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8章
何夕
「你也知道,我兒子以前一直跟着外公住在四川老家。我接他到這邊來剛幾天就接到了一項……工作,是絕不可能推掉的那種。我提到孩子的事情,結果靳豫北他們向我建議了你,說你們聖心堂能給予他很好的照顧,同時他們會給予必要的協助,經濟等方面不會有任何問題。」
「你要離開多久?」范哲話一出口便自覺打住,「算了,我還是不問了。孩子的事你放心吧,他會得到很好的照顧。我們有這方面的條件和經驗。」
4.拂石猜想
研究員安東尼奧一路小跑着過來,急切地說:「托羅先生,你的朋友上線了。」
這句話讓本尼西奧·德爾·托羅的咖啡勺飛起四十多厘米,在空中劃出一個不規則的弧。幾滴液體灑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但他渾然不覺。
「快,快帶我去。」托羅將軍快速從椅子上起身,動作敏捷,根本不像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
這是一間由作戰室改造而成的通信中心,大屏顯示器占據了整面牆壁。過去一段時間,上面一直顯示着以美國本土為中心的全球實時衛星雲圖。但現在畫面有了變化,一個氣象網站的討論版塊占據了屏幕主體。在線人員大約有一百來個,不過托羅知道其中不少都是政府方面安插的觀察員。
「一幫飯桶。」托羅在心裡咒罵了一聲,找的都是些什麼人啊,有些登錄名也起得太花哨了,不知道那些大兵腦子裡都裝些什麼,但願對方沒注意這個。不過,托羅對於中國人的智力從來不敢小覷,要是他們真的一點兒沒察覺這個頗有影響的民間氣象網站已經被美國政府暗中收購,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安東尼奧將托羅引到一把椅子上就坐,指着屏幕上的一個名字說:「看這裡,三十四秒前登錄的。」
「拂石。」托羅用標準的中文讀出那兩個漢字,一陣感慨從心中升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剛擔任美國國家大氣研究中心(NCAR)的部門負責人,他本以為自己會在那個職位上干到退休。除了在正式刊物上發表的學術論文之外,作為例行工作,研究中心有時也會關注那些在非正式刊物及論壇上發表的論點,由一名助理研究人員初步分析後,分別標記上「may」(極小可能性)、「possible」(一般可能性)、「probable」(較大可能性)等級別分類呈報。實際上,這些來路五花八門的論點一般都停留在「may」和「possible」級,基本上沒有進入過「probable」級的例子。一些民間人士常常把他們的奇異思想鄭重其事地發表在論壇上,印象中,托羅至少看到過幾百篇出自民間科學家之手的闡述星相學與地球氣候關係的所謂論文。實際上,每當太陽系八大行星即將運行到某些特殊位置時,就會滋生出大批這樣的論文。那些人對行星之間的排列總是憂心忡忡,尤其是當行星形成十字架或連珠等形狀的時候。由於氣候問題的極端複雜性,在托羅看來,就算那些在正式學術刊物上發表的論文大部分也只能算「possible」級,但畢竟能讓人讀下去,而那些被歸入「may」級的觀點基本上只能稱作天方夜譚。
托羅至今仍能清楚記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但這並不是因為當時的記憶有多麼深刻,而是歸功於後來多次的刻苦回憶。實際上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助理研究員莎娜像以往每個周四下午一樣送來文件,都是無須緊急處理的那種。在《論文整理摘要》里,托羅看到了一個名字。因為早年有過在中國生活的經歷,他認得這兩個漢字,但現在這個名字上面打了一個叉。
「拂石。」托羅念出聲,然後看了眼莎娜,「為什麼在目錄里劃掉這一篇?」
「這一篇被去掉了。我本來是將它歸入『may』級,但馬里安研究員剛好路過看到了。您知道的,他一看到把星星和氣象扯到一起的文章就生氣。他說這篇太荒謬了,連『Conjecture』都算不上,不需要上報。」
「Conjecttue。」托羅重複了一句。「猜想」這個詞一般在數學領域裡常見,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
Conjectwe)。雖然托羅對數學的了解不算深入,但如果有人說這個猜想要到公元三千年才能解決,托羅也絕對毫不吃驚——因為事實很可能就是那樣。「我想馬里安說得對。」托羅笑了笑,想象着馬里安生氣的模樣,那個胖胖的脾氣率直的黑人小伙子的確討人喜歡,「不過,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它這麼荒謬,你為什麼一開始會將它列入『may』級?據我所知,你已經在國家大氣研究中心幹了七年,比我在這裡的資歷還長。」
莎娜的臉上泛起紅潮,她顯然聽出了托羅語氣里潛藏的詰問。「是這樣,先生。對這類論文我以前一直都是——像馬里安先生說的那樣處理的。但是這一篇,雖然只是一個簡介性質的東西,而且作者也聞所未聞,但我感覺它應該出自內行之手。」
「哦?」托羅稍有詫異地抬起眉毛,「你為什麼這麼看?」
莎娜咬了下嘴唇,「你也知道,我在這個位置上做的時間不算短了,從行文上我能看出論文的作者非常老練,絕對是專業人士,而且還不是一般水平的專業人員。雖然在氣象領域我算不上是什麼專家,但是……這麼說吧,像我這樣的人每天都和無數贗品打交道,怎麼着也會培養出一些眼光來的。不知道是有意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個人顯然略過了許多中間過程,但是……」莎娜望了眼天花板,似乎想找一些恰當的語彙來描述自己的看法,「我能感覺到作者對自己的論點似乎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情緒……」
「請說下去。」
「我覺得他自己無疑是篤信那個推論的,但他卻極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實際上……他發出這篇論文簡介的目的似乎是希望這個世界上能有人……來推翻它,因為他在簡介的最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
「什麼話?」托羅有些期待地問。
「他說但願自己是錯的。」
「好,不用再說了。」托羅搖搖頭,不客氣地打斷了莎娜。他有些疑心這個雖然不算很聰明但向來都不出格的助理今天是不是有點兒發燒。「我想提醒你一下,我們雖然一直提倡開明的學術風氣,但我不認為一篇討論氣候的文章里可以出現星相學上的那些玩意兒。如果UCAR的老傢伙們知道我們這裡出了這檔子事,我會被笑話的。」
「明白,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莎娜點點頭,轉身出門。到了門邊時,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折回來,「其實讓我做出誤判的最主要原因是這篇論文提出了一項預測。」
托羅啞然失笑,「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瘋狂的民間科學家最喜歡扮演的第二個角色就是預言家。」
「但是,『拂石猜想』提出的預言有一個明確的時間表。」莎娜的專業水平只能算是一般,但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正是她此刻簡化的這個詞成了後世對這篇論文的標準稱謂,將會在許多年裡被難以計數的專家不斷提及,「作者說如果計算無誤,他稱為『天年』的天文現象將被十餘年後建成的SKA發現。與地球遭遇的會是天年的某個局部,根據推算,這個局部的長徑為三千九百光年到四千一百光年,短徑為一點一光年至一點六光年。」
托羅咧了下嘴,隨手把《論文整理摘要》扔進了旁邊的文件堆里,「那麼我們就到時候再來驗證它吧,前提是那時我還沒退休。」
美國大學大氣研究協會的簡稱,該機構領導並管理美國國家大氣研究中心。
全稱「Square
Kilometre
Anay」,中文譯名「平方公里陣列」。是由數十個國家共同參與建造的射電望遠鏡項目,主體建在南非,其他部分分布在非洲八個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總部暫時設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卓瑞爾河岸天文台。按照計劃,工程2016年開工,在2020年年底前完成第一階段施工,全部工程將在2024年完成。
5.陰謀
從外面看,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大院,鐵門緊閉,門牌上沒有任何多餘的信息。格局有點兒像是以前常見、現在已經所剩不多的村鎮企業,但這肯定不會是一般的生產企業,因為聽不到機器的運轉聲,倒更像是倉庫之類的。韋潔如沒有多問,跟着前方的人影從旁邊的樓道下到負一樓的地下室里。經過一段不算短的等待之後,角落裡的一面柜子無聲地移開,顯出幽深的甬道。
每過一個環節,領路人都會更換。韋潔如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件特快專遞的貨物,正經由不同的人送達目的地。現在走在韋潔如前方帶路的是一名中校。
「我叫陳利,馬上就到了。」中校顯得很輕鬆,「我接到的命令是負責首長們的絕對安全。」
「真想不到就在市區還有這樣的設施。」韋潔如回想着來時的路,這裡應該是北京石景山行政區的範圍。
「最早是汪偽時期日本人修建的,後來經過不斷的擴建。」
「是防核爆地下工事嗎?我以前在莫斯科參觀過一家叫作『冷戰對峙博物館』的旅遊景點,就是地下工事改成的。」
「是否防核爆不能確定,但防範炸彈之父級別的爆炸裝置沒有問題。」陳利覺察到了對方的茫然,之前他稱對方「首長」是出於習慣,現在他大致看出眼前的這位女士應該不是軍事專家。「常規武器對地下工事的攻擊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採用兩千公斤至一萬五千公斤當量直接轟炸;另一種是轟炸出口,然後靠爆炸氣壓把工事裡面的人震死,或是靠燃燒把地道裡面的氧氣瞬間燒完,造成窒息,類似礦難的情況。這兩種情況都對爆炸當量提出了很高要求,美國人搞的炸彈之母『MOAB』可以在地表打出一百三十米直徑的坑,同時一萬一千公斤TNT當量的爆炸能力足以在地道內瞬間形成超級壓力。後來俄國人搞的炸彈之父『FOAM』的當量還要略勝一籌。我知道你們對國家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物,從安保措施上就能看出來。」陳利指指頭頂,「從位置上講,我們仍在市區。如果說有什麼危險,可能還是一般的襲擊吧,這裡的設施完全能夠確保安全。」
韋潔如覺得頭有些暈,不知道是因為不適應地底深處的空氣,還是因為陳利的這番話。從接到命令開始到今天,她一直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直覺地感到整起事件一定與那個人有關,但事件的規模顯然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她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某台巨大機器的包圍當中,能清楚看到身邊無數忙碌轉動的齒輪、卡軸等部件,但對整台機器正在做什麼卻全然不知。這讓韋潔如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時間仿佛更暈了。
「電梯在前面,馬上就到。」陳利大概看出了韋潔如的不安,「我們還要再往下二百米左右。」
「我是靳豫北。」左首的高個男子自報了姓名,沒有加入任何身份介紹,但這卻更讓人感覺莫測高深。「我們都在等你。」他指了指身旁一干人等,「有一個專家組為你服務,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在我們能力範圍內的都能夠滿足。」靳豫北稍停頓了一下,「你很快會發現這一點意味着什麼。」
韋潔如默不作聲地環視了一下四周,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據了整面牆壁的屏幕,上面顯示着她熟悉的天氣雲圖。一些氣象儀器井然有序地擺放着:酒精地溫表、日照輻射儀、EL型風向風速儀、自記遙測雨量計,角落裡居然還擺着一個百葉箱。一絲疑惑的神色自韋潔如臉上浮現出來——這些設備應該擺放在地面自動氣象站里用來採集數據,在地底它們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這一幕還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是專家組組長冷淮。」一位頭髮花白、身着工作服的男子開口道,看樣子他的年齡約有六十,「這些設備並不需要使用,只是特意擺放的。我們需要布置一個類似小型氣象實驗室的環境,擺上這些東西就比較像了。這裡真正能運行的東西是那個顯示屏,它實時連接着國家氣象台的巨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