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3章
何夕
副司長接着說:「我倒是覺得您的委託人應該多關注會議本身,要知道還有某些個自詡大國的國家對世界氣候面臨的嚴峻局面採取了不負責任的態度,至今還沒有在《京都議定書》上簽字。國際社會本來希望本次會議能夠取得歷史性的突破,但現在看來阻力依舊很大。」副司長指向遠處示威的人群,「您看吧,民眾的聲音在提醒我們前途多艱,中國願意團結世界上一切堅持正義和進步的力量,為保衛地球家園而努力。」
俞康知道副司長所指的「某些個自詡大國的國家」其實就是美國,多少年來這也是中國外交場合特有的慣用詞彙,這是古國幾千年前所謂春秋筆法的現代活用。這次的運用無疑又是成功的,美國拒不簽訂《京都議定書》早為世人詬病,華吉士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轉移到了這個問題上,他稍稍遲疑了一下,問道:「那中國方面現在如何看待某些國家拒簽《京都議定書》這件事?」
俞康不用想都知道副司長會怎樣回答,實際上這個答案是唯一的,而且連字數和語氣都有着嚴格的規定。歷屆代表團的成員都會在出發前背誦一些最重要問題的答案,這是必需的功課。作為外交部應對氣候變化談判特別代表的助理之一,俞康的工作職責非常明確,在這個職位上,他已經參加了幾次氣候會議。自從二十世紀下半葉人們開始認識到「全球變暖」的危機之後,每次氣候會議實際上都成了各國的博弈場。表面上看,「全球變暖」是一個內涵非常明晰的科學問題,既然是溫室氣體排放導致的,那麼各國減少排量就可以了。而且聯合國已經制定了一套溫室氣體排放置換程序,排放量大的國家可以購買那些排放量小的國家的排放量,價格也算合理。但是這種看法很膚淺,在「全球變暖」背後潛藏着重大玄機,用關乎國家命運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就在哥本哈根的這次世界氣候大會上,一些國家跳出來指責中國工業排放超標,對世界氣候構成嚴重威脅。中國代表團則嚴正提出,正是發達國家將大量高能耗的產業轉移到了發展中國家才導致了這一現象,那麼在統計這部分排放時就不應該以生產國而應該以產品的最終消費國為統計對象,如果按這個標準,中國的排放量是非常克制的。就好比所有致力於保護瀕危物種的人都知道,那些熱衷消費象牙製品的富人才是殺死非洲大象的真正元兇。
這種巧妙而有力的回擊為中國爭取了極大的主動,並立刻贏得了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共鳴。實際上,正是由於在世界氣候問題上存在的錯綜複雜的因素,才使得每次的世界氣候大會變成硝煙瀰漫的戰場。
美國拒簽《京都議定書》受到多國指責,其中包括中國。近些年來,由於中國的和平崛起國策,外交部門一直承擔着相當大的壓力。既要體現地區大國的威信,拓展中國的國際空間,同時又不能顯得咄咄逼人,造成周邊中小鄰國的疑懼。俞康知道不少中國網民常常戲稱外交部為「抗議部」「譴責部」等,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從星期一到星期五給外交部安排了「抗議日程表」。但如果真正對中國面臨的國際形勢有通盤了解,就會明白其中的辛苦。有時為了傳達準確的意義,相關人員常常徹夜不眠,推敲一個語氣助詞的輕重,箇中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相比之下,應對氣候變化談判特別代表處則是中國外交部對外事務中一向居於強勢位置的部門。氣候問題本身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專業領域,眾所周知,就連幾個星期的中短期天氣預報都難以做到準確無誤,何況是預計幾十上百年的氣候趨勢。經過長時間的知識普及,現在絕大多數專家和公眾都已認同全球面臨氣候變暖的危機,各國在這個問題上的政治博弈愈演愈烈。某些時候,俞康甚至有些可憐美方的氣候代表,由於機制等原因,美國人在複雜問題上達成完全一致非常困難。曾經有個說法,如果三峽這樣的超級工程放在美國論證的話,起碼還要扯上個五十年,而且誰也不敢保證會得出結果。由於美方拒簽《京都議定書》,美方的氣候代表一直廣受指責,就連一向同氣連枝的歐洲、日本等盟友在這個問題上也表達了不同的態度。而向來與美方多有分歧的中國代表團更是經常發表「敦促」意見,讓美方代表疲於應付。正是基於這些複雜的原因,所以當前天晚上國內來電稱江哲心企圖發表有利於美方立場的發言時,所有人都震驚了。密電全文只有團長獲准看完,如果不是密電來源毋庸置疑,連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代表團隨行的國家安全局人員立刻扣留了江哲心,他的發言被臨時撤換,他準備的發言稿作為證據材料被秘密封存。
「江哲心。」俞康在心裡嘆口氣。他和江哲心均畢業於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大氣科學系,俞康剛進校就聽說了這個早年校友的名氣。按他當年的碩士導師的說法,此人聰穎過人,但思維比較偏激,難成大器。比如江哲心曾經在某些場合宣稱超長期天氣預報是可行的,而氣象學界早就否定了這種觀點。不過後來的情況卻證明導師識人有誤,江哲心並沒有在異端的領域虛耗光陰,而是在主流專業領域穩步發展,很快嶄露頭角,成果纍纍,直至引起國家高層的關注,成為發改委氣候司首席技術專家。中國發改委由當年號稱「小國務院」的國家計劃委員會沿襲而來,是當仁不讓的中國政府第一職能部門,對國家經濟具有廣泛的影響力,而發改委應對氣候變化司則是中國政府最高級別的氣候政策戰略決策機構。
俞康同副司長回到駐地的時候,其他人已經收拾好了行裝,專機兩個半小時後起飛。江哲心被禁閉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裡,由安全人員不間斷陪同。雖然電文上並沒有對江哲心下一步的處理提出意見,但根據俞康的經驗,這個人肯定將悄悄地從現在的位置上以及公眾的視野里消失,今後在任何場合都不會再被提起,就仿佛這個人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是對於在外交這種特殊場合犯規的幹部的常規處理辦法。
專機正飛越歐亞大陸上空,根據時間俞康估計下面大概是哈薩克斯坦境內的某個地方。已是深夜,舷窗外月光照在偶爾出現的雲層上,泛起一片微弱的銀白。機艙里沒有人休息,但也沒有人說話,氣氛顯得憋悶,但大家的確都覺得這個時候開口說點兒什麼是一件彆扭的事情——因為你不能提起最想提起的那件事。
「我想去看看他。」俞康最先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找到團長低聲請求道,「您知道的,我和他是校友,以前他在專業上還指點過我。」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今後恐怕再也不能見到那個人了。他猜團長應該也會想到這一點。
「好吧。」團長遲疑了一下說。電文上只是要他們終止江哲心的職務並限制公開發言,並沒有禁止他與代表團成員交談。「注意掌握時間。還有,你們的談話會被記錄。」
「這個當然。」俞康答應道,「程序上的事我知道。」
江哲心面容恬淡地靠在椅子上,望着手裡的一樣東西出神。俞康看着那個黑褐色的石頭雕像,那是個穿着黑白花紋衣服的小娃娃。俞康走到他對面坐下來,端詳着江哲心稜角分明的面龐。實際上,俞康知道江哲心在個人生活上似乎有些傳聞,從渠道來源基本可以肯定傳聞的真實性。見到俞康,江哲心似乎沒怎麼意外,只是將手裡那個石頭娃娃小心地收到旁邊的皮包里。
「電文上說的事情是真的嗎?」俞康直奔主題。
「差不多吧。」江哲心一口承認,「我的確是私下準備了一份發言稿,準備在會議上宣讀的。之前我通過技術圈子委婉地向美國人透露了一點兒風聲。現在這個稿子已經被拿走了。」
「我們的談話正在被錄音。」俞康突然說,同時瞟了眼不遠處正襟危坐的一位面無表情的黑衣安全人員。
「我知道。」從一開始江哲心臉上就帶着神秘的笑容,讓俞康覺得有些不明就裡。「知道我現在最大的感受是什麼嗎?」江哲心問道,不過他顯然不需要對方回答,「是平靜。真的,是平靜,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掙扎,一直有個巨大的旋渦纏繞着我,像個陰影。我想擺脫它,但又一直猶豫。在這裡。」江哲心用握拳的右手拍了拍左胸,「直到幾天前我才下了最後的決心。」
「什麼決心?」
「可以給我拿點酒嗎?」江哲心沒有直接回答。
「這個……當然。」俞康沒有去看安全人員,自作主張地到餐廳取了一瓶紅酒。
江哲心搖搖頭,「不是這個,我要白酒。」
俞康只好另拿來一瓶茅台,有些狐疑地盯着江哲心,「我從沒見過你喝白酒。」這是實話。由於歷史等原因,從周恩來那個時代開始,中國外交性質的代表團一般就不禁酒,在需要的場合甚至對此表示鼓勵。但這麼久以來,江哲心在各種場合從來滴酒不沾。
「我白酒有接近一斤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有這個量。你我都知道酒量這個東西是天生的,由人體分泌的乙醛脫氫酶的含量決定。我以前覺得喝酒太多會影響思考,不過現在我大概不用再顧忌這個了。」江哲心呷了一大口酒,閉目咽下,然後回到中斷的話題,「我說的是解脫出來的決心。本來我選擇的是另一種方式,現在由於泄密,變成了這種結果。不過其實都一樣,相比而言,這個結果對我個人要好很多,所以我並不恨那個人。」
「你在說誰?告密者嗎?」
「告密者。」江哲心低低地重複一句,「這個名詞有意思。從行為上她算是吧。」
「是個女人?」俞康追問道,「當然,我只是找你聊天的,你不想說也沒什麼。」俞康說到這裡特意加重了語氣,不知為什麼,他直覺地感到這個故事裡應該有個女人。
「我想應該是吧。除了她沒人知道我在做什麼。不過她是為了……」江哲心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在看來算是拯救我吧。如果我按原計劃登上講台發言,我的命運將會與現在完全不同。那種情況下,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任何一個認識的人了,包括你。」
俞康訕訕地喝了一口酒,說實話,他從沒像今天這樣干喝過白酒,感覺喉嚨有些受不了,但他又覺得現在這個場合再去找些零食下酒似乎與氣氛不合。看來他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江哲心同某個女人有親密的關係,這一事實的最終確認讓俞康感覺有些彆扭。
俞康平復了一下情緒,「發言稿里寫的什麼?」
江哲心抬眼盯了俞康一眼,沒有說話。俞康背心突然泛起一陣寒意,他發現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既然江哲心的發言稿已經被列入機密,現在如果自己知曉內情,豈不是會無端惹出麻煩?
江哲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古怪地笑了笑,「我們談點兒別的吧,這樣對大家都好。」
俞康舒了口氣,「那就說說我們的專業吧。其實我讀中學時對氣候並不是特別感興趣,到南信大也是帶點兒偶然性的事。」俞康遲疑了一下,「當時主要是聽從了父母的意見。」
「我和你不一樣,從小我就喜歡與天氣有關的事情。」江哲心啜了一大口酒,臉上泛起淡淡紅暈,「我出生在杭州灣東邊的岱山島,那是舟山群島的一個大島,我們那兒古時候叫作海中洲。我從小在海邊長大,當時人小感觸還不深,現在想起來,我的童年就像是在世外桃源里度過的一樣。抓魚摸蝦這些對海邊人家的孩子就不消說了,到了初冬,無數的候鳥飛來島上停歇,豆雁、斑嘴鴨、環頸鵒什麼的都有。那個時候,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同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架網抓鳥玩兒。」
「我當年跟着導師做亞熱帶南緣海洋季風氣候研究的時候去過舟山很多次。哦,那一帶也是中國最大的海洋漁區吧,舟山一個市的水產量遠遠超過海南全省。」
江哲心再灌了一口酒,眼睛裡泛起光來,「有時候風浪太大什麼也做不了,我就纏着阿爹——哦,我們那裡習慣這樣叫自己的父親——要他教我唱漁歌,也就是常說的漁諺。很多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哩。『千篙萬篙,不如破蓬伸腰』,還有『鰳魚是神仙,出在雷雨天。只要撒下網,拿起一掛鞭』,『平風平浪天,浪生岩礁沿;發出啃啃響,天氣就要變』,『西風不過午,過午就是虎』。」江哲心沉浸在往事之中,說起這些諺語時不自覺地用起了吳儂軟語,有些地方的調子拖得很長,基本上算是在唱了。
「這些都是祖宗們幾千年傳下來的東西,在當地漁民中流傳很廣,我也聽到過不少。」俞康點頭附和着,「在海上能夠救命的。」
「可惜沒能救我父親的命。」江哲心的眼神黯淡了,「當時他們的桁拖漁船正在作業,聽到收音機里預報說有風暴。這時候拖網已經放下了,我父親憑着經驗——呃,也就是漁諺里說的那些——判斷還來得及再起一網。」江哲心沒再往下說,但俞康聽明白了他的話。
「他們太大意了。」俞康說了句廢話,打破了眼前的沉默。
「一船人只活着漂回來一個。」江哲心接着往下說,語氣還算平靜,「其實我父親的結局再正常不過了,千百年來那便是海上人家最終的歸宿。」
「漁諺的確有不準的時候,畢竟只是前人憑經驗得出的。」俞康插話道,「以前我看過一本書,說諺語這個東西叫作什麼……唯象主義,就是從一種現象推論出另一種現象,雖然能夠幫助人們做出判斷,但只能在一個很粗略的範疇里起作用。比如『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之類的,給出了兩種現象的聯繫,在許多情況下也能準確預報天氣。但是由於沒有搞清楚現象背後隱藏的大氣運動規律,準確率必然會大打折扣。而現代的天氣預報就準確得多,如果你父親他們當時能相信收音機就好了。」
江哲心神情古怪地看了俞康一眼,「其實害死了他們的罪魁禍首正是收音機。」
俞康吃了一驚,不敢相信地盯着江哲心,「這怎麼可能?」
「打魚人其實都知道漁諺的缺陷,任何稱職的船老大都會在漁諺的基礎上加一定的保險係數,在漁諺預測的時間上提前一點兒採取行動,這是打魚人在和大海長期搏鬥中培養出的本能反應。如果沒有收音機,他們肯定會放棄那一網,但那次收音機里的預報與漁諺非常吻合,加上豐收就在眼前,他們覺得時間足夠,結果發生了悲劇。」
「收音機播放的預報出錯了?」俞康低聲問,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這又是一句廢話。
「預報的風暴偏差了一段時間。」江哲心咧了咧嘴,「然後人就沒有了。世上少了一群打魚人,我也沒有了父親,那年我還不到八歲。」江哲心的眼睛變得發紅,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別的什麼,「所以後來我進入氣候學這個領域時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俞康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緊張。
「其實是一件頂可笑的事情。」江哲心臉頰上顯出酡紅,流露出一股醉意,「我在學校圖書館四處查找與那一天有關的氣候資料。所有的預報、風浪的實況、風向的偏移過程等。我發了瘋似的做着這一切。」
「你找到了什麼嗎?」
「我的發現是一切正常。」
「正常……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