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 第9章

何夕

「我還是不明白。我本以為是參加一個什麼課題之類的。」韋潔如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也可以把這看作一個課題。」冷淮說,「實際上,它是一項研究工作的善後,研究本身應該算是完成了,但因為……某些原因……現在必須重新進行一些過程。」

「之前我的確是不明白,但現在……」韋潔如赧然一笑,「好像更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冷淮看了靳豫北一眼,後者緊抿嘴唇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冷淮開口道:「我們其實是被迫部分重複某個人的工作,這個人你認識,就是……江哲心。」

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韋潔如僵立在了當場。那個名字,那個她曾經千百次咀嚼、怨恨,讓她滿懷內疚想要忘卻但卻依然清晰如昨的名字,讓她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就像一根飄起的羽毛。

陳利適時地扶住了韋潔如,「你先坐下吧。」

「他在哪兒?」韋潔如大聲問道,掃視着在場每個人的臉。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壓低聲音問,「他還活着嗎?」

「當然。」靳豫北點點頭,「等適當的時候我們會安排你見他的,但不是現在。你目前需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回憶你所知道的事情,然後告訴我們,這對我們目前的工作相當重要。」

「我知道的事情……」韋潔如重複了一句,「是的,我是知道一些事情,都是他以前告訴我的。」韋潔如的神色變得恍惚了,「那時候他有了新的想法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我,就像一個老師——哦,他那時已經不是教師了,但在我面前他還是。我是他唯一的學生,雖然我並不很明白他在說什麼。那時候他……充滿了激情。」韋潔如突然一驚,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的問題解決了嗎?我是說對他的指控。他現在還是……叛國者嗎?」

冷淮再次看了靳豫北一眼,沒有作聲。靳豫北鄭重其事地說:「對江哲心同志曾經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我們深表歉意,組織上會選擇一個恰當的時候糾正。而你做的工作能加快這個進程。」

「你說的糾正是什麼意思?難道……」韋潔如倒吸一口氣,想起一件事情。如果是因為那件事,那麼這一連串事件便有了一種可能的解釋,「那個東西真的出現了?那個……『天年』?」

冷淮和靳豫北面面相覷。良久之後,冷淮緩緩點了點頭,「是的,就是『天年』。

「兩年多之前,具體時間是2021年12月7日,部分建成投入使用的SKA射電天文望遠鏡陣列在不同方向拍到了多組圖像。由於前所未有的分辨率和清晰度,人們得以見到一些前所未見的宇宙圖景。」冷淮接着說,「正是通過對其中幾組圖像的分析,人類第一次見到了『天年』。當然,只是局部,以人類現有的技術能力,還沒有資格一窺它的全貌。」

「原來它真的存在。」韋潔如依然沒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雖然她知道那個人傳奇般的學術能力,但潛意識裡,她仍然認為「天年」只是個存在於理論中的遙遠幻影,而現在,這個幻影似乎成了現實。

「對於觀測到的『天年』局部,SKA給出的數據是短徑零點四光年至六光年,長徑兩千光年至六千光年。」

「短徑誤差已經不小了,而長徑的誤差未免太……大了吧。」韋潔如插話道,她本來想說的詞其實是「荒唐」,話到嘴邊才臨時換了一個溫和些的表達,「這樣的誤差已經使測量變得沒有意義了。」

「這個……的確是的。」冷淮有些尷尬地點頭,四千光年的誤差完全是個天文數字級別的笑話。中國也是SKA計劃的參與國之一,他有幾位相熟的朋友也在為SKA工作,「問題的關鍵在於,十幾年前的『拂石猜想』給出過『天年』局部的一組數據,而SKA得出的數據的中間值恰好與『拂石猜想』吻合。說實話,我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居然得出了這個結果,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給出的數據精度比我們現在計算出的高出很多,要知道,那個時候SKA項目還處於論證實施階段。」

「一晃這麼多年都過去了!」韋潔如感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們說是2021年12月7日發現的『天年』?」

「是的,這一天註定將會載入人類的歷史。」冷淮點點頭,「雖然不是讓人愉快的一天。」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韋潔如喃喃自語,「就連一個小小的日期也是這樣。」

「你指的什麼?」靳豫北直視着韋潔如。

「也許對別人來說算不得什麼。」韋潔如淡淡笑了一下,「我兒子韋石出生於2009年12月7號,就是當年哥本哈根氣候峰會開幕的那天。我想你們也知道,江哲心是他的父親。算起來,SKA發現『天年』的那一天正好是韋石的十二歲生日。」

「SKA的報告剛出來時並沒有引起什麼特別的反響,大家只是為人類又獲得了一件觀察宇宙的利器而歡呼鼓舞。大約在那組照片出來三個月後,我們收到了FEMA,也就是美國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發來的一份秘密文件,希望中國政府全力協助尋找『拂石猜想』的作者。」

「確定是江哲心了嗎?」韋潔如有些多餘地問。

靳豫北點點頭,「這一點很快就被證實了。當年江哲心曾以『拂石』這個ID名登錄美國國家大氣研究中心網站,發布了『拂石猜想』的部分內容。他這樣做的目的至今尚不明了。」

「你們沒有詢問他本人嗎?」韋潔如脫口問道,突然臉色一變,「他出了什麼事?」

靳豫北怔了一下,「我們問過,只是……他不願意合作。」靳豫北在心裡勸慰自己:我這樣說不算撒謊,是的,不算。

韋潔如平靜了一些。她至今仍然無法判斷自己當時的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幾乎在打完那個「告密」電話的同時,她就感到了後悔,因為她不知道後果會是怎樣。實際上從那個時刻開始,所有事情就脫離了她的控制。這些年來,韋潔如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地假想,如果當年自己沒有打那個電話,如果江哲心在哥本哈根會議上宣讀了發言,事情又會是怎樣一幅景象?想來不會有什麼本質的差別。從做出發言決定開始,江哲心就已經成了國家的叛徒,區別只不過在於這種身份是秘密的還是公開的。相比而言,現在的結果也許更好一些——至少在目前公開的信息里,江哲心仍然是一家部隊研究所的顧問。只是,除了一個代號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家研究所更多的信息。

「我們這個支持中心就是那個時候成立的,現在已經運行了一段時間。」冷淮插話道,「我們這些人分屬不同領域,原本都有自己的工作,但是在這種超級危機面前,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放下。」

超級危機?韋潔如有點迷茫地望着冷淮。一般來說,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很少用「超級」這種詞,而現在這個詞從不苟言笑的冷淮口裡說出來,顯得尤其不協調。「江哲心是對我提起過『天年』,但他沒有說過這是什麼危機。」

靳豫北猶豫了一下,用緩慢的口氣說:「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那麼對我們來說,『天年』的確不算是什麼緊急的危機。但是,如果我們決定做點兒什麼的話,我們面臨的就是一場空前巨大的危機。」靳豫北停下來,因為他發現韋潔如的神情表明她不太明白自己這番話的意思。靳豫北苦笑了一下,但現在他也只能說這麼多了。

「那需要我做什麼?」韋潔如問。

「美國人對拂石所知似乎不多。這是他們請求我們協助時給出的一些推測。」靳豫北遞過來一張紙,「當然了,根據我們對美國人的了解,他們也可能並沒有對我們交底。美國人對『拂石猜想』到底知道多少,現在還是一個謎。」

「登錄名:拂石。登錄IP地址:中國南京218.94.×××.×××。實姓名:未知。性別:未知。年齡:未知。專業背景:一流氣象學家。特徵:具有非凡的數學造詣,為了『天年』現象的研究很可能自創了新的數學工具……」韋潔如讀到這裡,抬頭看了眼冷淮。後者對這種眼光很熟悉,這是一種叫作「震驚」的表情。

冷淮當初第一次見到這幾行字時體味過這種感受。進入文明時代幾千年來,歷代數學家發展了各種各樣的數學形式,歐拉、高斯、伽羅華、希爾伯特這些鑲嵌在一個個經典公式里的閃耀名字照亮了人類理性的天空。一般的學科都有自身賴以存在的基石,即所謂的「母科學」,比如醫學就很明顯依賴於化學和生物學。而數學則一直是其他學科的基石,可以說數學是唯一沒有自己的「母科學」的科學,從這個意義上講,數學就是科學之母。其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數學家們並不知道自己嘔心瀝血研究出來的成果是否有用,更不用說能確定應用到什麼地方,他們更多的是被數學本身的內驅力引導着前行。一項數學成果經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才獲得應用從來就不算什麼稀罕事。也就是說,數學領先於整個科學界的情況比比皆是,但反過來的情況則極其罕見,甚至可說是絕無可能。在從事實際應用研究的過程中,能夠有目的地自創系統數學工具解決問題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在人類幾千年的科學史上,做到過這件事的人只有一位,他的名字叫艾薩克·牛頓。牛頓因為研究引力問題的需要自創了微積分。而其他人,包括愛因斯坦這樣的超級天才在內,都只能依靠前人的數學成果取得成功。如果不是高斯、黎曼等人發展了成熟的非歐幾何以及張量分析理論,愛因斯坦將是一個科學啞巴,也就是說他內心裡可能有所感悟,但卻沒有任何辦法描述並表達那些思想,他只能在沉默中鬱郁終生,而廣義相對論的問世則會無限期推遲。

不過,冷淮倒是理解美國人何以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分析,這就像是福爾摩斯的那句名言:「當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而只剩一種可能時,無論它多麼難以置信,它就是事實。」試想,在SKA的年代藉助頂級巨型計算機的幫助,美國人得出的數據精度仍然遠遠低於多年前的「拂石猜想」,這只能意味着拂石本人掌握了某種不為世人所知的數學工具。

「那個IP地址當年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的一個實驗室,『天年』那時還僅僅存在於猜想當中。我們的判斷是,美國人肯定沒有見到過江哲心,他們只掌握一些外圍情況。所以我們布置了一個與江哲心當年工作環境類似的地方,這裡的網絡地址也經過了模擬。」冷淮接着說,「從時間上看,江哲心那時已經調到發改委工作,但我們知道他經常會回到南京。」

韋潔如下意識地點點頭,當然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一點。那時幾乎每個周末江哲心都會乘坐高鐵回到這座城市。用他的話說是「我生命的一半都在這裡」。韋潔如相信江哲心的這番話一定發自內心,但是,我就是那個「一半」嗎?還是說「天年」是另外的「一半」。只有韋潔如自己才知道,江哲心每次回來同她相聚的時間並不多,更多的時間是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有時候他會望着窗外的天空發呆,更多的時候則是拿了韋潔如的門禁卡,到周末無人的實驗室去度過漫長的一整天。現在看來,當時的江哲心已經深陷到那個問題當中了。雖然韋潔如知道江哲心從來就不是一個開朗的人,但那段時間他的安靜已經有些反常,甚至出現了類似自閉的現象。有時候江哲心會突然進入一種難以喚醒的狀態,其實「喚醒」有點兒詞不達意,因為當時他的眼睛睜開着,但卻對近在咫尺的人和物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需要旁邊的人連聲呼喊才能「還魂」。江哲心顯然知道自己的情況,所以在重要的場合他會控制自己,然而一旦放鬆下來,這種情形就會不定期地出現。

「美國人極其重視『拂石猜想』,他們一直和我們保持密切聯繫,甚至不惜同中國進行不平等合作,只為得到『拂石猜想』的全部內容。」

「什麼是不平等合作?」韋潔如沒有放過這個略顯奇怪的詞。

靳豫北的語氣保持着平靜,「雖然我們的宣傳部門常常對美國人另有一套評價,但沒有人能夠否認他們建立了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只看一個指標就夠了:在沒有對經濟造成明顯拖累的情況下,美國的軍費開支超過排名第二到第十的九個國家的總和。美國人主導制訂了一個特別計劃,在他們的原計劃里很可能並沒有中國人的位置,因為就連日本這樣的盟友也不在計劃之中。但由於『拂石猜想』的關係,美國人向我們發出了合作邀請。」

「這是個什麼樣的計劃?」

「幾句話很難說得清,你慢慢就會知道。中國雖然進入計劃較晚,但發揮着很重要的作用。參與各方共享技術及人力財力,現在美國有一個專家組就駐紮在北京。這個計劃屬於多方合作,具體實施地點散布全球,中國將承擔計劃中的亞洲分項目。」靳豫北說到這裡,居然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美國人也不是笨蛋,就算他們讓日本人參與,由於地理條件所限,日本人也做不了多少事。不過,如果不是因為『拂石猜想』的關係,他們倒是很可能會選擇同印度人合作。」

「為什麼?」韋潔如有些吃驚。在她的印象中,日本人的科技力量肯定勝過中國,除開兩位文學獎和一位和平獎得主,有超過十位日本人獲得過自然科學的諾貝爾獎,在人類的科技發展方面取得了舉世公認的成就。

「因為只有中國和印度這樣幅員遼闊的大國才能承擔起這樣的計劃。還是那句話,你慢慢就知道了。」

「那聯合國呢?聯合國在計劃里發揮什麼作用?」

靳豫北目光複雜地看着韋潔如,「聯合國什麼都不知道。到目前為止,確切知道計劃存在的只有八個參與國:中國、美國、俄羅斯、法國、英國、巴西、澳大利亞、肯尼亞,其中英國和法國算作同一個參與方。這個方案是多方斡旋的結果。」

韋潔如環視四周,這裡的一切顯然已經運轉了不短的時間。也許其他地方還運行着規模更大的機構,那麼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國土上呢?八個參與國,涵蓋了除南極洲之外的六大洲,又有多少人在圍繞着這個計劃運行?但是,一直以來負責管理全球事務的聯合國卻置身事外——不,應該是被排斥在外或者說是被刻意隱瞞了,這使得整個事件帶上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我理解你的感受。」靳豫北說,「對聯合國的隱瞞的確是整個計劃在政治上的軟肋,卻是保證計劃得以實行的必要措施。但我想在今後某個適合的時候聯合國會知道這個計劃的。」

一道閃電自韋潔如腦海中划過,紛繁的圖像爆裂着顯現又消失,突然間她獲得了確切無疑的答案,「我明白了。你們試圖隱瞞的對象其實是民眾。如果聯合國知曉了計劃,那麼就不可能做到對一百九十三個成員國和民眾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