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6章
何夕
開門的人面容清秀,剪着熨帖的短髮,一時間范哲有些發怔,「我找韋潔如教授。」
「我就是。」對方大方地側身做了個請進的動作,「剛才退休辦打過電話來。」
范哲進屋環視了一下,他很快判斷出這是一個單身女人的居所,因為目光所及沒有見到什麼有男性特徵的物品。巨大的書櫃占據了側面整面牆,還有一些放不下的書刊散放在一旁。
「不好意思,有點兒亂。」韋潔如抱走擺在几案上的幾本書,「我一直說要收拾的,都沒抽出時間來,平時我沒什麼客人來。」韋潔如說話的時候微微有些臉紅,這更顯出她外表與年齡的差異。范哲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種差異,這種差異只來源於一個地方——韋潔如美麗的容貌。美貌的女人看起來總會年輕一些,當然,那些不懂得珍惜健康、沉迷夜生活的女人除外。不過看上去她的身體顯得有些孱弱,並不像是蘇文娜說的什麼「紅光滿面」。
「我叫范哲,是一名神職人員。」范哲注意到了對方的愕然,「你可以稱我為神父。」
韋潔如的確有些吃驚,此前她從沒有同教會接觸過。周圍熟人里倒是有幾個信教的,不過她感覺他們有點兒像是趕時髦,也看不出那些人信教之後與以往相比有什麼大的變化,打牌喝酒之類的照舊。但深入骨髓的教養沒有讓韋潔如流露任何怪異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點點頭,給來人端上一杯茶。
「我們沒必要繞圈子。」范哲直接說明來意,「我來拜訪你是希望你能夠皈依上帝,得到主的賜福。」
韋潔如終於露出迷茫的神色,她的腦子變得有點兒亂。才辦好病退手續,她剛剛適應現在的生活節奏,突然從不知什麼地方鑽出來一個「神父」,要不是之前接到了退休辦的電話,她幾乎懷疑是遇到了現在無所不在的騙子。
「你都沒有問過我願意與否。」韋潔如鎮定了些,「你們做事情都是這樣直接嗎?你應該知道我不僅是氣象學專業教授,而且還是中共黨員。」
「基本的材料我都知道。」范哲說,「我知道你大致的經歷。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我們會對他說教會是所有教友的家,可以幫助他開解生活中的那些煩惱。我們會經常邀請他參加各種活動,讓他感受集體的溫暖,慢慢地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主存在的事實,成為主的信徒。但是對於像你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我不打算這樣做。」
「那你們準備怎麼做?你應該知道因為職業的緣故,我基本上不可能與你的主產生共鳴。」韋潔如帶點兒警惕地問,當然還有一絲好奇,她也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自己居然招來了「神父」。
范哲淡淡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卻並不入口,「茶筍盡禪味,松杉長法音。你聽過這兩句詩嗎?」
韋潔如想了想,然後搖搖頭。
「學識絕不是皈依上帝的障礙,在我看來情況也許恰好相反,當學識到達一定境界之後,對宇宙終極意義的追求會將人帶上尋找主的道路。剛才兩句詩是蘇東坡寫的,我們都知道他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學問家,治學兼修身,給後人留下了無數精神財富。」范哲停頓了一下,「但他閱盡人生之後卻皈依佛門,晚年寫下『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
「這能說明什麼呢?」韋潔如輕描淡寫地問,「學問家和政治家就不能有愛好嗎?」
「不不,這不是什麼愛好,更不是消遣。」范哲耐心地解釋,「在他那個時代,儒學從根本上實際是與佛學不相容的。作為一代大儒,蘇東坡必然深知儒家『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不語怪力亂神』的訓條,他擁有的遠勝常人的學識也能夠讓他自如地解釋世間的絕大多數現象,包括自然和社會。但是,當他的學問再進一步到達某種境界之後,卻感受到了一種超出世間學問所及的東西——或者說存在。這根本不由他的意願決定。蘇東坡說的『佛』和我說的『主』都是這種存在。」
韋潔如收回短暫失守的心神,「我承認,你講得很精彩。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找上我。我都五十歲的人了,按老話講,已是知天命之年。我沒有打算在有生之年改變自己以前信奉的東西,所以……不好意思。」韋潔如有些歉然地笑了笑。雖然接觸時間有限,但她發現自己其實完全不討厭這位「神父」。韋潔如看得出范哲是一位可信賴的人,他是想將自己篤信的東西從心窩裡掏出來給別人看,這就和那些四處兜售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兒的「神棍」有了天壤之別。當他提到「主」的時候,一種讓人無法漠視的虔誠明白無誤地寫在他臉上,使他身上籠罩着一層常人不具備的氣韻。
「不要緊。」范哲聽出了韋潔如的話意,他並沒有太多的失望,本來這就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等以後有時間我會再來,可以嗎?」
「當然。」韋潔如明確地回答,「說實話,如果拋開見解的不同,我其實很願意聽你……布道,能這樣說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們內部常用的說法是『講道』。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到聖心堂來看看,感受一下教友們在一起的氣氛。我一般都在的。」
韋潔如突然笑了一下,「記得你才說過,這好像是你們對待普通人的做法。也對,所謂知識分子不過就是多看了幾本書,我本來就是普通人。」
范哲不禁莞爾,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他覺得氣氛輕鬆不少,幾乎有朋友相對的意思了。「那我就告辭了。」他說着站起了身。
韋潔如掃了眼手錶,「都這麼晚了啊。要不我請你吃飯吧,我一個人住,中午都是在外面一個小店裡吃的,不遠,開車就幾分鐘。」
范哲的猶豫只持續了幾秒鐘。他其實也想同韋潔如多談談,畢竟他對高校這一塊寄予了不少期望。「那就打擾了。」
兩人走出樓梯間門口時,正好碰到兩位乾瘦的婦人提着包有說有笑地進門。不知為何,范哲總覺得那兩個人起勁地盯着自己看,甚至走出很遠之後他還能感受到背脊上有兩道目光在緩緩蠕動。
「感到背上發麻了吧,她們在看你呢。」韋潔如突然說,目視着前方。
「你說什麼?」范哲不禁愕然,「你怎麼知道?」一時間范哲也不清楚自己問的究竟是「背上發麻」還是「有人在看」。
「就是那兩個剛過去的人唄。」韋潔如解釋道,「你從我家裡出來,她們對你好奇。」
范哲若有所悟。他想問些什麼,但沒有開口。他本能地覺得這個問題還是不多問的好。
這是間很普通的館子,名字卻很氣派地叫作「江南春」。看得出韋潔如大概是常客,老闆姓陳,招呼很殷勤,看到有男客在,還特意遞上一支煙,范哲擺手表示不會。
韋潔如點了個宋嫂魚,又點了個南肉春筍,然後想起什麼似的說:「我一個人吃飯習慣了,還沒問你是不是吃得慣這些菜。」
「沒問題的,我從四川到這邊已經好多年了。」
韋潔如眼睛亮了一下,「我也是四川人啊。原來我們是老鄉。」
范哲不禁樂呵起來,「沒想到沒想到,你的口音一點兒都聽不出來了,不像我,偶爾還會冒兩句椒鹽普通話。」
「我們當老師的在發音上有要求,受過專門訓練。」看得出韋潔如是真的高興。她性子平淡,向來不擅結交,這些年來因為種種原因在學校里也沒什麼朋友。現在猛然見到一個不招人討厭的,居然還是老鄉,心中不禁歡喜。「這可好,老鄉見面我們得慶祝一下,我車裡還有一瓶酒。」
倒上半杯紅酒,韋潔如碰杯後居然頗為豪爽地直接喝乾了。范哲沒有乾杯,但也儘量喝了一口。韋潔如說:「忘記問了,你們喝酒犯戒嗎?」
「紅酒是允許喝的。在聖餐會上,紅酒代表基督的血。按教規,我們可以飲酒,但不能酗酒。」
韋潔如的臉上泛起潮紅,「早知道就去川菜館子了,現在可好,兩個四川老鄉守着幾盤見不到紅的菜。」最後一句話韋潔如是用四川話說的,原汁原味。
「我看你好像很喜歡這幾個菜。」范哲隨口說道,「不過都不是江蘇菜啊,全是浙江的。這個海蜇頭拌香菜明顯是舟山那邊的風味,我在當地吃過的。」
「舟山……」韋潔如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端起酒杯,沒有朝范哲示意,自顧自地突然喝了一口。
「有什麼事情嗎?」范哲關心地問。雖然已經知道韋潔如年齡比自己大,但內心裡他總覺得韋潔如似乎更年輕,看來以貌取人的確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人類通病。
韋潔如輕嘆一聲,思緒像是飛到極遠的地方,額前一縷短髮遮住視線她也無暇顧及。就在這一刻,范哲判定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你好像還不到退休年齡吧。」范哲換了話題,「以前新聞里報道過,有人要求適當延長高校女教授退休的年齡,說這是對高級知識分子的智力浪費。」
「我是病退的,才辦下來不久。」韋潔如嘆口氣,「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十多年前……唉,還是不說了。其實學校方面對我還是不錯的。」
「你指什麼?」
「其實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知道一些事,畢竟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里,身邊都有着無數雙眼睛,就像……在樓梯口你感受到的那樣。忘了告訴你,我是一名未婚母親。我現在病退,學校方面也輕鬆了,少些閒話。」
「那……怎麼沒看見你的小孩?」
「我兒子在四川老家,一直跟着我父親。近來他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我正打算去看望一下。」
「哦,那下次你也可以帶他一起到聖心堂看看。我們那兒也有幾個孩子,是收養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