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範 - 第5章

青銅穗

  「嗯。」何蓯苙沉吟片刻,點了點頭,轉過身來時,氣色便有了緩和,「你聰明機靈,入得府來,你的身份最終還需大家定奪,我這裡頂多算一份助力,餘下的也還要憑你運氣。」說完抿起嘴來,仿佛無有話了。

  琉璃原就沒打算他一定會幫他到底,聽他這麼說已知是方才那些話湊了效,當下行禮拜謝。以為他要走,站起來,他背起手走到門口,卻又問:「是了,我近來迷上收藏字畫,記得昔年你娘也曾提過一幅,可曾交與你?」

  ☆、010

求子者眾

  琉璃答應着,隨他走出門檻,月輝已耀得庭院很是清亮,隨同過來的小廝站在院門處,見得人出來,立刻提燈迎上。

  下了台階,何蓯苙停步回頭,重又帶着百般警惕與疑惑審視了她幾眼,最後道:「你聰明異常,心眼卻多,日後亦不知是福是禍。我既擔你一聲父親,此番便遂了你心愿。只是你即便就此住下,也當好字為之。若是不甘於人下,從中興風作浪,我自容不得你。」

  至此時,二人仿佛是敲定了一場交易,琉璃知,何蓯苙也知。琉璃的話讓他知道這個私生女暫且或許還有可利用之處,而她從何蓯苙處,得到的是一個較為尊嚴的身份。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雖然不知道何蓯苙當初為什麼堅持讓她進府歸宗,後來又不再過問她,可他若真有當父親的自覺,便不會任她變成永無自由的奴婢。

  作為女兒,她不恨他,也絕不愛他。

  琉璃送何蓯苙到門口,翠瑩忽然從一旁閃過來行禮,原來這許久不見她回屋,竟是被何蓯苙的小廝阻在門外。琉璃微感意外,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因為若純粹過來喝茶閒坐,這樣未免太慎重了些。

  翌日清早,翠瑩依舊推了簾櫳,琉璃才出門檻,便見馮春兒臉飛紅霞當值歸來,見着她即遠遠的一福身。琉璃笑了笑,站在廊下伸胳膊腿兒。

  昔日在大將軍府,她替祈允靖收拾書房,曾見過一本《八段錦》,上繪着許多個健身的姿勢,如今已記不大清了,不過卻知道堅持運動的話能強身健體。除了腦子,有個強壯的身子骨如今對她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今日又是程英娘送飯來,卻比昨日又加了兩道香酥果子。程英娘道:「老夫人今早已經能坐起吃飯,老太爺高興,特讓廚房做了素餡四喜丸子和三鮮蜜煎,賞各位主子們。」

  琉璃執起牙箸,道:「老太爺也吩咐讓送到這裡來?」

  程英娘道:「老太爺不管內務,是大老爺命小廝兒來吩咐的。」

  琉璃看了眼翠瑩,夾起一團丸子吃起來。

  這天的經會氣氛已經輕鬆了很多,而永信那裡也熱鬧了很多,老夫人的好轉就是他佛法高深的最好證明,一時間,各房女眷都有些蠢蠢欲動,但願這尊活佛能施點法術使她們順利懷上個麟兒。

  自然,這種事是不會擺在明面上的。中午散會,琉璃正提防着燕華又要給她使點什麼絆子,卻不料她久久沒有上桌,快散席的時候來了,卻又眉眼皺着,薄唇抿着,隱約憋着什麼壞水。琉璃深恐她在這關鍵時候給自己造次,匆匆扒了兩口飯便離席,打算在她的身份落定之前且避着她。

  正好翠瑩被管事叫了去,琉璃料着飯後永信要坐會禪,無人在旁,正要進去,便在幡後聽得有人道:「……我家主子一心向善,卻多年來苦無子嗣,大師佛法高強,若能助我家主子一力,日後定當敬謝。」聽口氣是個丫鬟,琉璃掀幡窺視,只見一名細柳身,着湖藍色襦衫中年女子正背對這邊。

  琉璃不想攪人好事,便拐了個彎溜達了一圈再回來,永信一個人在禪床上閉目打坐,那嬤嬤已經走了。

  琉璃輕步入內,看木桌上有兩錠白銀,還有張名帖。她笑道:「大師現如今可發財了。」

  永信撩眼看了看她:「施主眉飛色舞,神態之間一派得意,想必大事已定?」

  琉璃道:「雖未全定,亦不遠矣。」

  永信又閉眼數佛珠去了。

  琉璃無趣,將走之時,永信忽然又睜開眼睛,「施主可知方才那人是誰?」

  琉璃一想,想不起來。永信道:「可嘆施主聰明一世,竟連現成的盟友也不認得。」

  琉璃一驚,永信卻站起來,將那名帖撕碎,往外去了。

  整個下晌跪在蒲團上,琉璃都在琢磨永信說的那人,可惜府里丫鬟的裝束都是一樣的,尚未有生育的女眷也不在少數,一時並無頭緒。不過永信應該不會無緣無故丟句這樣的話給她,再說,能夠使出這麼大錠銀子來求子的,全何府也不過寥寥幾人,還是值得好好想想。

  游離之際,浣華小聲道:「五姐姐今日真奇怪,老是盯着二姐姐看。」琉璃心道你五姐姐幾時正常過?等到掃眼望見燕華那神色,竟跟中午一般無二,不由也起了疑心。二姑娘閔華是大房蘇姨娘的女兒,蘇姨娘是何蓯苙的姨表妹,也正是老夫人堂妹的女兒。蘇姨娘父親是個落拓秀才,母親早亡,自小便養在何家,與何蓯苙兩小無猜,後來余氏進了門,就抬了姨娘。

  何蓯苙對這位少年時的伴侶也很尊重,平日裡無事總要進屋坐上一回,余氏大度,也容得下她,得閒總拉着她一處吃茶逛園子。閔華雖是庶出,在老夫人面前也很是得寵,春上老太爺的門生馬惟清外派歸京待任,進府拜訪老太爺,巧遇正為老太爺磨墨的閔華,一見傾心。老太爺不甚滿意,老夫人卻鍾意他機靈嘴甜,雖是苦讀出身,只要潛心用功,來日也堪造就,於是點頭許了這門親事,約定來年出嫁。

  有了老夫人這層關係,按說燕華很該與閔華構不成衝突才是,今日這般又是為何?

  最後這半日工夫很容易過,許是這幾日着實跪得太辛苦,到了將散會時頌經聲格外大發,老太爺為了答謝永信,特地在滌荷軒設了齋宴,席開十桌。

  老夫人下晌吃了湯藥,小睡了一陣,醒來後竟然能下床了,碧雲端來新鮮佛手瓜的時候,順便帶來了這個好消息,引得眾人席上又是一陣激動。

  琉璃依然與眾姑娘一桌,知道燕華心裡藏着貓膩,故仍離她遠遠坐着,吃了一半,果然見她溜離了席。

  她低頭琢磨着接下來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該是決定她去留的時刻了,可是她不知道翠瑩究竟有沒有把昨夜何蓯苙來小跨院的事告訴余氏,今天一天她都沒有和余氏母女照面,不知道她按兵不動是不是因為對付自己胸有成竹,而十分沉得住氣?

  翠瑩這個人,雖然頭腦簡單,卻很是可疑,失蹤的那盤桔子的去向,還有昨天夜裡她究竟去哪兒了?以為她真相信她是去會了碧雲,既然眾姑娘們都在老夫人跟前奉孝,碧雲又哪裡抽得出空來會她?自然是另外有人。不過是不是余氏就還得另說。

  ☆、011

這一巴掌

  這頓飯吃得不很輕鬆。.

  琉璃吃完起身,不妨與來人撞個滿懷,原來是燕華回來了,身上一件什麼東西撞掉到地上,因走得慌張,看來並沒發覺。

  琉璃想替她撿起,冷不防對面一巴掌甩過來:「作死啊你!真以為自己是尚書府小姐了,敢衝撞我!」

  琉璃低頭捂臉,猛一錯步將那東西踩在腳底下。

  本桌上的人除了淑華,其餘都站起來了,浣華氣憤地:「五姐姐怎麼隨便打人?」六少爺廷賦不知打哪裡冒出來,將她扯了開去。

  燕華撫着手腕冷笑:「不該打麼?我手還打疼了呢!」

  淑華幽幽道:「你以為這樣'她'就會認你的好麼?」

  這個「她」明顯是另指,燕華怒道:」別在這裡酸溜溜地,三姐姐與我一向要好,豈是你們比得了的!」

  原來是指毓華。一個與她們同樣身份的姑娘,竟然成了她們姐妹爭風吃醋的對象!

  不過,如果說燕華給琉璃下蒼耳粉以及當眾掌括她是為了毓華,這卻也說得通,聶氏身為庶出,本來自卑。三夫人齊氏不愛與人過於親近,二夫人梁氏更不用說了,所以她想找靠山,就只能找上「賢淑」又識大體的余氏。燕華與聶氏一條心,自然會朝毓華靠攏,有了這條送上門來的好槍,所以這幾日這位三姑娘才這般沉得住氣。

  這麼一想,琉璃心頭便釋然了。

  余氏母女有動便好,不動才讓人摸不透。她想了想,抬頭道:「原來五姑娘與三姑娘這般要好,那的確是琉璃的不是了。三姑娘五姑娘都是尊貴的千金小姐,琉璃質如蒲柳,如何堪近姑娘身側,莫說是打,便是下些蒼耳巴豆什麼的,毒死也是該的。」

  燕華臉色刷的一變,「你胡說什麼!什麼蒼耳巴豆,要是胡言亂語,仔細我又打你!」

  她這一激動,好多人已經看過來了,包括何老太爺及何蓯苙余氏等。

  琉璃連忙退後:「姑娘勿要生氣。」說着,仿佛被絆了一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何燕華逼過去:「你少裝熊!又不是我推倒你的,你想訛誰?」

  這番動作中,琉璃已經不動聲色將腳底下的物事揣了起來。面對燕華的逼問,她嘆了一口氣坐起,道:「我摔倒自然與姑娘無關。那麼二姑娘呢?」後面這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堪堪夠燕華一個人聽見。

  燕華的臉比剛才更白了,連眼珠也忘了轉動。

  「你們在做什麼!」

  聶氏走過來,衝着琉璃喝斥。燕華回神,狠瞪了琉璃一眼,終究是什麼也沒說,掉頭走開了。

  每個人都認為小孩子們之間的口角不值得在意,尤其吃虧的一方又不是他們在乎的人當中的任何一個,風波在聶氏的斥責聲中很快平息,大夥散席的散席,談論的談論,唯獨沒有人理會挨打的人。

  琉璃拿出揣在懷裡的一支銀釵,指尖摩挲着釵頭刻着的一個篆書「閔」字。這一巴掌落下的仇,她是不會忘的!

  一個人蹲下來,柔嫩的聲音輕輕地道:「你沒事吧?」

  琉璃將釵放回去,抬起頭,看着浣華,站起來搖搖頭:「我沒事,謝謝八姑娘。」

  浣華眉頭蹙着,咬了咬嘴唇:「五姐姐真壞。」

  琉璃無聲笑了笑。

  何燕華自然沒安什麼好心腸,不過琉璃方才那句「二姑娘」也是因為看到了釵上的字,猜她背着閔華做了什麼壞事,才用來詐她,沒想到歪打正着。原本琉璃並不想節外生枝,然而如今這麼一來,燕華也肯定不會放過她了。

  飯後老太爺陪着永信到偏廳吃茶,眾人漸漸地也就散了。琉璃受了這一巴掌,也打算早早回小跨院調整心情,因隨在三夫人齊氏身後不遠,不經意地聽浣華挨在齊氏身旁,說着這幾日一些瑣事。齊氏一直默默地聽着,到了要緊處也教導兩句。浣華便乖巧地稱是,完了又去纏齊氏的胳膊撒嬌。柳氏在側邊看了,不免揪緊了手絹子,見着齊氏不以為意,才又放鬆下來。

  六少爺廷賦似乎總與浣華形影不離,但永遠都緊抿着雙唇,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他母親寧姨娘卻是兩樣,即使沒有話說,也總是春風滿面。

  琉璃隨後走了一段,正打算從哪裡繞路回小跨院,曲廊下卻有一行人打着燈籠而來。齊氏等人停步,寧姨娘當先迎上:「呀,是蘇姐姐,這黑燈瞎火的,怎麼又回來了?」

  來人正是蘇姨娘,穿着素白繡皂色凌雲薄氅,頭梳墮馬髻,插兩根珠釵,杏仁眼雖有了褶紋,卻甚有神采。見了寧姨娘,蘇姨娘點頭微笑禮過,而後向齊氏執妾禮:「夫人和姑娘少爺們這是要回屋去罷?」

  齊氏虛扶一把:「日日相見,何必如此。」指着孩子們:「想一道去瞧瞧老太太,又鬧騰得慌,只好回頭再去。你這是上哪兒?」

  蘇姨娘道:「閔兒近來總是做惡夢,妾身想請永信大師尋個破解之法。」

  齊氏皺眉,「無端端的如何會做惡夢?」看一眼蘇姨娘,又道:「定是你平日將她拘得太緊。」

  寧姨娘也道:「正是。二姑娘說話就要出嫁了,蘇姐姐何不待她寬鬆些。」

  蘇姨娘微笑:「這真是寃枉我了,這一段為着老太太的身子着急,我竟是連她房裡都少去,怎拘得了她?」

  寧氏道:「這就怪了,莫不是衝撞了什麼?是了,老太太這回不也病得奇怪麼,我看倒果真去問問高僧的好。」

  齊氏閉口無語。蘇姨娘看她一眼,笑道:「倒不定是這個,老太太尊貴之身,才招邪孽惦記,閔兒不過一個孩子,又是個悶葫蘆性兒,許是悶出來的也未定。我不過是去求個平安符圖個安心罷了。」說完,又看一看浣華和廷賦,說道:「閔兒若有八姑娘和六少爺一半的靈慧,我也不操心了。」

  齊氏舒了口氣,淡淡道:「閔兒也是好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還是快些進去罷,莫誤了正事。」

  蘇姨娘謝過,側身待她們走遠了,才回得頭來。

  琉璃知道她看見了自己,索性迎上去,彎腰一福:「琉璃見過姨娘。」

  蘇姨娘望了她半晌,扶起她一嘆,與丫鬟走了入內。

  琉璃略一思索,也與翠瑩回了小跨院。

  ☆、012

這賤婢啊

  夜裡洗臉淨手之後,琉璃拿了罐茶葉給翠瑩:「這是大老爺愛喝的茶,你現在送去給他。.」

  翠瑩道:「此去前院長房甚遠,不如明日再去。」

  琉璃點頭:「大老爺若能等得及,那也行。」

  這大老爺究竟能不能等到明天,翠瑩可不知道,心下已有了遲疑,加上又不知是不是他們父女倆約定好的,終敢不敢擔這個拖延怠慢的罪名,加了件罩衣便出去了。

  等她出了院子,琉璃也披衣上了去佛堂的路。

  永信今夜還要為老太太頌一夜經,但佛堂明顯比以往還要熱鬧。琉璃到達後門的時候還有好些長隨在走動,都是老太爺身邊的人,屋內也有對話聲。

  琉璃暗悔來早了,不敢靠太近,便袖着手坐在牆根下一張小杌子上。許久後聽得老太爺道:「……香火酬金明日有專人護送上山,來日內人大好,再親上山拜謝!」

  知道是要走了,琉璃站起來,壓着前門吱呀聲步入後門。

  永信永遠是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琉璃走過去一抱拳:「大師此番可謂名利雙收啊。」

  永信卻睜眼嘆了口氣,捻着佛珠,久久才道:「非也,老衲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站起身來,又道:「從今以後你我再無相見之日,還望施主一切保重。」

  琉璃深感莫名其妙,「大師這是怎麼了?」

  「世間之事,皆有因果。須知你我相識,並非偶然。」

  琉璃聽得漸漸心驚,「大師祥解。」

  永信雙目炯炯:「等你得到《延禧子集》後,自知分曉。」

  「《延禧子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