什麼獨獨記恨我嘛。」
紅線嘴角抽搐:「小姐,別人扔的是鮮花、鮮果,你扔的可是鮮雞蛋。」
韋非煙嘆了一口氣,眉帶春愁:「誰叫那天一路行去,儘是王孫美男,鮮花、鮮果都扔完了,輪到他只剩雞蛋了嘛。而且,雞蛋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紅線一身惡寒,道:「算了,不說這些了。呵呵,我剛才在夫人房外偷聽,小姐你有喜事了!」
韋非煙逗弄鸚鵡,不以為意,「除非天賜我絕色美男子,其他還有什麼可喜的?」
紅線冷汗,道:「小姐,你的夫婿來府上了,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個與你從小定親的元曜。」
韋非煙回頭,笑問,「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紅線搖頭,繼而笑道:「不過,他就住在府上,你想見他還不容易麼?」
韋非煙嫣然一笑:「那,現在就去看看?」
紅線頗顯為難:「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樓……」
韋非煙柳眉微挑,「什麼?住在哥哥那裡?哥哥那個孤癖乖戾的傢伙一向不愛與人結交,他怎麼會結納元曜?莫非他是在打他的什麼鬼主意?」
紅線道:「不知道,反正聽說大公子與他挺親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嗎?燃犀樓里蛇蠍遍布,猛獸蟄伏,還真叫人怪疹得慌。」
說到燃犀樓,韋非煙也寒了,「嘶,那座鬼樓,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氣的鳥兒,我就幾天不舒服。」她想了想,有了主意,笑着對丫鬟道:「紅線,老樣子,我寫一張花箋,你帶過去給元曜。夜深人靜,月色迷濛,深閨小姐與俊美書生花園私會,互訴衷腸……」
紅線一頭冷汗:「小姐,你又玩這一套!唉,你怎麼就玩不膩呢?如果再被老爺逮住了,可別說是我傳的信,否則,老爺這次一定會揭了我的皮。」
注釋:(1)張五郎,張六郎:張易之,張昌宗。武則天與太平公主的寵臣。
005縹緲
元曜辭別韋德玄,回到燃犀樓時,韋彥正穿戴整齊要出門。
韋彥見元曜回來,就邀他同行:「走,軒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元曜問:「什麼地方?」
韋彥笑道:「縹緲閣。一個好地方。」
說話間,韋彥和元曜已經出了韋府,出了崇仁坊,向西市而去。韋彥沒有騎馬,也沒有帶隨從,兩人徒步走在三月柳絮紛飛的長安街頭,身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元曜忍不住問道:「縹緲閣是什麼地方?」
韋彥道:「天上琅環地,人間縹緲鄉。縹緲閣位於西市附近,是一家貨賣各種奇珍異寶的店鋪,其中有古董玉玩,琪花瑤草,異域鳥獸……」
元曜突然想起初入長安,路過啟夏門時,聽見城門上兩個惡鬼的談話,那隻載他來長安的灰兔似乎是因為偷了縹緲閣的寶物,兩百年不得入長安城。
「丹陽,這縹緲閣是……是……在長安中開了多久了?」元曜本想問,這縹緲閣是不是一家妖店,但話到嘴邊,終於還是改了口。
韋彥聞言,想了想,頗感疑惑:「呃,奇怪,我怎麼不記得它是從什麼時候在那裡了?!」
元曜又問:「縹緲閣是什麼……什麼人開的?」
韋彥笑道:「縹緲閣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她自稱姓白,但從不言名,大家就叫她白姬。等會兒見到她,你不要被她的外貌迷惑,她其實是一隻老狐狸,東、西兩市的商人沒有比她更奸詐貪財的了。」
說話間,二人已走過含光門,韋彥並沒有帶元曜直走,去往商賈繁華的西市,而是帶着他左轉,走入延壽坊和光德坊之間的小巷。
小巷中沒有人家,只有三月瘋長的春草和氤氳裊繞的白霧。一踏入小巷中,如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連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喧囂都漸漸在耳邊模糊遠去。
走了約一百米,韋彥一展摺扇,回頭對元曜笑道:「軒之,到了。」
元曜一怔,抬頭望去,佇立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長安城中隨處可見的二層小樓。正門上懸着一方虛白匾,木黑無澤,字白有光,以古篆體書着:縹緲閣。左右的門柱上,刻着一副對聯:紅塵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痴萬劫空。四扇古舊的木門大開,隱約可以看見裡面花瓶,古董,玉玩擺在貨架上。
韋彥已經舉足踏了進去,元曜急忙跟上。
縹緲閣的店面並不大,也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格局與布置都與東、西市中每一個古玩齋一樣,貨架上的物品有骨董字畫,花草鳥獸,還有西域各國的寶石,香料,金器,捲軸等。
一名黑衣少年倚在櫃檯邊吃着什麼,聽見有人進來,他抬起頭來,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殘渣。黑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容顏十分清俊,只是瞳孔細得有些詭異。
元曜望向櫃檯,發現他正在吃的東西是一碟魚乾。
黑衣少年看見韋彥,笑了:「韋公子又來了,這次您想要些什麼?」
韋彥一揮摺扇,道:「離奴,縹緲閣中,可新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物?」
離奴笑道:「這離奴可不清楚,你得問主人。」
韋彥道:「白姬呢?有客人來了,她怎麼不出來?」
離奴指了指裡間,笑道:「剛才,武恆爻大人來了,主人正在裡面招呼他呢。要不,韋公子先隨便看看?」
韋彥「嗯」了一聲,就自去貨架之間賞玩各種寶物,「軒之,你來看,這是西域的醍醐香……」
韋彥拿着一隻木匣側頭,卻沒看見元曜在身邊,他四處望去,看見小書生站在擺放玉器的貨架前,呆呆地望着一隻雙魚玉佩,神色古怪。
元曜望着雙魚玉佩,心中驚異萬分,這隻玉佩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那晚似夢非夢中,用柳條釣水精珠的白衣女子以大鯉魚向他換走的東西。
這東西,怎麼擺在了縹緲閣的貨架上?!!
元曜所站的位置,左邊就是裡間,門並未掩上。他轉目向左望去,一扇畫着牡丹的屏風阻隔了視線,但是透過薄薄的屏風,可以看見兩個對坐的側影:一名是纖柔婀娜的女子,一名是威武挺拔的男子。照離奴所言,應該就是白姬和武恆爻。
白姬的聲音很低,只偶爾說一兩句話,也是縹緲如風,聽不真切。武恆爻的聲音稍大,話語急促如走珠,由於帶有濃厚的并州口音,只能聽得出殘破的隻言片語:「意娘。」「生辰八字……」「……返魂香。」
「哎,軒之,你在做什麼?」韋彥拍了拍元曜的肩膀,問道。
「欸?!」元曜嚇了一跳,回頭望向韋彥,露出訕訕的笑容:「沒、沒做什麼,小生在看玉,這雙魚玉佩成色真不錯……」
韋彥拉走元曜,「玉有什麼意思,過來看看,這些西域的神奇香料,點燃之後,能夢入異境呢!沙漠之中,金殿玉池,高鼻碧眸的美人環伺,相當美妙銷魂……」
韋彥,元曜品了一會兒香,裡間傳來響動,武恆爻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