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範 - 第6章

青銅穗

  「施主今夜前來,是否為二姑娘?」

  琉璃還未說完,永信便打斷了她。琉璃見他不願往下說,只得點頭:「是啊,我想知道二姑娘出了什麼毛病,五姑娘為什麼盯上她?」

  永信道:「施主既知此二人有異,為何不自己去找答案?老衲帶姑娘回來,已是有悖天道,恕老衲只能言盡於此。往後的路,還得施主自行斟酌。」

  琉璃幾乎沒跳起來:「是你帶我回來的!」

  永信垂眸合十:「阿彌陀佛!施主,請便吧。」

  琉璃像已石化,腦子像磨盤一樣,半日才勉強整理出頭緒。她不是撞大運碰上了老天爺好心送她回來復仇,而是永信作法將她帶回五年前的這裡的,至於他這麼做的原因,有一本叫做《延禧子集》的東西可以告訴她答案。

  可是,《延禧子集》是什麼?

  回神後永信已不知去了哪裡,佛堂里光亮依舊,但心境又不似方才了。當得知自己並非行運才能擁有重生的機會,此時她本能地生出幾分惶惶之感,原來這機會這般難得,若再行差踏錯一步,豈非將成永生之恨?

  回到小跨院躺下翠瑩不久也回來了。見她不住翻身,便隔着簾道:「前兒打翻藥罐子的那個婆子被攆出去了。」

  琉璃先時顧着想自己的事,沒經心聽,藥罐子三字在耳朵里一停,方忽地想起送飯的人忽然換成了程英娘一事。遂接口道:「誰攆出去的?」

  翠瑩道:「當然是大夫人,那婆子也不是隨便人,除了大夫人,別人沒膽。」

  琉璃哦了聲,試探道:「大夫人待二姑娘可真好。」

  「那是自然。大夫人與蘇姨娘就跟親姐妹似的,但凡手中有的,都惦記着給蘇姨娘房裡一份,就今兒夜裡她身上那件月華白氅子,都還是大夫人給的呢。」

  琉璃瞄了她一眼,不再做聲。

  翠瑩見她忽然不問了,也看了她一眼。

  這一日開始不必頌經,府里吃穿用度終於恢復了日常,早飯是一碗雞皮粥,四隻水晶蝦餃,一碗奶羹,一撮青菜,很是豐盛。琉璃正在長身體,重生後也十分珍惜到手的食物,所以無論如何,每頓吃飽吃好是最要緊的。

  翠瑩不在身邊的時候,琉璃問程英娘:「你如今在大廚房負責做什麼?」

  程英娘道:「就是一些跑腿的瑣碎事。」

  琉璃道:「被攆走的那個原先是什麼職務?如今被誰頂了?」

  程英娘道:「是管爐灶的,如今被大管事許河的三弟妹頂上了。」

  琉璃點了點頭,把碗推了:「收走吧,我吃飽了。」

  程英娘哎了一聲,一絲不苟將碗碟放進籃里。

  這倒是個心細的人,從頭至尾的小心,不多問一句,也不表任何態度。只是還不知道聽誰的差遣。要是得用的話,管管爐灶倒不算埋汰她。

  管爐灶可是個熱門差事,這當中誰要開小灶,誰要燉個補品熬個藥什麼的,都得由她安派。余氏把原來的婆子攆了,馬上換了大管事的親戚,也就是說大廚房已被余手插手進去,更說不定大管事許河都很可能是她的人。如今府中中饋大多讓余氏掌了,唯有這大廚房在三房名下,田莊在老太爺手裡,如果連大管事都成了余氏的人,那麼難道說余氏想暗中總攬內務?

  如果余氏已經控制了大廚房,那就與燕華之所以可以在她們這一桌的菜里下蒼耳粉互證了,反正四房長房是一窩的嘛!

  「奇了怪了,高僧昨夜竟不告而別,老太爺原本還另設了齋席要替他餞行呢!」

  翠瑩掀開帘子,一路乍呼進來。琉璃正支頤出神,聽到不由回了一句:「真走了?」

  翠瑩道:「走了,如今老太爺正命人打掃佛堂呢。」

  正說着,門外忽然閃進一人,逼近琉璃後劈頭便是一句:「賤婢!我的東西是不是在你這兒!」

  翠瑩嚇了一跳:「五姑娘!……」

  燕華斥道:「出去!沒叫你不准進來。」

  翠瑩咽了口口水,看了眼琉璃,隨即出門退得老遠。

  琉璃先前也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已恢復鎮定,昨日那一巴掌打得她現在臉上還隱約有火辣感呢,還沒去找她,她倒自己找上門來了!琉璃像是無動於衷,走到門口將門一關,再慢慢回來走到燕華跟前。燕華略比她高出兩指,她斟酌了一下距離,忽然間抬起右掌猛地扇過去:「賤婢!你剛才叫我什麼?」

  ☆、013

生庚之物

  燕華平日錦衣玉食,誰碰過她一根指頭?哪曾想今日挨上琉璃一巴掌,頓時懵了,半日才怒吼着跳起來:「你敢打我!」

  琉璃穩穩退後坐在圈椅上,高舉那根刻着「閔」字的金釵,只要她撲過來,必定將她扎個通透。.

  「有種你就撲過來!」

  燕華當真撲過去,琉璃將釵抵在她胸口,徐徐笑了:「當你聰明,原來也只有匹夫之勇!我即使真將你扎傷,你覺得你能逃過偷人東西的責罰去嗎?」

  燕華冷笑:「釵在你手上,你反倒說是我偷,誰會信?」

  「那可不一定!」琉璃用力將她推倒在地上,居高臨下看着她:「我只要趁人不備,將釵子悄悄放到你屋裡某個角落,再加上個寫了閔華生辰八字的小人,再讓人透露給長房,如今閔華身子正不適,你覺得大夫人及蘇姨娘知道了這件事後會如何呢?」

  燕華臉色大變,咬牙道:「我與她無冤無仇,憑什麼說我會害她?!」

  琉璃笑了一下:「是啊,你與她無冤無仇,你與我不也無冤無仇嗎?可你不也還是在我菜里下毒,還當眾打我?難道你就不能因為替毓華出頭,而禍害閔華?想想毓華可真冤啊,要是她知道大夥心中都把她當成了指使者,不知道會對你怎樣?」

  「賤婢!」

  燕華又撲過來,往她臉上一抓,長長指甲頓時在那細嫩皮膚上留下幾道血痕。

  琉璃完全可以護住臉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躲,燕華指向她鼻子:「還我金釵,我給你十兩銀子!」

  「給我銀子,然後好再帶人來捉我這個偷錢賊麼?」

  琉璃冷笑,將釵放回懷內。

  燕華施計不成,不由惱羞成怒,揚起手欲再打過去,被琉璃伸胳膊擋開。燕華抓起桌上茶壺摔到地上,指她道:「賤婢你等着,日後我若不整到你求生無路,求死無門,我便枉為何燕華!」

  琉璃看她摔門離去,伸出五指,對準另一邊臉又抓了五道紅印,火辣的痛感也顧不得了。她知道如今樹敵有害無益,但何燕華今日送上門來,倒有助於她過眼前這一關。左右她不說不動不作為,也已經有大片敵人等着她了,何妨再多一個?

  翠瑩推門進來:「姑娘!」一眼見她坐在地上哭,兩邊臉上七八道血印,把平日一張雪團兒似的臉弄得鮮血淋漓,頓時也嚇了一聲尖叫:「這,這是怎麼弄的……這可怎麼辦?!」

  琉璃眼淚流出來,「我要出府,我要回家!」

  翠瑩着慌了:「別哭,別哭,我這就讓人去報大老爺!」

  琉璃出事她勢必要擔責,看得出是真心着慌,跑到門外叫了個婆子,囑咐了幾句又立刻進來。琉璃越哭越大聲,不肯擦洗上藥,翠瑩因為擔心何蓯蒞責難,早已急得團團轉。

  沒多久那去報信的婆子回來了:「大老爺來了!」

  何蓯苙一進門,琉璃便漸漸止了哭聲,抽泣着撲到他膝下:「給大老爺請安。大老爺行行好,放琉璃出去吧。琉璃要回家。」

  有了那天夜裡一席談話,琉璃裝得再像個孩子也逃不過何蓯苙的眼了,但他也知道事出有因,看她這副形容也不由吃驚:「這是怎麼弄的?」

  翠瑩撲通跪下:「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照看好姑娘,方才五姑娘來找姑娘,斥退了奴婢,奴婢等五姑娘走後進來一看,姑娘就成這樣了……求大老爺恕罪!」

  「燕華?!」

  何蓯苙道:「她無端端怎麼會來這裡打人?」

  翠瑩趴在地面只說不知,琉璃抽泣道:「昨日在佛堂吃飯,五姑娘怪我撞了她,打了我一巴掌,不知在哪裡跌了什麼東西,今日又跑過來說是我偷了。」

  「豈有此理!」

  世間男人都愛面子,琉璃雖然只是個私生女,身上好歹流着何蓯苙的血,如今有人打了她,有礙顏面,他也生氣了。

  「走,同我去正院!」

  琉璃隨何蓯苙到達安禧堂,早有碧雲青裳等大丫鬟迎了出來,看見她這模樣俱是嚇了一跳。何蓯苙道:「老太爺呢?」碧雲遲疑了片刻說:「老太爺剛進房裡,這會兒正與老夫人說話呢。」

  何蓯苙眉頭皺了皺。青裳道:「老夫人初愈,不宜驚動。大老爺若有急事,不如先去書房稍坐,我等去稟一聲老太爺即可。」

  何蓯苙點頭:「也好。」回頭看看琉璃,約摸也覺着這模樣不妥,便道:「你隨碧雲下去,洗洗上點藥,再過來。」

  碧雲遂牽了琉璃,往右首穿堂過去,進了所小院子。

  這院子是正院裡丫鬟們的居處,碧雲這等大丫鬟自是各人皆有一間屋子,門臉上掛着茜素青織錦帘子,進去便有一股暖香,原來是夜裡點着的暖爐還未全熄,烘得木櫳上一件芙蓉色菊紋夾襖香氣四溢。

  碧雲很快打來熱水,指着喜鵲登枝小圓桌旁一張翠紋軟錦凳:「姑娘請坐下罷。」拿軟布沾水替她傷口擦洗過,然後開了靠牆繪着四美圖的大櫥,從中拿出一隻兩寸來長的白瓷小瓶,倒出些藥敷在她臉上。

  碧雲問:「姑娘如何弄成這樣?翠瑩呢?」

  琉璃搖搖頭。

  碧雲隱約也看出事態有異,端了水盆便出門去。

  琉璃料想她定是去了尋翠瑩,這事要是被何蓯苙鬧大,翠瑩和她只怕都要受牽連。但是這個時候,琉璃就怕何蓯苙不鬧大。

  趁着眼下無人,她將那根釵抽出來細看,不過是根尋常鑲珍珠的釵子,釵身上除了一個閔字,還有些古樸的花紋,只是背面卻還有行極細小的字,是個生辰年號,後綴一個「馬」字。琉璃默默一算,是十五年前的三月初七。閔華今年正值十五,莫非這上面的時間是她的生庚?

  琉璃只聽說過平民小戶人家有將孩子的出生時辰刻在一些銅牌或銀銀釵上面隨身帶着的習俗,因為那時戰亂多,常有走散及買賣孩童的事情發生,日後相見也可當個憑證,再者人們認為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八字是不能錯的,否則死後歸不了輪迴,所以生庚一定要記着。像琉璃脖子上就掛着一個刻着生庚的小銀佛。

  然而大戶人家都有個專門的冊子記錄着,即使蘇姨娘本人信市井之禮,所以專門打了支這樣的釵子記念,可是燕華拿着閔華的生庚釵幹什麼呢?何況那年並不是馬年。

  ☆、014

大鬧長房(1)

  也許這根銀釵遠比琉璃想象的要重要。更或者,那天夜裡蘇姨娘又倒轉回佛堂,其實並不是去找永信要平安符,而是為了找這根釵。

  碧雲掀簾時琉璃仍將銀釵塞回袖內,眼波平靜得跟她去時一樣。

  「姑娘,老太爺那邊來了人,請姑娘去書房呢。」

  琉璃站起來,看了她一眼。碧雲笑了笑,「姑娘別怕,有大老爺在,會給你討公道的。」看來已經是問清楚了原由,知道何蓯苙是為她出頭來了。

  琉璃心中可沒這麼輕鬆,即使她說服了何蓯苙助她,也還是會有許多的阻力,何況,她也知道,何蓯苙並不是一個意志特別堅定的人。

  所謂書房,實則是正房左側的抱廈,一面連接二門內的曲廊。若是平日有相熟的來客,都會引到此處接待,因而布置得十分寬敞雅致。

  正廳里除了老太爺與何蓯苙,居然二老爺四老爺都在。小廝通報後,碧雲便領着琉璃入內。

  琉璃按初來時的規矩見過眾人,待抬起頭,幾位老爺眉頭都微微皺了皺。

  老太爺端起茶盅,沖左首何蓯苙:「跟着她的丫鬟呢?」

  何蓯苙道:「已讓人去喚了。」

  老太爺嗯了聲,放下茶盅,看向琉璃。「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琉璃眼眶一紅,說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何蓯苙皺眉:「你不用怕,實話實說。」

  琉璃咬了咬嘴唇:「須得五姑娘到場才方便說。」

  老太爺鼻子裡哼了一聲。何蓯苙看向四爺何修傆,何俢傆忍不住擦了擦額上的汗,往外道:「把五姑娘請過來!」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些。二老爺何江鴻舉起茶盅來做調解:「小孩子吵吵架,難免的事,便是吃了些虧,回頭讓四弟妹送些傷藥來,也就罷了。父親為母親操勞了幾日,正該好好歇歇,大哥何苦為些小事上趕着過來。」

  何修傆附和:「二哥所言正是,小弟這就差人回去告知芷音。」

  何蓯苙道:「打架之事慢說,今日我來,還有別的事。」

  正說着,門外有人唱諾:「四夫人和五姑娘到了。」話音剛落,就見聶氏一臉怒容,牽着燕華走進來。到了老太爺跟前,便是不由分說拖着女兒一道跪下,咬牙瞪着琉璃道:「老太爺在上,請為兒媳婦和孫女兒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