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範 - 第3章

青銅穗



  下晌頌經會按時開始,燕華分外關注後方動靜,琉璃不動聲色,假裝不知,讀經讀得格外認真。

  浣華忍不住說:「你這麼賣力也沒用的!」

  琉璃不明所以,浣華嘀咕:「你根本就不可能成為大伯的女兒!有大夫人在,她根本不可能容下你的。也別指望老太爺和老夫人。」一張小小的臉上滿是認真,面對陌生人,一點也沒有話到嘴邊應該留三分的自覺。

  琉璃笑了笑,繼續跟着讀。

  浣華應該是聽說些了什麼,不過不重要,對於他們的態度,琉璃自己才是最清楚的那一個。也正因為都清楚她的下場,所以六少爺何廷賦才會那麼急於將浣華拉開她身邊吧?

  世間很多事情不是不可能就可以不努力,她雖然還沒時間想好到底該以什麼形式揚眉吐氣的活着,是留下還是離開,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無比珍惜這一次人生重來的機會,一切可以翻身的機會,她都不會錯過。

  燕華沒有等到意料中的好戲,白費了一下午,散場時臉色有些不爽,故意往琉璃蒲團上踩去。琉璃只當沒看見,小孩子的幼稚把戲,暫時可以不必理會。

  大約都沒打算她在這裡長住,管家讓她住在南邊小跨院兒里,說是來往方便。可巧就是白日裡琉璃來過的院子,靠東有間無人住的耳房,臨時換了床煙霞色蚊帳,添了兩件擺器,便住進來了。

  晩飯是在各自房裡吃,琉璃的飯有人送過來,尚書府上伙食倒是不差,雖是素齋,也是色香味俱全。琉璃暗地裡依舊拿銀釧兒試過,才有滋有味吃起來。

  院子裡住的都是婆子丫鬟,如今有的去了當值,餘下的正倚着門廊磕瓜子兒。也有人壓低聲音往這邊望過來,透着興奮與好奇。

  琉璃攀着帘子正看,翠瑩端着一銅盆水走進來,道:「姑娘淨面罷。」琉璃站在窗邊盯着她看,她越發把臉低下去,不敢抬頭。

  琉璃也不點破,自己上前卷了袖子,俯身潑了點水,添了點胰子,細細洗淨。十月的天已經十分乾燥,翠瑩遞上香脂,她拿指尖挑了黃豆大一顆,化開抹勻。

  翠瑩將燭火挑了挑,垂手站在簾帳側。這屋裡四壁空蕩,沒有書也沒有筆,琉璃不知道做些什麼好,兩個人一坐一站杵着也不像個事兒,想起夜裡原本好似還有一場經會,便道:「夜裡不用頌佛麼?」

  翠瑩忙道:「原是有的,只是高僧先前示下,夜裡經會取消。」

  琉璃哦了一聲。記得原本該是連日帶夜頌了三日,三日裡老夫人日漸見好,府上四位夫人倒累倒了三個。

  卻也證明這位永信大師確實有些本事,想起經會上他那銳利的一瞥,琉璃都不由得心驚,那麼今夜取消頌經,會不會也有什麼玄機?

  翠瑩道:「姑娘睡罷。」

  琉璃站起來,「今日有幾句經文我尚且未解,深恐耽誤老夫人福體,我去佛堂請教請教。」

  翠瑩忙道:「姑娘孝心可鑑,只是老太爺怕也在,仔細責怪。」

  琉璃道:「我記得路,不必你出面,我去就是。」

  翠瑩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從她包袱里找了件藕絲琶琶襟上裳給她披上。

  天色也還早,曲廊下都掛着燈,也不斷有婆子來去。到了佛堂前,人倒少了,只剩木魚聲聲聲入耳。

  大門虛掩着,琉璃打門縫裡望去,佛案旁幢幡下閉目坐着一老僧,正是永信,對面是烏木簪束髮的何老太爺,也在頌經。

  遠處似有人來,琉璃從柱後閃過,穿過夾道繞到後門。

  後門牆壁與佛案之間有幢幡相隔。佛案兩側的人影落在幡上,像皮影戲裡的人物。

  牆壁上掛着的神像以及四處點着的燭火使得整個佛室有股陰森之感。何老太爺忽然嘆了口氣,將經文放上案台,吟道:「此福德,勝前福德。此福德,不知後福德。」

  永信亦停了木魚,續了柱香,緩緩道:「無相有相,有相無相,施主何苦糾結不休。」

  「事關我何府興衰,如何能休?」

  何老太爺微微上揚了語調,接而拈鬚站起,踱了幾圈,才又嘆道:「大師不知,我如今有一事心憂。聖上英武擅戰,近年來為抗胡虜,國庫頗有些虧空,此番胡虜再次擾境,老朽等曾極力主和,無奈聖上仍聽取中書省羅士信之言,發兵北疆。也是我等眼拙,不料如今邊關由祈元帥率領,竟一掃數年郁恨,屢屢大捷,等大軍班師回朝,我等日子必然難過。」

  永信聽畢,唱了聲法號,「施主既有預見,何不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何老太爺搖頭道:「老朽如今是騎虎難下。」卻也不加說明。

  琉璃回憶了一下,記得這一年邊關確是大勝,十萬大軍於翌年八月還朝,祈元帥被封鎮國大將軍,享正一品,賜爵位,風光無兩。連帶長子祈允祥及次子祈允靖也連升兩級,一個入了詹事府任詹事,一個仍在軍中任將軍。但是何府貌似並沒有大的風波,只除了何老太爺告了一個月病假後,居然真的染了惡疾,於次年死了。另外,二姑娘閔華在老太爺臨終前兩個月出嫁,原本侍候閔華的琉璃便被三小姐毓華要了去。

  至於何老太爺騎的是什麼虎,究竟為了什麼而不肯引退,琉璃逐磨不透。

  「世間之事,最難是取捨,施主廣施恩德,必定吉人自有天相。老衲出家之人,不參紅塵俗事。」

  永信說完,又低眉敲起了木魚。

  何老太爺默了默,隨即一嘆,踱出了門去。

  琉璃直起身子,想這個和尚神通廣大,若是點撥一二,何尚書最後不那麼快死也未定,出家人倒是修得一手好鐵石心腸。

  既然來了,她也沒打算那麼快走。從門縫裡擠進去,走到大門處把門關嚴了,然後走回原先何老太爺站過的地方。永信居然一直連眼都沒睜,她只好咳嗽了兩聲。他還是繼續念念有詞。

  琉璃無法,只得上前兩步:「有相無相,無相有相,大師,生死有相,還是無相?」

  ☆、006

懿貞亦假

  永信依然閉目合十,回道:「相由心生,施主心中有生念,自然萬物得生,施主心中無生念,萬物也皆為死物。.」

  琉璃站了片刻,見和尚又念起經,便慢慢走到對面,在何老太爺蒲團上坐下來,拾起案上經文。

  「敢問大師,這是兩個什麼字?」

  她指着日間浣華解過的「涅槃」二字。

  永信睜眼一瞥,道::「施主既已浴火,如何不知『涅槃』?」

  琉璃拳頭開始出汗:「你當真知道我……」又覺失言,忙壓住神色,將雙唇緊抿住。

  「施主與老衲乃故人。」永信放下木槌,看將過來。他的眼神貌似慈藹,但仿佛能看穿世間人心。「施主意念強大,逆天而重生,這一世雖則坎坷跌盪,但只要用心經營,也定得善終。榮華富貴,不足提耳。」

  琉璃冷笑:「什麼榮華富貴,我可不是老太爺,別糊弄我。」又道:「再說我可不稀罕真的當他們家什么小姐,這輩子不過想做個惡人,嘗嘗惡人欺負惡人的滋味而已。」

  永信但笑不語。

  琉璃想了下,說道:「大師潛心替何府化災解難,想必早被尚書大人引為知己。」

  永信豈有不懂之理,合十稱佛:「施主多慮。出家人不問紅塵,世間緣起緣滅,皆有因果,老衲不作逆天之事。」

  琉璃嗯了一聲:「這我便放心了,大師慧名在外,相信不至於為難小女子。」說着拿銀釧試了試桌上何老太爺尚且未動的茶,端起喝了一口,又道:「如今我煩惱的是不出意外,三日後我便要成為何府的家奴,簽下永遠也沒法拿回的賣身契。大師可有破解之法?」

  永信拈着佛珠,緩緩道:「天命所歸,事在人為。施主行事謹慎,定能逢凶化吉。」

  琉璃見他又耍太極,想是問不出什麼來,懊惱之餘,見有紙筆,便隨手寫起了字。

  「大師算是這世上目前我唯一說得上話的人,此番給些提示,將來等我揚眉吐氣之時,便捐上幾百上千香火錢,以謝佛祖,豈不善哉?」

  永信卻無點頭之意。

  琉璃起身,待要行個禮,永信忽然拿起她那張字條看起來。「懿貞,是你的名字?」琉璃點頭。紙上寫的兩句話:懿貞亦假,亦假亦真;壹次心死,涅槃重生。琉璃字寫得好,常自得,以為中了他下懷,遂滿懷希望:「如此能點撥一二麼?」永信搖頭:「不能。」

  琉璃挫敗至極,門外偏又傳來問門聲:「在下何修傆,敢問大師,可否撥冗一見?」

  琉璃連忙頓住,何修傆是四老爺,不知他怎地也來了?去看永信,只見他神色自若,卻沒有意外之色。

  這一夜的佛堂當真熱鬧,永信取消經會,看來眾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琉璃死了心,與永信作了個揖,「還望大師勿要泄露懿貞行蹤。來日有機會,再親上白馬寺叩謝。」

  言畢迅速遁原路退了回去。何修傆推門進來時,永信已不動聲色將那張紙條反扣在缽盂下。

  ***

  琉璃回到小跨院時屋裡沒人,不知翠瑩去了哪裡。遂自行到廚房舀水洗腳,揭鍋蓋時發現一旁菜鍋里還有剩下的肉湯,想是府里連日齋戒,終於這幫子人忍耐不住,偷偷開起葷來了。

  琉璃仍將鍋蓋好,洗漱完回房睡下。

  半夜翠瑩才回來,帶着一身酒氣舉燭往床上照了照,然後在腳榻旁鋪被躺下。

  翌日早上依舊有人送飯食過來,一碗粳米粥,兩個春捲兒,還有一碟子醃筍和兩隻燒麥。琉璃收拾完畢後坐在桌畔,趁翠瑩背對她挑揀今日要穿的衣裳,拿銀釧兒試毒。最後試出來粳米粥春捲兒和燒麥是無妨的,銀釧兒放進醃筍里,立即便黑了一個鈴鐺。她暗地將醃筍包進手絹,放到荷包里。

  琉璃問送飯來的婆子:「這醃筍是哪個媽媽做的,忒好吃。」

  婆子有些得意又有些鄙夷:「這是大廚房二管事娘子毛姐兒做的。毛姐兒醃的小菜四夫人最愛吃,甭說您了!姑娘也是好福氣,正碰上錦瑟姑娘在,順帶也就給您添了點兒。」

  錦瑟是聶氏身邊的大丫鬟,五姑娘正是聶氏的女兒,若說這毒不是何燕華一計未成再施一計的作品,打死琉璃都不信。

  只是她又不是毓華,為什麼也跟自己死磕上了呢?是因為聶氏一向依附余氏的關係?

  頌經會於辰時開始,如今才是卯時,琉璃坐在窗前翻經文。翠瑩打開窗簾子,清早的霧氣撲進來,帶着清冷。

  桌上擺着兩碟果子,琉璃拿了個蜜桔,翠瑩道:「姑娘坐開些罷,仔細涼了身子。」

  琉璃對於她的「關心」總是很配合,隨即搬了張小杌子,拿着經文來到廊檐下。作勢回屋拿罩衣,一看那桌上果子果然已不見了。

  廊外一丈就是水井,有兩個人正面對面蹲在薔薇花下洗衣裳。琉璃看着薄霧出神,想起原先那次因晩上也連着頌經,她是直接住在佛堂的。永信忽然取消頌經,何家接連有人前去拜訪,除了何老太爺與何修傆,不知道後來還有沒有別人?永信那般淡定自若,不知是不是正等着他們。

  忽然井畔有了嘩啦水聲,洗衣的兩人一人攥着被褥的一頭站起來,左右相擰。

  琉璃這才看清,左邊這個穿灰裳的年紀大些,頭髮全往上攏,拿根木釵綰住,是個婆子。右首的卻很年輕,十**歲,穿藕合色素衫,芙蓉面,吊梢眼,頭上一根紅珊珊簪子,忒地扎眼。

  琉璃頓時想起了那盤綠豆糕。

  深宅大院裡不乏**之事,昨日那青衣男子鬼鬼祟祟送了綠豆糕到那房裡,壓在盤子下的珊瑚釵偏又插在這女子頭上,沒貓膩才怪。只是那男子看着眼熟,又作的管事裝扮,是哪個院兒的人呢?

  只聽那婆子開口了,「我今日當中班,剩下的可沒工夫洗了。你幫我拾掇好,回頭再謝。」說着往衣襟上擦了擦手,預備離去。

  ☆、007

有驚無險

  那女子道:「王嬤嬤只管去,只是我托您那事兒還請費個心。」

  王嬤嬤擺手:「依我跟錢大叔的交情,那都不算個事,你只管把心放肚子裡便是。」

  女子千恩萬謝,一笑,那吊梢眼裡儘是風情。王嬤嬤一拍大腿:「就沖娘子你這好相貌,都斷不能讓你跟着那賴五去受苦。趕明兒這事一了,娘子定能找到個好官人!」

  敢情兩人都沒察覺到廊下有人,聲音並沒有壓得很低。聽得王嬤嬤離去,琉璃從柱後杌子上轉過來,那媳婦臉泛紅光,正掐了朵薔薇拈在手裡把弄。

  想那賴五戴了綠帽,此刻蒙在鼓裡,更想不到不日連老婆都要丟了。

  翠瑩走過來:「姑娘,咱們該去佛堂了。」

  琉璃望着那媳婦兒,「她長得真好看。」

  翠瑩嗬一聲道:「那是外院裡趕車賴五的老婆,叫馮春兒,今年才來。府里長的好看的多了去了,她算什麼!」

  琉璃哦了一聲,抱起經書去佛堂。

  她到的算早,才只有三房四房的人伴着老太爺在,浣華與六少爺廷賦在一處說話,揚首見琉璃來,便要起身,廷賦拉着她搖了搖頭,便又坐下了。

  琉璃上前與眾長輩行過禮,一番深覺呆坐在這裡實為不智,打算到廊下站站,不防一出門正遇見前呼後擁一堆人,竟是大夫人余氏由毓華伴着打門外進來。翠瑩也未料及這麼巧,怔在那裡,琉璃硬着頭皮行了個萬福,準備讓開,趕後的一個人道:「許姑娘怎地這般冒失?見了大夫人也不行拜見大禮。」

  梁氏跨進門檻,站到余氏身側。

  琉璃下拜,余氏偏身站開。毓華皺眉:「二嬸嬸這是唱的哪出?無端端叫個生人跪在這裡擋路。」

  梁氏嘆道:「我哪是這個意思?三姑娘可冤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