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5章
何夕
「……今天的廣播就到這裡。祝親愛的教友晚安。」
這是少年范哲在1984年的夏夜裡常常聽到的一句話。自從半年之前一位親戚送給他一台袖珍收音機之後,他很快習慣了在黑夜裡聆聽——儘管為了這個習慣,他必須每個月省下兩頓早飯錢來買電池。同學裡有收音機的不止他,不過那些人似乎更熱衷於將頻道旋鈕轉來轉去搜索方興未艾的流行歌曲。范哲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幾個月前自己偶然聽到那個伴着絲絲雜音的電台時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它。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細心地在自己珍愛的筆記本里記下了那個頻段的數字。當然,這個數字做了特殊處理,范哲在真實的數字上面加了一個自己才知道的偏移量,因為他無法確定這個算不算敵台。當時中國的政治氣氛雖然已經逐漸開明,但是像「美國之音」以及「台灣復興基地」之類的電台是絕對不允許收聽的。雖然范哲在這個奇特電台里並沒有聽到過什麼反對中國和社會主義的內容,但他卻知道這絕對是一個境外電台。對那個時候的中國來說,境外電台基本就是敵台的同義詞。而最關鍵的一點是:范哲就算對此有疑問,也不可能找到準確的答案,因為他不敢也不能向任何人詢問。
正是在這個深夜電台里,范哲第一次聽到了世人以兄弟姐妹相稱,而不是必須分為「同志」和「敵人」彼此其樂無窮地鬥爭。也是在這個電台里,范哲不斷聽到一個他原先以為代表黃色和淫穢的詞彙:愛。在男女播音員那富有磁性的聲音里,這個詞高頻度地出現:愛我們的父母,愛家人,愛我們的朋友,愛世間生靈萬物,甚至愛我們的仇敵。
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范哲習慣了黑夜裡的聆聽,他漸漸感受到了自己的嬗變。以前當他看到那句「有人打你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給他打」時,只覺得滑稽而不可思議,但現在他覺得自己理解了這句話,因為他體會到了這句話並不是宣揚懦弱,而是蘊涵着無可言說的對世人的悲憫。剛開始的時候,范哲以為那些啟人智慧的道理是播音員自己的創造,但他很快知道了這些都出自一本叫作《聖經》的書。於是范哲對這本書產生了痴迷,禁不住想象世間怎麼會有這樣一本書,而又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書。在學校的圖書室里,范哲裝作不經意地到處查閱關於這本書的信息,但他得到的答案基本和詞典上一樣,主要內容不外乎都是「統治階級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之類。
由於擔心那些午夜裡傳來的美妙句子隨着時間消失,范哲在一個本子裡記下了他喜歡的一些詞句,封面的名字起得有些矯情:《格言精華錄》。這個本子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仍然是范哲的珍藏,雖然已經很少被翻起。扉頁的第一句是:「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范哲很久以後才查到這是《新約·約翰福音》里的句子。如今夾在那個本子中的還有幾封信,信上的內容範哲早已爛熟於胸,可以說是倒背如流。而今晚讓范哲震驚的便是,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他居然看到了這幾封信——當然,只是影印件。
「你們……」范哲幾乎是本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震驚之下竟一時語結。
「這不奇怪。」靳豫北見慣不驚地笑笑,「你想想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四川一個偏遠縣城的中學生突然給香港的某個商貿公司去信,而且還收到了幾封回信。」
「你們審查了我的信件。」范哲鎮定了些。
靳豫北看了眼旁邊的主教,「承認這個沒什麼難為情的,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當時的制度就是這樣規定的。其實當年審查的結果對你沒有產生什麼實際影響,那時候的政治氣候已經寬鬆很多了。」
范哲下意識地點點頭,印象中自己的確沒有因為此事受到過什麼特別的影響,「那你們現在找我又是為什麼?就因為我收到過幾封境外的來信?」
「不,是因為你寫的那封索要《聖經》的信。」主教突然插話。
范哲騰地臉紅了。他當然記得自己的那封信,因為他只寫過這麼一封信。其實在幾年的聆聽生涯里,他不止一次動過寫信的念頭。播音員隔一段時間總是播出一段地址說,只要往這個地址寄信便可免費獲贈一本《聖經》。不過好幾次范哲提起筆都猶豫了,自小所受的教育讓他羞於向任何人索取任何東西。但是內心的渴望最終占據了上風,他還是寄出了那封信,但是在信里他沒有提到要書的事,只是近乎傾訴般地道出了一些內心所想。也許因為平時在這個領域無人可以交流,所以這封信出奇地長。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感悟是非常生澀的,文筆上也充滿了一個中學生的矯揉造作。不過,現在主教點出這封信有索要《聖經》的意思也並不錯,因為范哲在信里註明了自己詳細的通信地址。實際上,信寄出一個多月後,范哲的確收到了郵局寄來的包裹,裡面有一本香港聖經公會出版的《聖經》簡裝本及一封回信。
「你只是中國政府在本教區推薦的十個人選之一。很多人比你有更悠久的信仰,而且他們基本都是從小就受到家庭影響。但正是這封信讓我最後確定了你。」主教的目光顯得很溫暖,「因為我從中感受到了你對主的無限虔誠。」
「確定了……我?」范哲不明所以地反問,「是需要我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不,不。一點兒都不特別,就是你平時做的那些事情。」靳豫北開口道,「要說有區別的話,就是今後你們的工作將得到我們的全力幫助。」靳豫北從旁邊的文件袋裡拿出幾頁紙,「比如你們聖心堂舊址的一部分因為歷史原因一直被幾戶人家強占不退,過兩天他們就會接到搬遷通知。政府給出的條件非常優惠,他們是不可能拒絕的。還有歷年來你們向南京市民族宗教局打報告申請的事項全部都會在未來一個月內得到處理,我們的文件要求所有相關部門全力配合。」
「文件……」范哲囁嚅道,臉上湧起一絲無奈的表情,他想起自己好多次手拿文件批覆找到相關部門卻無人搭理的情形。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靳豫北說,「我們每天都會發出大量的文件,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直接編號送進了檔案櫃,因為這本來就是發出它們的初衷。這麼大的國家,每天發生這麼多事情,上情下達、下情上達,必須有這麼一個程序。但是我們有自己的更高級的規則,這麼說吧,這次南京市委、市政府接到的文件是一見到就必須以政治生命為擔保予以執行的那種。」靳豫北目光灼灼地盯視着范哲,「你生活在中國,應該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所以你不用過多擔心了。」
范哲覺得自己有些頭暈,雖然這些正是他一直企盼的,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以至於顯得不真實。他有些迷惑地轉頭望向主教大人。
「你是主忠誠的僕從。」主教注視着范哲,眼中若有深意,「世人乃是迷途的羔羊,得救是本乎恩,也因着信,這並不是出於自己,乃是神所賜的,也不是出於行為,免得有人自誇。」
「謹遵大人教誨。」范哲虔誠地說。
「還有件事。」靳豫北突然插話道,「我們已經查明,今天騷擾你們聖誕餐會的是南京市XX局的局長劉春明,明天上午他將因為觸犯國家的宗教政策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免去局長職務,並通報全市。」
「這……處罰有些太重了吧。」范哲本能地回答,「其實我們受到打攪是常有的事情,相比之下他不是最惡劣的,也沒有造成什麼特別的後果。這個是不是……就不要追究了?」
「你們講究的是寬恕,而我們講究的是政治。我們知道處罰很重,但這件事正好可以用來表達我們對你們的誠意。記住,這不僅僅是對你,更重要的是對你所代表的領域。所以他必須付出代價,就算是他運氣不好吧。」靳豫北語氣平緩,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剛剛抹殺了一個歷經千辛萬苦才奮鬥到現在這個位子的幹部的一切,「至少你現在不必懷疑我們的誠意了吧?」
「當然。」范哲下意識地點頭,到現在他都有一種做夢的感覺。「但是,這是為什麼?」范哲不想隱瞞自己的疑問,他再次轉頭看着樞機主教。
主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猶豫着什麼,「現在我無法完全解答你的困惑。但是你應該記得當初你受洗時所受的訓誡。」
「當然。」范哲本能地回答,「我永遠記得。」
主教露出欣慰的笑容,「看來我沒有看錯人。今後你只需要跟隨自己的內心感悟行事就可以了。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就總體而言疏離了主的眷顧。他們因為從小接受的思想,只相信自己的肉體所能感知的東西。在他們的眼裡,夜空的星辰不是裝點神聖殿堂的珍寶,而只是一個個受引力支配的氫氣雲團。從他們所信奉的科學角度出發,他們當然認為這是正確的,但正是這些所謂正確的東西將會帶給他們難以忍受的痛苦。」主教用目光制止了范哲想要發問的念頭,「迷途的羔羊在這片土地上遊蕩,但是仁慈的主不會拋棄他們。現在,是你帶他們回家的時候了。」
「我要怎麼做?」
「儘可能讓更多民眾成為主的信徒。」
「但是……」范哲忍不住再一次吐出內心的疑問,其實從先前的經驗來看,恰恰這個問題不可能得到答案,「這是為什麼?」
主教保持着和藹的神色,他注視着范哲,似乎想用目光啟發對方。最後主教只說了句:「還是讓我們祈禱吧,懇求主的垂憐。」他在額上、胸口、左肩、右肩分別點了一下,畫了一個十字,口裡念着,「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在這未央的聖誕夜,華燈下的城市空氣中散發着美酒與曖昧混合而成的氣息,入夜後降下的薄霧讓一切變得有些朦朧。范哲下車同李欣分手後並沒有馬上進門,而是矗立在聖心堂的門口。現在是聖誕夜,這裡是主的領地,比商業區冷清許多,同平時看不出有什麼區別。但是內心一個聲音無比清晰地告訴范哲,這是一個註定與以往完全不同的聖誕夜。雖然范哲根本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智慧生物與生俱來的本能告訴他,一定有什麼非比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2.韋潔如
蘇文娜年紀五十出頭,皮膚白皙,皺紋極少,完全當得起「風姿綽約」四個字。這一方面得益於她向來注重保養,另一方面也與她早早脫離了具體教學轉到離退辦工作有關。離退辦的工作一直比較輕鬆,隔三岔五地還能跟着搞搞活動啊旅遊啊什麼的,滋潤得讓人真有煥發第二春的感覺。有時蘇文娜同另幾位至今仍在教學一線的同齡人碰面,但感覺就像是兩代人,她總要仔細地觀察一下對方蒼老的面貌,體會自心底湧起的陣陣快意。不過有一個人不在此列,那個人是異數,繁重的教學工作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歲月痕跡。在同齡人里,她是蘇文娜唯一不願意與之同時出現在各種場合的人。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往常這個時候,大家基本可以稀稀疏疏地「出門」了,但今天蘇文娜稍稍耽誤了下,結果主任打電話來叫她守一下辦公室,上級通知有人來辦事。十分鐘後,蘇文娜見到了來辦事的人,是位個子中等的中年男子,他穿的衣服有些特別,像是立領中山服,但又有些不一樣。
范哲選中高校作為重點是經過一番考慮的。這些教授一輩子浸淫科學,在他們的經驗里,憑藉科學理論就足以成功地認識周圍世界,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東西。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說,唯物主義並不只是外界灌輸的理念,也是自身經歷培養出的世界觀。要讓這樣的人群感受主的榮光無疑面臨特殊的困難,但也正由於這些原因,如果連這樣的人都能夠信奉基督,其影響力將是無可比擬的。
一個月前與靳豫北談話之後,范哲的確感受到了身邊的諸多變化,實際上這種變化甚至讓他有些不適應。怎麼說呢?他覺得自己似乎是突然之間獲得了一種叫作「權力」的東西,而在他以前的生活中這種東西從沒有出現過。那位叫劉春明的局長第二天就上了報紙和電視的頭條,免職的理由白紙黑字地寫着「擾亂宗教活動場所,破壞國家宗教政策」。范哲到區里和市里辦事時更加明確地體會到了這種變化,當他一如既往很謙和地報上身份後,周圍的人立刻如同被驚擾的蜂群般忙活起來,那種場面以前只在這些人迎接上級檢查時才會出現。范哲提交的一些請求得到響應的時間超出了他最樂觀的想象,以至於他不得不在第二次遞交另一份報告時反覆檢查,看有沒有什麼顯得過分的地方。就好比這次,他提出要求說希望聯絡一兩所高校,結果全市所有高校都發回了同意函。范哲完全明白這樣的效率意味着什麼——他的報告是打到市裡的,但由於種種原因,南京的一些高校實際上並不歸南京市管,甚至也不歸江蘇省管。不過范哲不願意多想這個問題,這段時間的經驗告訴他,那個答案雖然存在,但卻是自己無權知道的,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離退休辦公室隸屬於校黨委系統,由校黨委副書記直接分管。辦公室現有工作人員××人(含司機××人),下設離休幹部管理科和退休幹部管理科,在全校各單位及院系配有一名離退休工作聯絡員,組織機構健全……」
范哲耐心地聽着蘇文娜照着文件宣讀,克制着插話的欲望。他在想剛才自己表明來意時,似乎已經說明了只是想約見一些學校里的老師,考慮到時間上的方便,所以選擇退休的。但眼前這位不知道是不是理解上出了偏差,居然直接找出一份部門工作總結來讀,難道是之前的聯繫人沒交代清楚,對方將自己當成了寫宣傳報道的報社記者?
「全校現有離退休教職工××××人。其中離休幹部××人,退休人員××××人。其中:幹部××××人,工人×××人,廳級幹部××人,處級幹部×××人,教授×××人,副教授×××,受國務院津貼的××人。為加強離退休基層黨組織的建設和強化對離退休黨員的教育與管理,設立了離退休總支部委員會,設專職總支書記一名,離退休黨總支根據離退休黨員的具體情況,按居住地分片劃分為××個支部,××個覺小組。現有黨員×××人……」
「呃,是這樣。」范哲終於找了個蘇文娜停頓的機會插話道,「我是想通過你們拜訪幾位離退休教師,自然科學方面的。」
蘇文娜放下文件,掃了一眼手錶,她今天比全辦公室都晚走幾十分鐘,看來下午可以名正言順晚來了,「那讓我看看。」蘇文娜找出一份名單,「學科方面我們最強的就是大氣科學學院和應用氣象學院。你知道,畢竟我們前身就是南京氣象學院嘛。你看這位怎麼樣,陳季鸞,八十二歲,中國工程院院士。還有孫君勵,七十八歲,也是院士……」
「有沒有那種接近退休或是剛退休還會返聘授課的?」范哲補充了一點要求,年齡太大不再授課的教授對學生的影響力有限,不符合他的想法。
「這樣啊,你看這個行嗎?」蘇文娜拿起另一份名單,「韋潔如,教授,四十九歲……剛病退的。你看看你看看,照片上紅光滿面的,哪裡像是有什麼病的人。」蘇文娜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