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2章

何夕



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年」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它是一個由地球圍繞太陽運行的天文周期形成的時間單位,同時它也隱含着個體的末日,一般人很難活過一百個年,從這個角度上講,「年」的確就像傳說中的那樣,是一個吞噬生命的怪獸。

對於一個物種或一個文明,也存在着一個天年。天年不僅僅是時間單位,還有更恐怖的內涵。與年相比,天年在時間尺度上要大幾億倍,在空間尺度上則大幾十億倍。天年對於物種整體,比年對於生命個體更冷酷,大部分物種很難挨過一個天年。這就是《天年》的世界設定。

《天年》的背景主要在中國,從來沒有想到過末日的中國文化將面對世界末日。書中展示了廣闊的社會背景,從政治、經濟、軍事,直到宗教。科幻作家王晉康評價《天年》時曾說:「作者擁有廣博的知識,無論是宗教、歷史、天文、民俗民諺等都是信手拈來。依靠這些很硬的知識素材把天年的構思演繹得非常令人信服,有強大的感染力,以至於我完全無法分辨作品中哪是真實的知識而哪些是虛構。科幻內核的線索埋設很深,從理性的推理到現實的推理,步步設伏,懸念迭起,一直到最後那個敘述冷靜又令人血脈賁張的結尾。」而科幻作家韓松評價《天年》時說道:「作品讓我驚訝的是知識量的巨大,生物學、環境科學、理論物理、天體物理、宇宙學、天文學、氣象學、數學、大腦科學、計算機科學、心理學、歷史學、政治學、宗教學……每個領域作者都並非淺嘗輒止,而是貫注了自己獨有的思考。這樣的情形,很像小松左京寫《日本沉沒》時下的功夫。與此同時它又很刺激,有些像丹·布朗的書。同時,《天年》絕非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的著作,作者有很強的人文悲憫、宇宙情懷。他寫的其實是,在宇宙面前,人是蜉蝣。曾經有種觀點認為,科幻自誕生以來已把一切主題窮盡了,但讀了《天年》就知道,還是可以探索、可以發現的,仍然可以對『那個答案』充滿期待。還有人說關於哲學,關於終極命題,這方面的智慧,不可能超過古人了。文學的任務,只能是在形式上變化、手法上創新,思想方面要突破很難了,不要去探討。但是,《天年》給人的啟示是,中國的科幻作家仍在不懈努力,而且能做得很好,不僅僅是對舊命題的闡釋或展現,而是一個更新也更加深入的思維實驗。劉慈欣的《三體Ⅱ·黑暗森林》其實也是這樣的。」

以前在介紹何夕時我曾經說過:我們可以被一部科幻小說中的想象力和創意震撼,然後在另一部中領悟到深刻的哲理,又被第三部中曲折精妙的故事吸引,但要想從一部小說中同時得到這些驚喜,只有讀何夕了。這個評價用在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上更為適宜,這些在科幻小說中似乎很難共存的特質,在《天年》中得到了完美地結合。

《天年》應該是系列長篇中的第一部,主要描述危機被發現的過程,故事在多層次多線索中推進,凝重而富有張力。小說的世界設定邏輯嚴謹,技術細節準確而紮實,同時整個故事卻給人想象力的超越感。

常有評論說,在科幻小說中,可以把一個種族或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文學形象來描述,這被認為是科幻文學與主流文學的一個重大的不同。以往,這種種族的整體形象是由包括外星文明在內的不同種族的同時存在而建立的,而在只有人類這個單一智慧物種出現的《天年》中,這種「整體形象感」卻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書中有眾多形象生動的人物,有科學家、政治家、軍人和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也有天主教的牧師和道教的長老,但我們時時刻刻都感覺到,那雙看着這個世界的眼睛不在人群之中,那雙眼睛高高在上,在它的視野中,地球有一個完整的形狀,人類文明是一個整體。這雙眼睛掃視着全部的時間,從洪荒初開、生命起源直到遙遠的未來,將個體生命難以把握的宏大天年盡收眼底。

一個人,知道自己終將死去或認為自己永生,他相應的人生哲學和世界觀肯定是不一樣的,一個文明也一樣。隨着《天年》的誕生,當我們再次仰望星空時,天年的宏大陰影將疊現在壯美無匹的星海上,我們將在想象中,把自己以年衡量的生命擴張到天年尺度,經歷一次震撼靈魂的末日體驗。

2015年6月15日

於陽泉

【元古代震旦紀中晚期。天年紀元前3年冬至日】

這裡是岡瓦納古陸西南緣淺海,七節正從一次短寐中甦醒,雨後初霽的陽光給它注入了新的活力。大群藍綠菌漫無目的地從旁邊飄過,對七節而言,這是無法抗拒的誘惑。相對於藍綠菌,七節是碩大無朋的存在,當它鼓動由雙胚層細胞形成的開口,一股混合着海水的美味菌湯便暢快地湧進腔室。七節單純地享受着這些比自己細小萬倍的塵埃生物所帶來的陣陣滿足感,它並不明白食物帶來的溫暖其實是源自海水上方那團熾烈的光球。現在,距離這顆藍色星球上的某種生物能夠認識到這一點還有七億五千萬年。

雖然沒有這樣的認識,但不可否認,七節是出類拔萃的奇蹟。只是七節自己對此毫無概念,它所知的僅僅是,這個世界似乎由無窮無盡的食物堆砌而成。倘若七節具備足夠的智慧,它一定會認為自己身處後世《聖經》中描述的「流着蜜與奶」的迦南聖地。雖然生命已經在這顆星球上誕生近三十億年,但所有的陸地仍舊一片荒蕪,而海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是一鍋單細胞菌藻的濃湯。那些存在了漫長歲月的生命體一個個看上去仍然是數學上的零維點,連一維的線都沒有,更不用說三維的複雜個體。如果某位觀察者每年給這顆藍色星球拍一張全景照片,得到的結果肯定會令他感到乏味,因為拍攝出的幾十億張照片在生命的層面上總是無比雷同而單調,幾乎無法區分出照片的次序。

不過,這幅沉悶的圖景在距今大約十億個黑夜和白晝交替的瞬間發生了奇異的改變——糾纏在某個細菌體內的若干條鹼基片斷在分裂時發生了不同尋常的錯誤,按照此前的經驗,這種錯誤總是帶來致命後果,意味着某條已經綿延了許多年的生命鏈將戛然斷裂。但意外的是,這一次的錯誤似乎有些不同,它成為了某種契機,進化之路突然在此分出全新的岔道,朝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前進……

七節的身長超出了一百顆沙粒,這是個多麼可怕的數字。在那些塵埃般的原生生物面前,七節是當之無愧的巨無霸,它的族類毫無懸念地占據了星球食物鏈的頂端。七節的呼吸跌宕有致,節肢身體有節奏地振盪着周圍的海水。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革,生命從此不再是完全地隨波逐流,而是第一次擁有了主動支配周邊物質的能力。現在,這顆星球上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七節享受今天,並且朝着美妙的明天前進。星球的大部分表面被液態水覆蓋着,在這片浩瀚無垠的領域裡,七節的族群已經是無可爭議的王者。總有一天,當七節們變得更加強壯、更加聰慧之後,它們將衝破重力的藩籬到達高處的陸地,在那片擺脫了液態水的制約從而可以燃起大火的地方,七節們又將創造怎樣的奇蹟?

世界多麼美好!如果七節能夠發聲的話,它一定會放聲大笑——為宇宙的恩寵,為造物的奇蹟。

但是,這一切都是錯覺。

就在七節的祖先剛從細菌濃湯當中掙脫出來不久,另一場宿命已經在超出一切想象的時空發生。那是真正的宿命,沒有理由,無須解釋。在七節迄今為止的生命中,它能感知的只有周圍這一片溫暖的海水,這就是七節的全部世界。但是,在海水世界之上,在無際雲層之巔,甚至在天空中那顆永恆光球的控制能力之外……總之,在遠遠超出七節理解能力之外的某處,宇宙中遵循嚴密數學規則的力量早已經扭結糾纏了無比漫長的時光。現在,這種力量將徹底改變七節族群的命運。

三百萬年來,七節的族類已經更替了幾千萬代,它們變得更龐大、更靈活、更敏捷、更兇猛。但是,時間不夠,真的不夠……三百萬年太短太短,短得讓七節們不夠龐大、不夠靈活、不夠敏捷、不夠兇猛。從之後的歷史來看,七節的族類根本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被厄運捲入了永恆的黑暗。當然,七節不可能知道這一切,它只有最原始的神經網,連神經節都還沒有產生,更遑論大腦。七節的神經傳導甚至沒有方向,對於來自任何方位的外來刺激,七節的表現都是全身所有部位在一瞬間同步收縮,就像後世一種叫作水螅的動物那樣。不過,這種心智上的蒙昧對七節們來說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至少,它們不會體會到七億五千萬年後這顆星球上的另一種生物面對相同命運時的那種痛苦。當無可抵擋的厄運降臨時,無知是一種多麼奢侈的幸運啊。

七節繼續着自己悠遊的行程。正常情況下,在它剩下的幾個月生命里,這個世界並不會有什麼不同。周圍的洋流帶來了族群散發的信息,在七節的神經網裡激盪起一個尖銳的脈衝。本能的愉悅讓七節開始輕快地扭動身軀,它沒有注意到海水裡冒出的古怪氣泡。

在七節身下幾百米處的海底,一頭怪獸正在甦醒——兩個板塊已經相互咬噬了上千年,累積起的能量即將引發一場小規模的地震和熔岩噴發。如果七節在幾個月後壽終正寢、腐爛為塵,它的故事會永遠沉淪,但是因為這場小小的災難,七節的故事將在七億五千萬年之後繼續。

【公元紀年2009年12月18日。天年紀元元年霜降日零時】

在丹麥哥本哈根貝拉國際會議中心的一隅,隨從人員正有規律地散開,每個人的手臂都有些不由自主地繃緊。理論上,會議中心內部應該是足夠安全的,但沒人敢有絲毫大意。畢竟除了各國政要之外,一些媒體記者也被允許出入。洛佩茲站在稍遠的地方,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見到總統的側影。總統臉色不豫地佇立在一根柱子邊,若有所思。這位歷史上首位具有百分之六點二五非洲黑人血統的超級大國領導人以性情直率著稱,時不時會有出人意料的舉動,這增加了安保工作的難度。實際上,在最初對外發布的消息中,總統並沒有參加此次大會的安排。但沒過多久,出於無人知曉的原因,總統突然改變了計劃,宣布將於大會開幕後的第三天趕赴哥本哈根。

開了十一天的會議已經接近尾聲,作為安保人員,洛佩茲並不是很清楚會議的細節,但從總統嚴峻的表情他也能猜測到幾分。今天上午代表們的發言已經全部結束,各國的立場均已表達。不知是否是錯覺,洛佩茲覺得總統對於上午中國方面的發言表現出特別的關注,他幾乎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位身材矮壯、聲音洪亮的中方代表。但聽完之後,總統臉上卻浮現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洛佩茲隱隱覺得,總統那一刻的失落更甚於幾天前圖瓦盧的代表突然向大會遞交一份提案的時候。在那份提案里,圖瓦盧要求將地球溫度的升幅警戒線由IPCC建議的二攝氏度下調為一點五攝氏度,因為他們國家的海拔最高點只有四點五米,持續上升的氣溫和海平面已經對其國土構成了嚴重威脅。

實際上,只有總統本人才知道現在自己心裡有多麼煩亂。作為迄今仍然沒有在《京都議定書》上簽字的發達國家(雖然並不是唯一的一個),他的政府以及他本人一直承受着無比巨大的輿論壓力——不少還來自於關係一向親密的盟友。總統抱着胳膊來回踱步,心情與幾天前來到時相比明顯變糟不少。他知道,此刻就在這幢建築的某間會議室里,中國總理、巴西總統、印度總理和南非總統正在開會,這種明顯帶着小圈子性質的會議在外交場合其實是一種表明態度的方式。就在昨天晚上,總統剛剛主導部分國家開會並達成了《哥本哈根臨時協議》,當時這四個國家均未到會,而此刻這四國的小範圍會晤很明顯帶着回敬的意味。昨天通過的那份臨時協議去掉了發達國家減排的總體目標,改為由各國自行制定後上報聯合國。誰都看得出來,在解決全球氣候變暖問題上,這實際是一種退步。

現在看來,情報系統的工作顯然失誤了——並不存在什麼所謂的「意外驚喜」。也許是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過於急迫了,以至於選擇了相信那個來源並不可靠的消息。想想也是,某個出身學術系統的政府雇員偶然得到一個消息,幾經輾轉之後送到自己的案頭,而自己居然據此就相信了中國代表團中有人會在此次大會上發表對美方極其有利的觀點,而且對方根本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及要求。

現在看來,整起事件更像是一個釣餌,改變了自己的行程,令自己出現在了這個原本沒有計劃參加的會議上,而且完全沒有達成構想中的目標。總統還知道,因為自己改變了行程,不少原來沒有計劃赴會的國家元首也相繼決定參加,結果使得會議方大大提高了會議的各項標準,世界輿論也提高了對會議的期待。而現在這種不尷不尬的結果顯然讓一切都變得有些諷刺。一股無名之火陡然從黑人總統的心中騰起,他突然轉身朝着樓道走去,鞋底在地板上打出響亮的聲音……

當地時間18日晚間,美國總統奧巴馬在氣候大會舉辦地哥本哈根貝拉中心召開新聞發布會說:「今天,我們終於在哥本哈根實現了前所未有的、具有重要意義的突破。為了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世界主要經濟體的領導人齊聚一堂,探討他們國家應該承擔的責任與義務,這在歷史上尚屬首次。」

不過,奧巴馬所說的「歷史性突破」並不是此次大會集體通過的成果文件,而是美國在17日主導幾十個國家簽署的一份協議。該協議只是再次表達了將全球氣候變暖控制在二攝氏度以內的願望,並沒有規定各國需承擔的具體減排責任與實施辦法,甚至也沒有說明該協議將在什麼時候被發展為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國際條約。許多期待《哥本哈根協議》成為條約的國家對這一協議大失所望——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只能勉強接受,歐盟主席巴羅佐則表示協議「明顯低於」歐盟的目標,「77國集團」參加哥本哈根氣候變化大會的談判代表盧蒙巴·迪亞平更是直言不諱地說「這是氣候變化協商有史以來最糟的一份協議」。

由於任何協議必須獲得一百九十三國全票通過,才能成為聯合國條約,19日上午,大會在拖延了一天以後依然沒能通過正式決議。稍後,在大會主席、丹麥首相拉斯穆森的建議下,會議以備忘錄的形式通過了以奧巴馬所提協議為基礎的草案文本。

實際上,19日最吸引全球目光的是另一則新聞,多家國際媒體報道了這個發生在哥本哈根的奇特插曲。報道稱,18日出席哥本哈根氣候大會的中國、印度、巴西、南非四國領導人正在協商時,美國總統奧巴馬突然不請自來,闖進會場參加討論。知情美國官員透露,急於交出外交成績單的奧巴馬,決定與主要新興國家領導人進行直接對話。美方工作人員尋找會議室,卻被拒之門外,後來才知道中國總理溫家寶、巴西總統盧拉、印度總理辛格和南非總統祖馬正在裡面開會。據稱,奧巴馬大跨步往會議室方向走去,還沒走進房間就大聲詢問:「總理先生,你準備好見我了嗎?」不過,美國官員堅稱,奧巴馬並非不請自來。奧巴馬闖進四國會議後,各國記者爭相希望進入會場拍攝五國領袖開會的情況,但當首批中方記者拍攝完畢後,美方希望跟隨進入拍攝時卻遭到阻止,雙方一度產生爭執。隨後,美國白宮發言人吉布斯出來調停。經過一番爭論,美方記者最終獲准進入拍攝採訪。

貝拉國際會議中心門口的廣場上,各色國旗在凜冽的寒風中飄揚,不遠處一片嘈雜,示威者打着橫幅拼命喊叫,試圖衝破警察設置的障礙。一位黑頭髮的赤膊青年似乎就要成功了,聽喊叫聲像是個日本人,難為他奔波半個地球來抗議,但馬上有三個警察上前按住了他。在稍遠處,一群刻意剃着光頭的德國女孩正聲嘶力竭地喊着口號。中國代表團按順序魚貫而出,一行人面無表情地穿過安保人員組成的通道。支着長槍短炮的記者一陣狂閃,俞康稍稍蹙了下眉。作為資歷尚淺的一員,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記者們的主要目標。今天中國代表團里少了一張面孔,那位一直受到外界關注的中方氣象專家江哲心沒有現身隊列中。江哲心雖然在職位上只是代表團中不起眼的普通一員,但通曉內幕者卻知道他是談判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到中國發改委應對氣候變化司任職之前,江哲心就已是知名氣候學家,他的多項學術成果曾多次幫助中國政府在一系列氣候談判中取得優勢。據說曾有國家領導人在某次成果卓著的談判之後興奮不已,直言不諱地稱江哲心為國家英雄。按照事前的計劃表,昨天,也就是18日上午,江哲心本有一個短時發言,但卻臨時換成了其他人,這番小小的變故激起了一些記者的職業興趣。聯合國世界氣候會議本來是一個部長級會議,但是由於世界氣候問題的敏感性和緊迫性,這個會議時不時就開成了首腦峰會。就像這次一樣,包括中國總理在內,全世界共有八十五位國家首腦參會。現在會議已到尾聲,國家首腦們多已返回,留下的官員主要是處理一些善後工作,記者們的興致已經不高,而現在中國代表團里發生的這件事情也許是一個插曲,可以用來稍稍裝點一下明天的報紙版面。

但中方代表團顯然不打算同記者糾纏,每個人都一邊疾走一邊有禮貌地輕輕擺手,記者們只能興味索然地轉身尋找其他的目標。俞康走在比較靠後的位置,看到記者們的背影漸漸離去,他輕輕吁了口氣。

「副司長先生,你好嗎?」伴着一聲發音地道的中文問候,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笑吟吟地從人群中走出來。俞康一愣,認出來者是剛退休不久的美國著名新聞主播華吉士先生。與此同時,一旁的發改委應對氣候變化司副司長步履沉穩地迎上前去寒暄着什麼,看來二人應該是老相識了。

和許多國家不同,中國參加世界氣候大會的團長向來不是環境部部長出任,而是由國家發展與改革委員會主任或副主任掛帥,副團長一般設置兩人,分別由發改委應對氣候變化司司長和外交部應對氣候變化談判特別代表擔任,這基本上已經算是一個固有傳統了。而國務院總理則直接擔任「國家應對氣候變化及節能減排工作領導小組」的組長,僅此一點便足以看出國家對氣候問題的重視程度。

除了應對氣候變化司副司長之外,代表團的其他成員沒有受到華吉士突然現身的影響,依然保持着固有的秩序依次前行。這時副司長突然回過頭,提高聲音說道:「俞康,你稍等,我們一起陪下華吉士先生。」

俞康停下腳步,扭頭朝向副團長的方向,對方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俞康知道副司長要他留下的用意,代表團早有紀律規定,會議期間任何成員都不得單獨同外界人員會面。如果面對的是一般的記者,副司長當然可以直接回絕,但面對華吉士這樣的資深新聞主播還是慎重為好。作為世界新聞界知名人士,華吉士曾經採訪過多位中國政要,雖然他已經退休,但影響力仍不容小覷。

三個人緩緩前行,漸漸遠離了人群的喧囂。華吉士和副司長輕言細語地敘着舊,交談混雜着英文和中文。來到一處開闊的草坪後,華吉士停下腳步,「雖然我們是朋友,但我還是直說吧。我是受人之託請教一個問題。至於受什麼人之託,恕我不能相告,希望你能理解。」

副司長面色平靜地點點頭,等着對方的下文。

「請問中國代表團的江哲心先生為什麼沒有按預定安排發言?現在他人在何處?」華吉士臉上保持着慣有的笑容,似乎對答案並不怎麼關心。

副司長直視着華吉士的眼睛,「謝謝你視我為朋友。聲明一點,我其實並不關心是誰委託的你,因為這無關緊要。中方代表團的一位成員因為身體不適沒有出席昨天的會議,但他並不算放棄發言吧,我方的發言內容依據的仍是他此前準備的稿件。」

華吉士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昨天上午中方的發言與頭幾次的講話內容明顯重複,喏,我都能背下來了:中方一貫積極開展應對氣候變化國際合作,堅持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和《京都議定書》為基礎,堅持『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和公平原則,按照『巴厘路線圖』授權,建設性推動應對氣候變化國際談判進程,在加強公約和議定書全面、有效和持續實施方面,做出自己的貢獻……」

俞康有些嘆服地盯着這位新聞界的傳奇老人,對方隨口說出的這段話竟然和中方發言不差一字。

副司長沉默了幾秒鐘,「你想表達什麼?」

華吉士的語氣變得有些咄咄逼人,「我們知道江哲心先生是中國氣象學界知名學者,參與制定了一系列氣象政策,他的不少學術成果讓中國人在氣象談判中占據有利地位。這次他的發言一直是大家期待的重點,難道他會將寶貴的發言時間浪費在重複表達上嗎?所以,我們不禁猜測江哲心先生是否另有發言內容……」

華吉士的話被副司長適時打斷,他臉上顯出微微的不以為然,「如果猜測有用,還要事實幹什麼?當然,雖然華吉士先生您已經退休了,但我完全不反對您將猜測到的內容在明天的報紙上全文照登。」說這話時,副司長發出輕快的笑聲,沖淡了稍顯尷尬的局面,俞康在一旁不禁暗暗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