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 - 第7章

何夕



  於嵐沒有開口,像是沒有聽見何夕的話,但誰都能看出她眼裡的喜悅發自內心。

  「當年的事故里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何夕急促地問,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靈光自他腦海里閃過,他猛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並沒有什麼事故,一切都是假象。」

  於嵐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承認了何夕的猜測。

  但是何夕心中的疑慮更甚,「可為什麼會這樣?是先行者扣留了你們嗎?」

  「怎麼可能呢?」於嵐搖頭,「他們都是善良而無害的,老實說,地球人在他們面前,至少在道德層面上肯定會感到自卑的。」

  「但那個警報信息又是怎麼回事呢?那可是你親自發出的。」

  「馬維康和加騰峻並不是死於脈衝星輻射。」於嵐幽幽地說,「而是死於一次突發事件。當時我同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先行者站在我這一邊。他們兩人先動手殺死了幾十位先行者,但是最終寡不敵眾。我是後來才發出的那條信息。」

  何夕徹底震驚了,他沒有想到二十年前竟然發生過這樣慘烈的一幕,「是什麼事情竟然發展到這種地步,難道不能協商解決嗎?」

  「不能。」於嵐冷酷地說,「事關生死存亡,沒有調和的餘地。當時馬維康和加騰峻正準備向地球報告裡海星任務徹底失敗的信息。」

  何夕倒吸一口氣,他當然知道這個信息意味着什麼。樂土計劃實施以來還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一旦信息發出,其後果的確不堪設想。

  「是那種情況發生了嗎?」何夕平靜了些。

  「就是那種情況。」於嵐的神色變得古怪,就想一個來自黑森林的女巫,她一字一頓地吐出剩下的四個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怖的咒語,「生殖隔離。」

  雖然有所預感,但這幾個字還是像重錘一樣打在了何夕的心上,「這怎麼可能?我一直以為憲章里關於這一條的規定只是某種為了發了完備性而準備的條款,沒想到真會發生這種情況。要知道,每個先行者方案都是經過至少五年時間、上千次實驗才確定。

  雖然有所預感,但這幾個字還是像重錘一樣打在了何夕的心上,「這怎麼可能?我一直以為憲章里關於這一條的規定只是某種為了法律完備性而準備的條款,沒想到真會發生這種情況。要知道,每個先行者方案都是經過至少五年時間、上千次實驗才確定的。」

  於嵐的思緒已經回到了二十年前,「當時我們順利到達了裏海星,這裡世外桃源般美麗的風光讓我稍稍覺得安慰。我想就這樣忘了過去吧,開始新的生活。」於嵐的神色變得有些迷濛,「後來的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加騰峻與他的心上人一見鍾情,而我居然遇到了一位和你頗有幾分相像的先行者……」

  「是秦忘嗎?」何夕陡然想起那位酋長。

  「就是他。」於嵐苦澀地笑笑,「裏海星第一代先行者的名字都是自己決定的,唯有秦忘的名字是我給他起的。」

  「秦忘。情忘。」何夕若有所悟地低語,一時間他的心裡湧起痛楚的感覺,情真的能忘?

  於嵐平靜了些,接着說道:「如果一切正常,我們就是會像在地球上一樣,戀人們交往一段時間後,在領路人的主持下締結婚約,然後在幾個月後的某一天誕下生命的結晶。由於先行者的所有重要體徵都被設計成顯性基因,所以孩子肯定能夠適應這裡的環境,孩子順利出世便是整個計劃圓滿成功的標誌。」這時於嵐像是想起了什麼,「你的家人都好嗎?」

  何夕有些促不及防地回答:「當然,他們都在渤海星。」他低聲補充道,「我和妻子早已分手,我同女兒生活在一起,她非常可愛,像個天使。」

  於嵐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不知為什麼,這目光讓何夕覺得心中酸楚,「也許是我的專業使然吧,我一道裏海星便採集了先行者的生殖細胞進行分析,想觀察它們同人類生殖細胞結合時的行為。」

  「這好像沒任何必要吧,在地球上時早就進行過無數次類似的實驗了,雖然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也知道用先行者胚胎細胞製造他們的生殖細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進行一次減數分裂就行的。」何夕有些不以為然地插話。

  於嵐沒有理會何夕,「由於我自己排卵期的原因,第一次實驗是在到達裏海星的第五天才進行的,我同時也以實驗的名義取得了加騰峻的生殖細胞。我說過的,當時只是專業的興趣使然,我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出乎意料的事情。」

  何夕的心漸漸下沉,「實驗結果是是什麼?」

  「相當可怕。」於嵐的語氣簡短而冷酷,「在顯微鏡下,我看到的完全是異種生殖細胞相遇的情形。精子漫無頭緒地亂撞,完全不像遇到同類卵子那樣捨生忘死地衝鋒;而卵子則完全徹底地封閉了表面的一切通道。也就是說,她們相互排斥的程度甚至超過了馬和驢,儘管後者也無法孕育出正常繁殖的後代。」

  「異種。」何夕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詞,「可我知道類似的實驗在地球上是全部成功的。」

  「我當時也非常震驚,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接下來我採集了更多的先行者標本做實驗,結果完全一樣。經過進一步分析,我找到了原因所在。」於嵐豎起食指指了指頭頂。

  何夕立時明白了於嵐所指,「你認為是裏海星特殊的恆星輻射造成的?」

  「就是這個原因。」於嵐點頭,「其實恆星輻射超過地球的行星並不少見,但以往還沒有發生過以這種方式影響生殖細胞的情況,可見宇宙中的確還存有許多人類未知的奧秘,我想可能是因為這裡的恆星輻射中具有某些特殊頻率的射線吧。不過我觀察到,先行者之間生殖細胞的結合卻又完全正常,甚至當時已經有了一對兒偷嘗禁果的先行者,他們一歲大的孩子在水裡游得比銀賊魚還快。」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何夕強迫自己保持語速平緩。

  「我確定實驗結果無誤後,便報告了馬維康。他當時不相信,但在親眼目睹之後接受了我的結論。然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開了個會,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麼討論,按照憲章的規定,一切都是明擺着的。要知道,任何違背憲章的行為都被視作反人類罪行。」

  何夕打了個冷戰,他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着於嵐,他預感到面前這個柔弱的女子也許就是一名人類公敵。

  「他們兩人的意見是立刻向地球委員會匯報,準備啟動抹除程序。我想那一刻自己可能是瘋了,我無法接受幾千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我面前被殺戮。我衝出了門,對先行者高喊他們已經被人類視為異類,將被毫不猶豫地抹除掉。我告訴他們,如果要拯救自己就必須制止屋子裡的人發信號。」於嵐痛苦地搖頭,烏髮變得凌亂不堪,當年那可怕的景象讓她至今不能釋懷,「人群向屋子衝過去,然後我看到不斷有人倒下,遍地的血……」

  於嵐的話戛然而止,在極度的激動之下她突然暈厥倒地。

十、非人

  於嵐甦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好同何夕掉了個兒,自己躺到了椅子上,而何夕正注視着遙遠的天邊若有所思。

  「你醒了。能告訴我現在我們所處的方位嗎?」何夕俯身下來,眼裡是毫不掩飾的關切之情。

  「我們現在就在聖地的上方,先行者稱這裡為聖地是因為我住在這裡,我沒有抵抗輻射的基因,多數時候都生活在地底。」於嵐起身,「他們對我當年的行為充滿感激,對待我像神一樣充滿尊敬。他們是知道感恩的人。」

  何夕點頭表示理解,二十年來於嵐遺世獨立,對裏海星的確付出太多,同時他也聽出了於嵐話中的維護之意,「我相信他們都是善良的,但他們是異種,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於嵐沉默了好一陣,像是在思考某個問題。「你看到這個了嗎?」她突然指着桌台聖桑一座半米高的拱橋模型,臉上浮現蕭索的神色,「裏海星上沒有河流的概念,當然也不會有橋這種東西,這個模型是我平時擺着玩解悶的。」於嵐說着話用手輕輕一拂,拱橋立刻散落成十幾塊大大小小的配件,「這座橋沒有用黏合劑,完全是靠着配件契合成型。你試試能還原嗎?零件上面有編號,你可以按順序來做。」

  雖然何夕不明白於嵐為什麼突然扯到這個模型上,但他還是一眼擺弄起那堆零件。何夕知道於嵐的老家是中國南部著名的水鄉,那裡有很多這樣的石拱橋,少女時的於嵐曾經日日從橋上走過。何夕想象着那時的於嵐佇立橋上看風景是怎樣一副纖弱的模樣,而現在的她卻只能在一百六十光年之外擺弄一座石橋的模型,不知為何,這樣的聯想突然讓何夕有些心酸。何夕定定神,將注意力放到眼前,所謂零件其實就是一堆梯形的塑料塊。何夕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模型總是在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崩塌掉。何夕有些鬱悶地盯着這對不聽話的零件,從道理上講,這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這些零件的形狀肯定是能夠契合成一座拱橋的,就像他剛才起眼見到的一樣,而且也的確和現實中的拱橋一樣不需要什麼黏合物。

  「你不會成功的。」於嵐意味深長地開口,「零件一塊不少,但你會發現你的工作總是進行到某一個時刻就崩潰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你做不到只是因為還缺少一些東西,這個盒子裡面的構件可以用來搭建腳手架。翻開拱形橋建築手冊你就會發現,在造橋之前你需要搭建腳手架之類的輔助設施,但這些東西最後會被拆除,不留一點痕跡。」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何夕若有所思地問,他覺得自己正在接近某個隱藏的真相。

  於嵐的眼睛變得很亮,「其實建造這座橋的過程和人類的進化非常相似。這本來是進化應有的常態,三十多億年裡,我們身體的所有構件其實都經歷了這樣的過程。那些曾經出現但最終消失了的部件並不是無用的,沒有它們也就不會有現在的人類。但是我們現在對先行者的改造卻完全違背了這種自然規律,跳過了所有的中間環節。人類憑藉已經超越了造物主的強大技術,直接依據移民星球的環境需要設計製造出了先行者。」

  「你說先行者是非自然產物是嗎?」何夕問。

  「先行者完全是純粹計算的產物。」於嵐的臉上閃過一絲悲戚,「他們不過是從移民星球的環境倒推得到的產品罷了。在地球委員會的眼裡,他們就是一群小白鼠,根據人類的需要被送到一個個開拓地。出於開拓的需要,他們先天就被賦予了各種特殊的能力,但是這些能力卻可能在幾十年後給他們帶來滅頂之災。」

  何夕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說的這種極端情況並沒有出現過。」

  「只能說在裏海星之前沒有出現過。」於嵐直視着何夕的眼睛,「技術不是萬能的,它不可能預見到所有的情況。你認為裏海星先行者會面臨怎樣的結局?」

  何夕感到喉嚨發乾,「憲章……憲章里提到過。」

  「憲章。」於嵐的語氣冷得像冰,「要我被給給你聽嗎?這些年裡我早就把憲章翻爛了。不錯,憲章里寫滿了公理正義,它的每句話聽起來都代表了人類文明的最高法則,讓人無從辯駁。它對所謂移民失敗的先行者只說了兩個字: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