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4章

何夕



「正常就是正常啊。」江哲心聲音高了些,「預報是正常的,措施也是正常的,甚至在氣象記錄里那天都算不上什麼太惡劣的天氣,只是一次小區域的弱氣壓場氣候變化。他們的死就只是舟山市岱山縣漁業安全生產檔案里的一例個案。」

「天氣和海浪預報的確還存在一些技術障礙。」俞康謹慎地開口,「我記得2005年年底,中國南海石油平台就因為風浪預報不準確發生過事故,當時氣象部門還遭到賠償起訴。我看過答覆資料,好像說因為較高基涌存在,因此實際涌浪比預測的高之類的。」

「那份後來公開的資料我看到過,原始刊登刊物是《廣東氣象》2006年1期。你提到的是第一個原因。我記得第二個原因是對補充的弱冷空氣的影響時間把握不准;第三個原因是我國海岸線的地形作用和台灣海峽的狹管效應,對南海東北部的風力和海浪的維持和增強作用;第四個原因是日本中尺度數值預報系統對南海東北部的風力預報比實況每秒偏小六至八米。」江哲心脫口而出,絲毫沒有理會俞康難以置信的目光。

俞康的確感到震驚,之前他聽到過關於江哲心驚人記憶力的傳聞,但像這樣親自領教還是頭一回。其實他們相處的機會是很多的,但他一直沒有覺得江哲心有什麼突出之處。現在看來,平時的江哲心可能刻意隱匿了某些能力;而在今晚這樣的時候,他放棄了對自己的約束。

「你專門研究過南海的這個預報失敗案例?」俞康輕聲問道,他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我研究過很多年來所有能查到的預報失誤的案例。」江哲心古怪地笑了笑,「南海石油平台事故和岱山縣一艘小型拖網漁船的傾覆當然不能相提並論,在資料庫里必然查得到。當時那算是一起氣候預報失敗的典型事例。」

「人們畢竟沒有完全弄清楚地球大氣的運行規律。」俞康點了點頭,「以人類目前的技術來看,對於氣候的長期變化只能做一種模糊趨勢的判斷。其實按照嚴肅的混沌理論來看,這本身就是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只能說我們可以不斷接近……那個目標。」俞康的潛台詞非常明顯,他基本可以猜到江哲心一定是在學術上有了某種發現,而這種發現涉及全球氣候變暖的預測。其實從專業角度來說,任何預測長期氣候變化的理論本身必然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嚴肅的氣候學家都非常慎於做長期氣候預測。但現在的情況顯然早已超越了純粹學術的範疇,世界大國間圍繞氣候問題展開層層博弈,已經將這個領域變成了硝煙瀰漫的戰場。這並不是危言聳聽,只要稍稍計算一下碳排放量小數點後每一位代表着多少國民生產總值,就知道為何所有國家都在這個問題上干戈相向、寸土不讓了。

江哲心注視着俞康,目光灼灼,「你無非是想告訴我:無論我看到了什麼東西,由於氣候問題的極端複雜性,我的任何發現都只是某種不確定的可能性而已,所以我不應該讓自己陷進去。是這個意思吧?」

俞康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算是承認,「不管怎樣,這一次你並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後果。常言道,退一步海闊天空,而且我的確認為,你就算真的有所發現,也根本無法保證它就是正確的,在氣候問題上沒有絕對的真相可言。」

「真相。」江哲心慢悠悠地重複了一句,「說起來很奇怪,本來世上最簡單的東西就是真相,因為它就擺在那兒,而且只有一個。但真相又是世上最複雜的東西,因為有無數個理由會讓人無視它的存在,甚至故意抹殺它。」

俞康一滯,他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作為氣候專家,他當然知道關於「全球變暖」的確還存在某些分歧,但任何複雜問題都不可能毫無爭議,要等到一切都明白無誤也許就太晚了,所以現在科學界認可「全球變暖」趨勢的意見是絕對主流。但是,江哲心似乎另有所指。

俞康決定再做一些努力,「你剛才正好說到了點子上。我承認世界上也許存在唯一的真相,比如說在數學那樣的領域。但我們不是數學家,我們面對的本來就是某種天然不確定的對象。說得難聽一點兒……」俞康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道,「在這個領域最重要的不是真相或者說真理,甚至這個領域裡真理也許並不存在。我們都知道著名的蝴蝶效應: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實際上混沌作為一門學科本身就起源於天氣預報。這就好比對着同一朵白雲,有的人說它像山,有的人說它像海,每個人從各自的角度都能看出不同的東西來,而且他們都遵循着內心的真實感受。所以在這個領域最重要的不是某個確定的真理,而是別的一些東西,那些更實際更有用的東西。」

「你指什麼?」江哲心饒有興致地問。

俞康頓了一下,「我不妨直說,比如利益。我不是說你和我的個人利益,而是更高的、達到國家層面的那種利益。有些話我從沒對人說過,但是你知道嗎,雖然我在各種場合譴責過美方代表,並且敦促他們早日簽訂氣候公約,但是我個人在內心裡卻隱隱希望他們一直這麼強硬下去,至少在我擔任外交部應對氣候變化談判特別代表助理的任期內能夠這樣。」俞康的目光里流露出關心,「我只能這樣說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江哲心看了眼手裡的杯子,從瓶里倒出最後一點酒,「我知道你是好意,希望我蹚過人生中遇到的這次湍流。」江哲心的聲音變得有些低回,「在知道有錄音的情況下你還能說這些話,老實說我很感謝你。」

這時一名工作人員趕過來,貼着俞康的耳朵說了句什麼。

「團長要見我。」俞康歉然地點點頭。

江哲心理解地點頭,「他是在關心你,不希望你說太多。」

「記住我的話吧。當面對一個無所謂確定真理的領域,只有我們的選擇才是有意義的。」俞康起身看了看表,「作為同事和朋友,我真的想幫你,但是你也要放棄某些……偏激的觀點。」俞康猛然轉身,他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內心變得輕鬆許多。

江哲心有些放浪形骸地靠在椅子上,注視着俞康離去的背影,他突然大聲說道:「如果真理就在那裡呢?準確的、確定無誤的真理。」

「你說什麼?」俞康回頭,難以置信地盯着江哲心,沉默了好幾秒。末了,他露出微微不以為然的表情,「別忘了,雖然我隸屬外交部,但專業上我是你的同行。雖然我們對大眾宣稱我們掌握着天氣的運行規律,但你我都知道那些結論充其量只算得上比較可靠的經驗,離『真理』的標準還差得很遠吶。」

「三億年。」江哲心突然說出一個古怪的詞。

「你說什麼?什麼三億年?」俞康應該聽得很清楚,只是腦子一時轉不過彎。

「那就是真理,是人類註定的命運,無可逃避。」江哲心嘴角向上抽動了一下,像是一個奇怪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只有無比濃濁的悲傷。

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

1.聖誕夜迷霧

走出飯店,一陣冷風吹來,范哲裹緊大衣。聚會已經散場,街上依然明亮而喧囂,節日氣氛濃稠得令人呼吸不暢。另外一些人也從飯店裡走出,嘻嘻哈哈地大聲說話,其中一個人頭上還戴着聖誕老人的白邊紅帽子,想來是飯店送給他們的。范哲認出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兒胖子就是剛才唱歌的那人,現在他正紅光滿面地拉扯着一位年輕女人的胳膊。那人似乎發現了范哲,臉上露出酒後的笑容,大聲唱道:「哈……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哈哈……」旁邊的女人嗔怪道:「你幹什麼呀?」胖子大笑着說:「你們不懂,聖誕節就該這麼唱啊。等會兒到歌城我就點這首歌。哈利路亞……哈利……」另外一個瘦子諂媚着打趣,「劉局這可不行,還是唱你和曹秘書的保留曲目吧,哈哈哈……」

范哲面無表情地目送這群人上車離去,心裡湧起奇怪的罪惡感。每當他看到這樣的褻瀆行為時,都會自虐般地感到罪惡,雖然這根本不是他的錯。世界變化真的太快,就在不久以前,基督還是這個國家裡不能提及的話題,但現在聖誕節越來越受重視,在南京這樣的城市裡,其熱鬧程度已經幾乎不亞於春節過年了,至少對於商鋪和飯店來說是這樣。但是范哲卻越來越清楚地發現這種熱鬧其實和基督是完全無關的,甚至與基督的意願正好相悖。那些人把這個紀念日當作又一個可以醉生夢死的理由,更新鮮更時髦。今天教區舉行聖誕敬拜讚美會,因為有一些教友要求帶親戚朋友來體會,在聖心堂里舉辦實在有些侷促,所以范哲特意選擇了這家飯店。這裡有一片相對隔離的就餐區,可以用於舉行儀式及之後的餐會。讚美會進行了大半時,范哲已經宣講完,教友們陸續到前台交流自己的感悟。范哲又一次上台宣讀福音,帶着大家高唱「阿肋路亞」。因為歷史上到中國傳教的傳教士來自不同的地方,「讚美耶和華」這句話在國內天主教會裡的發音就是「阿肋路亞」,而廣為人知的「哈利路亞」是國內基督教會的發音。而就在這時,范哲聽到了那個胖男人的聲音,他大概是中途上洗手間路過,好奇地推開側門朝里張望。不遠處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招呼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都在等你呢。」胖子立刻來了精神般在門外高聲唱起歌來:「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那人是借着酒精的力量惡作劇,臉上掛着一股搞怪的笑容。范哲走上前說:「我們在舉行敬拜讚美會,麻煩你不要打攪。」胖男子大大咧咧地說:「這兒是公共場所,我們都是消費者。你們唱你們的,我唱我的,兩不相干。」說罷,胖男人得意地轉身,口裡依然示威般地大聲唱個不停。周圍傳來一陣鬨笑,胖子的臉膛更紅潤,聲音也更大了……

風大了點兒,范哲朝公共汽車站走去。這時一輛黑色紅旗車停在他的身邊,一位三十出頭、身着深色西服的青年人下車朝范哲亮出了證件。國家安全局,李欣。范哲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惹了麻煩。

「有一件事情我們需要你協助調查。」李欣語速很快,「現在就走。」

「我可以打電話給家裡說一聲嗎?」范哲平靜地問道。

「可以。」李欣回答得很爽快,「我的任務是接你到指定地點,不會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范哲心裡輕鬆了點兒,他摸出手機給范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晚些回去,感覺電話里范小有些失望。本來范小今天也想來參加敬拜會的,但范哲擔心這會耽誤她做作業,就沒同意。李欣專注地開車,沒有干預范哲。

「是不是哪位教友出了事?」范哲輕聲問。的確,這些年教區發展得比較快,一些身份複雜的人也進來了。在范哲看來,這其中不少人其實並不太懂基督,他們更像是把入會當成某種消遣活動,但對這樣的人,教會也總是歡迎的。

「我不知道。」李欣搖搖頭。這完全是實話,李欣也覺得這次任務有些奇怪。他們奉命接觸的全是范哲這種人,和以前李欣打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怎麼說呢,這些人看上去都給人一種非常安寧平和的感覺,就像剛才范哲看到自己的證件時,驚詫只是一剎那的事情,之後便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一般人可能一輩子都同國安局或是公安局的國保打不上一次交道,但基本都知道這種部門是幹什麼的,一般的小偷小摸不可能需要國安局出面。以前李欣每次亮出證件,總會看到對方難以掩飾的緊張,他還從沒遇到過像范哲這樣的人,而且不是一個,這次任務中遇到的人都這樣。

站在東郊國賓館的二號樓門前,范哲心中有些忐忑。他聽教友說過,東郊國賓館的別墅樓每天房費不菲,不少世界政要曾下榻於此。范哲不禁困惑,到究竟是什麼人因為什麼事情要在此地接見自己,但等他很久以後知道答案時,才發現自己此刻在門前的這番思量是完全多餘的。因為這個原因是如此的不可思議,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迄今所擁有的全部人生經驗。

李欣將范哲領進二樓一個房間後便徑自退出,范哲的目光立刻「定」在了一個人的臉上。儘管強自鎮定,他仍然驚叫出聲:「大人……」但范哲只喊了這一句便戛然而止,因為他注意到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和藹地笑了笑,示意范哲坐下。但是叫范哲如何不驚心,因為眼前這位身着神職人員便裝的是羅馬教廷樞機主教之一的方文善大人,是一位華裔。樞機主教俗稱紅衣主教,在教會內地位僅次於教皇。在聖保祿年的一次教區安排的活動中,范哲曾到羅馬見到過主教大人,當然,只是站在人群之中遠遠眺望。

「我想主教大人就不用介紹了。」另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開口打斷了范哲的驚詫,「我叫靳豫北,我的具體身份你不必過多了解,只需要知道我這次同主教大人會晤是全權代表中共中央統一戰線工作部就可以了。」

范哲下意識地點點頭。統戰部是做什麼的他當然知道,這是中國負責調查、研究並制定民族和宗教工作重大方針政策問題的最高機構。

「中國《憲法》明確保護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我們黨向來具有最寬廣的胸襟,只要有利於國家建設和人民福祉,我們總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靳豫北的語氣充滿真誠,「從爭取民族解放的戰爭時期到後來的和平年代,重視愛國統一戰線工作從來都是我們黨和政府的優良傳統。」

「是不是我們教區的教友出了什麼事情?」范哲有些困惑地問。如果是驚動到樞機主教的事情絕對非同小可,他不至於毫不知情。

「我這次來是擔任教宗的特使,同中國政府進行一些合作。」主教保持着溫和的笑容,他比范哲上次見到時顯得蒼老了一些,「在他們的推薦資料里,我選中了你。」說「他們」時,主教指了指靳豫北。

「推薦?」范哲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看向靳豫北。

「是這樣,」靳豫北的語氣一直很平靜,「我們在中國天主教愛國會內以教區為單位向教廷推薦了一些人選,在本教區你被選中了。」

「因為什麼事情推薦我?」范哲問道。

主教插話道:「他們推薦你的原因我不關心,但我是因為這些才選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