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7章
何夕
「謝謝你。」韋潔如抬頭,「你是一個好人。」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已經有了醉意。
范哲有些尷尬地看看四周,因為來得比較晚,現在飯館裡已經沒有多少別的顧客了,服務員們圍坐在一張桌子前就餐。
「等會兒你怎麼開車?」范哲關心地問。
「不要緊,這家店子很熟,會找人幫我開回去。」韋潔如的話讓范哲放心了些,「這次你是專門到學校來拜訪教師的嗎?」
范哲點點頭,他覺得在韋潔如面前不需要保留什麼,「是這樣,你們離退辦給了我一個名單,都是知名專家,有些還是學界泰斗,但那些人年齡都很大,而且基本不再授課了,不符合我的想法。後來才找到你和另外幾位年輕一些的。」
「泰斗。」韋潔如重複了一句,語氣中有些不以為然,「算是吧,反正現在中國氣象方面的事情他們說了算。陳季鸞八十大壽那次,中國氣象局的局長都行了弟子大禮的。」
「你像……」范哲斟酌着開口,「對他們不怎麼佩服。」
「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韋潔如沒有直接回答,「你拿兩張紙隨便寫上同一個課題——當然,課題內容要在這個人的專業大範圍內——一張紙上寫的要求是『證明』,另一張紙上寫的要求是『證偽』,你信不信,不管這個人抽中哪張紙,只要給他一段時間準備,他就可以讓對方信服?面對他的時候,就連陳季鸞這樣的專家也會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壓力。」
范哲一時間有些不明白韋潔如對他說的這些話的意思,「你說的是那種辯論賽嗎?雙方編隊,然後抽籤決定正反方,論證『人性善』或是『人性惡』。」
「不是這個意思。那種辯論賽的論題都是社會科學範疇的,本來就可能存在很多種解釋。而我說的這個人是在自然科學領域,準確地說,是在氣象科學。」
范哲覺得自己像是在聽一個神話,雖然他現在是一名神職人員,但二十多年前東郊那家高壓開關廠沒破產的時候,他曾經是一名合格的電氣工程師,還參與過幾項技術革新。那時候不像現在,計算機電路輔助設計系統還不普及,很多設計工作要依靠人工,用得最多的是計算器。他至今仍然能夠背出各種電路的計算公式,什麼電感、電容之類的——當年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在范哲的觀念里,那些綴滿外國人名的公式必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電流安培和電壓伏特的乘積總是等於功率焦耳,不可能存在歧義,這同「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之類的命題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說的是真事,不過這大概也算氣象科學獨有的現象。」韋潔如正視着范哲的眼睛,「氣象科學很古老,至少已經發展幾千年了,但卻是人類至今仍然知之不多的科學領域。而且由於混沌現象的存在,人們也許永遠都不可能徹底征服這個領域。」
「但就算局限在這個領域,你說的這個人也讓人感到害怕。」范哲不想隱瞞自己的看法,「如果不是對整個領域有無比通透的掌握,不可能做到這一點。我想……如果讓他和自己辯論呢?」
韋潔如搖搖頭,「你想用自相矛盾的典故來說明世界上不存在這樣的人,看來你還是不相信。但可惜我說的都是事實。這個人曾經提出了一套嚴肅的理論,很有用也很可靠。但後來他卻建立了另一套幾乎相反的理論,同樣具有強大的說服力。他就像是典故里『物無不陷』的矛與『物莫能陷』的盾的結合體,在他的領域裡隨心所欲,遊刃有餘。」
范哲聽得有些發呆,理智上他不太相信這番話,但韋潔如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末了,他選了另一個角度闡明自己的立場,「唔,這麼說起來,這人無疑是個人才,但學術品格實在不可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問結果不問過程。估計在生活當中也好不到哪兒去,什麼事情都由得他說。跟這樣的人交往最好要小心一點,否則可能會是悲劇……」范哲的譴責沒能繼續下去,因為他突然看到淚水正從韋潔如的臉上滑落。
「你說得對。是個悲劇。」韋潔如有些失態地呢喃道,「是個悲劇。」
范哲有些不知所措。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剛才自己的話可能無意中觸及了韋潔如心中某個隱秘的區間,這讓他有種冒犯了他人的不安感。正當他試圖說些什麼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他拿起來,聽筒里是一個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聲音。
「我是國安局的李欣。上次我們見過面的。」
「啊,有什麼事情嗎?」對方的身份讓范哲下意識地降低了聲音。
「是這樣。我們知道你計劃在高校里發展信眾,只要出於自願就是合法的,我們不會幹涉。但韋潔如教授不是一個合適的對象,我們知道你現在和她在一起。」
「你說什麼?」范哲其實聽得很清楚,但是人出於本能都難免有此一問。與此同時,他不由自主地朝四下里張望,但這顯然是一個徒勞的舉動——周圍的每個人看上去都無比正常。
「我是說和韋潔如教授接觸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李欣語氣平靜地重複。
「那同其他人呢?」
「沒有問題。」
「明白了。」范哲其實知道自己一點兒都不明白,但他又能說什麼呢?他懷疑李欣也只是一個傳達者罷了,背後真正的原因也許在這座城市裡都沒有一個人知曉。
「有事嗎?」韋潔如平靜了些,除了臉頰還有些發紅,但這也可以解釋成酒精的力量。
「是有些事情需要處理。」范哲帶點歉意地說,「看來我們的老鄉會只能先散場了。我知道有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館,下次我請你吧。」話一出口,范哲便有些後悔。按照他的理解,應該不可能有什麼「下次」了,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欺騙別人一樣。范哲起身的時候端詳着韋潔如,除了那不容忽視的容貌外,他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更看不出能夠讓李欣發出警告的原因。
范哲不被人察覺地搖搖頭,再次放棄了探求真相的努力。當他踟躕前行時,分明覺得背後那個女人似乎嘆了口氣,但當他回頭時,卻只看到一個禮貌而略顯空洞的笑容。
3.多雨的清明
一連大半個月都是陰雨天,難得見到太陽,屋子裡所有東西都潮乎乎的,就連空氣都像是發了霉一樣。范哲出門時正看到鄰居家的吳師傅好像也是要出去,他的母親程老太在一旁着急地吩咐着什麼。程老太是從蘇北農村來的,在城市裡居住這麼多年了,卻還時不時掛念着鄉下的莊稼地,常念叨這些年「梅雨」變得有名無實了,不是早就是遲,還有不少「空梅」的年份。
「我吃的鹽巴多過你吃的米,叫你多買些大米不會錯的。」程老太近年來耳朵不好,聲音變得更大,「清明時節天天下雨不是好兆頭。我早說過的——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看吧看吧,今年篤定又是『空梅』了,過幾個月新米出來必是要漲價的。」
吳師傅看到范哲,像是見了救星般叫道:「范老師你是文化人,來給我媽說說理。我跟她說了現在不比從前,哪裡還需要囤大米。就算哪一片遭點兒災,中國這麼大也不妨事的。范老師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范哲沒有什麼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點點頭,不過他覺得吳師傅說得沒錯。
程老太看到范哲點頭,顯然不是支持自己,臉上的褶子頓時擰了起來,聲音分貝再度提高,「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你們自己看這個天氣,嘖嘖,天天下雨,出門都難噢。早年間的清明時節哪是這樣。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總之叫你多買些大米回來是沒有錯的……」
范哲看到自己解決不了鄰居家的爭執,只得歉然地笑笑下樓,走了老遠還聽得見程老太在念叨「發盡桃花水」。也許人年紀大了都差不多,就像范哲的母親也總是隔三岔五地從老家打電話來絮叨。雖然家中老二早已延續了范家的香火,但老母親總希望這個已經四十好幾的大兒子也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看來,范哲是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神,不然怎麼會入了什麼勞什子洋教當洋和尚。范哲以前還給她解釋這是正大宗教,是國家都要保護的一種信仰,但很快就發現這種解釋在老人家面前毫無用處。老母親還打聽到信洋教的人是可以成家的,范哲只得再跟她解釋洋教也分得細,只有新教也就是中國老百姓俗稱的基督教的神職人員能結婚,天主教的神職人員是不可以的。老人家聽完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反正都是洋教,你就給我轉到基督教去」。范哲當然只能苦笑,算是徹底明白了什麼叫作徒勞。
今天范哲本來受邀要到工業區的一家企業做講座。現在沿海這邊工業區的不少企業都從事來料加工,屬於勞動密集型的,動輒雇用數以萬計的工人,對這些年輕人的思想管理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老大難問題。資方發現,如果年輕人多一些信仰,在精神上有所寄託,對於加強企業的日常管理頗有助益,所以近來范哲常常接到企業的邀請,給工人們辦講座。企業倒沒有明確說想讓工人入教,當然也沒表示反對,也就是順其自然的意思。范哲當然非常重視這件事,每次講座之前都會做充分的準備。但今天范哲剛準備出門就接到教會電話通知,說是民族宗教事務局領導要來視察。范哲有些納悶,之前民宗局的確是發過一個通知,但時間是定在下周的,像這樣突然改變計劃的例子以前很少出現。范哲只好打電話告訴企業自己去不了,對方倒是很通情達理地同意改期。
來的人有點兒多,聖心堂小小的會客室坐不下,一些大約不太重要的客人只能站着。在站立的人群中,范哲見到了區長,還有李欣的面孔,這使得他不禁揣測端坐正中的那位着中山裝的中年人是何人物。氣度上那人同靳豫北有點兒類似,但范哲判斷這人的地位應該比靳豫北低一些——雖然這沒有任何依據。另一件讓范哲有些意外的事情是,范小居然也在會客室里。她是聖心堂收養的孤兒之一,看來今天有人特地把她從學校接了過來。看到范哲進門,范小調皮地眨巴着眼睛。聖心堂的人都知道,對范哲來說,范小與親生女兒無異。實際上,范小自己從來就是這樣認為。那年有位教友告訴她范哲不是她的父親,結果作為對造謠者的懲罰,她中午在那人帶的盒飯里加了一大把鹽。但這次事件讓范哲明白,真相永遠具有最強大的力量,與其讓小小從別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由自己親自告訴她。於是,小小在九歲的時候終於知道了多年以前那個冬天雪夜裡發生的事情。范哲對小小說,人世間的普通孩子都有父母,這很平常。但小小你是天使,天使是沒有人世間的爸爸媽媽的。很難確定小小是否完全聽懂了這番話,但她聽完後傷心地哭了,同時語氣無比肯定地對范哲說:「小小是天使,你是天使的爸爸。」而正是這句話讓范哲一直強忍的眼淚奪眶而出。
市民族宗教事務局易局長態度和氣地向范哲介紹旁邊一眾人等,范哲這才知道,這裡大多數人來自民政局,其中還有國家民政部福利司的一位處長。易局長介紹那位中山裝的是江蘇省民政廳的「徐科長」,他大概也意識到這種說辭有些蒼白,介紹時聲音明顯偏低。
事情並不複雜,大概意思是從下個月起,為體現全社會對孤殘兒童的關心,民族宗教事務局要求聖心堂派出一批信仰虔誠,同時具有良好溝通能力的教友,同其他宗教機構及場所派出的人員一道,進駐南京以及周邊幾個地市的兒童福利院。范哲這才想起這個文件自己一個月前曾經見到過,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開始實行了。
「對孤殘兒童的關愛是全社會應盡的義務,這方面我們宗教界有着不容推卸的責任。聖心堂一貫遵守國家宗教政策,愛國愛教,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在這次活動中,我市天主教會將以聖心堂教友為主要骨幹,希望你們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一分力量。據我們所知,聖心堂一直以來就有扶助孤殘的傳統,至今仍收養着三位無父無母的孤兒。」易局長說這話時很熱情地牽過旁邊范小的左手,對着南京電視台的攝影機笑容可掬。
范哲聽到這話有點兒擔心,不過看來范小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這讓他放心了一些。其實小小一直比同齡人早熟,她大概明白這樣的場合不比平時,臉上很適宜地露出淺淺的笑容。
民政部的那位處長最後做了例行總結,強調了幾個其實已經強調過的問題。范哲感覺他講話時似乎比較在意「徐科長」的反應,但後者一直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整個給人的感覺有點兒像是一位純粹的觀察者,記錄但不予評判——或者說是暫時不予評判。
送走了人群,范哲開始繼續忙碌。原先被強占不退的幾間房子已經順利收回來了,現在有一個小型施工隊駐在聖心堂,負責恢復這幾間房的原貌。聖心堂初建於十九世紀末,一九二幾年的時候曾毀於戰火,現在的大部分建築都是後來重建的。教堂坐北朝南,平面呈十字形,內部空間主要分為三部分,中間是高聳的中廳,兩邊則是相對低矮的側廊。堂內天花板為圓弧拱頂,富於變化。在教堂正中祭壇上設有聖母像,這一點同不設聖像的基督教有很大不同。祭壇後部中央有一座鐘樓,裡面至今還保存着幾塊清代的碑刻。
接到韋潔如電話的時候,范哲正和施工隊商量怎麼拆掉一堵牆。原先住這兒的那戶人不知為什麼用許多碎瓷磚在牆上砌了圖案,花里胡哨的不倫不類。這幾個月,他去幾家高校比較勤,到南信大也有幾次。有一次還同韋潔如遇上,當時韋潔如顯得很高興,她大概以為范哲是來找自己的,范哲有些尷尬地解釋自己是約了其他人。不知道是否是多心,他看到似乎有一絲淡淡的失望自韋潔如眼裡划過。教授們對於這位找上門來的「神父」的態度都還算友善,畢竟學校職能部門事先通知過,沒有人當他是騙子,不過見面後的效果就千差萬別了。范哲大概總結了一下,發現身體差的、年紀大的以及性格內向的人好像對此更感興趣一些,這個結果讓他不大滿意——這些人像是把整個事情當成了某種實用性的東西,這不是對待信仰應有的態度。但范哲並不急切,相比以前的情況,現在的環境已經很不錯了。實際上這幾個月來,整個教區的教友數量已經增加了四倍以上,這片長期與基督處於半隔絕狀態的土地正在重新沐浴「主」的光輝。不過新增的教友大多數是范哲所定義的「普通人」,他們對身邊大眾的影響比較有限,這更讓范哲堅定了在高校教師群里發展信眾的決心——雖然這個任務看起來的確很不容易。
韋潔如的電話讓范哲稍感意外,電話那邊的聲音顯得有些乾澀,「我也知道這很突然,如果不是因為提出建議的一方……非常可信,我也不會向你提出這麼冒昧的要求。畢竟我們才認識沒多久。」
「你就直說吧。」范哲盡力猜測韋潔如會提出怎樣的要求。
「我父親兩個星期之前去世了。我剛處理完喪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