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範 - 第7章

青銅穗

  老太爺氣盛指道:「你這又是做甚?」

  聶氏說着已哭起來,抬袖拭着眼淚:「我們四房如今是沒落了,尋常人都敢指鼻子挑釁。今日老爺們叫燕兒過來聽訓,成!只是兒媳婦我好歹是何府八抬大轎抬回來的,燕兒好歹也是何府名正言順的嫡小姐,今日卻要受些不明來歷的人指控,過了今日,我們娘倆也沒臉在這裡呆着了,從這裡出去,我們就走!」

  誰也沒料到聶氏會突然給琉璃這麼大一個下馬威,為了一個私生女,竟把堂堂四夫人母女逼出家門,饒是何老太爺,也萬萬擔不起這個罪名。琉璃暗地裡摳着手心,強自壓制住心底的起伏,雖然心知聶氏只是在趁勢要挾,但她們母女有備而來,這一仗極不好打。

  眾人也都沉默下來,何修傆咳嗽着,然而聶氏不予理會,依舊不依不饒。他只得道:「你且回去,這樣哭哭鬧鬧像什麼樣子!」聶氏似乎打定了主意,繃着臉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何修傆只得道:「父親,您看這……」

  老太爺喝道:「還不快給四夫人及五姑娘看座!」

  碧雲親自率人搬了坐椅,聶氏先是不動,後一看老太爺臉色,也只得起了身。

  燕華狠剜了琉璃一眼,伴隨一道無聲冷笑。

  老太爺瞪着琉璃:「人也來了,說吧,興師動眾地是做什麼!」

  琉璃於是走出來,施禮說道:「老太爺明鑑,興師動眾並非琉璃所願。我只是向大老爺提出要出府回家,大老爺問我原由,我說害怕責打,大老爺便帶了我來此。」

  二爺道:「胡說,無端端誰會打你?若真有人打你,也自有人替你作主!」

  琉璃緩緩吸了口氣,說道:「二老爺既肯為琉璃做主,那琉璃便說了。五姑娘今日一早來琉璃所住的小跨院,責問琉璃偷了她的釵子。五姑娘尚未及笄,日常並不佩戴釵子,又並不曾近過她身,琉璃上何處去偷?五姑娘不相信,就打我。」

  經過這一路過來,她臉上傷口已經開始紅腫,看上去比剛才更為悽慘。

  「你胡說!明明是你先打我!」

  燕華像被點燃的炮竹,猛地跳起來指向她。

  琉璃朝上首磕了個頭,不急不徐伏地跪下:「老太爺,各位老爺,琉璃不過是個母死父不詳的寒門女子,如今進得這尚書府乃是上輩子修來的莫大福份,便是借給我一千個膽,也不敢於五姑娘有絲毫不敬。五姑娘說我打她,請問可有證據?」

  燕華氣道:「你還敢狡辯!明明就是你先打了我一巴掌,又沒有傷口,哪有什麼證據!」說完之後,又像是忽然間才明白過來,她猛的撲過去:「你這個陰險的賤人!你是故意打我,然後故意把我激怒的是不是?!所以我抓你的時候你根本連避都沒避!」

  何蓯苙拂袖起身:「成何體統!」

  琉璃道:「老太爺、各位老爺們應該已經聽清楚了,五姑娘親口承認是她打了我。」

  燕華像頭髮怒的獅子,又要撲過去廝打,碧雲連忙喚了丫鬟來拖住。聶氏也暴跳起來,指着琉璃跟何俢傆道:「老爺!您怎麼不出來說句話?!根本就是這蹄子先冒犯了燕兒,又故意弄傷自己來誣陷她!她才多大呀,就有這樣深的心機,燕兒可是你的親閨女,你要是不為她出這口氣,我可不活了!」

  聶氏癱坐地上撒起潑來,何修傆急得滿頭是汗,死命拉扯她起身,她偏不肯,借勢也衝上去撕打琉璃。在場沒有女眷可以上前阻攔,下人里只有一個碧雲身份壓在那裡,才好歹帶了人將她拉開。

  二爺何江鴻見狀也束手無策,連聲道:「快去把夫人們都請過來!都請過來!」

 

  ☆、015

大鬧長房(2)

  琉璃哭着拉住何蓯苙的衣角,往他身後躲:「大老爺,我要回家!我要我娘!」九歲的孩子應該就是這模樣,遇上這樣的情景,再堅強再鎮定都會被嚇哭。.眼前亂成一鍋粥,何蓯荔想在旁乘涼,琉璃可不干,怎麼樣都得把他拉下水。

  看她哭成這樣,何蓯荔一時也開不出硬口,只得一邊道:「莫哭!」一邊衝着何修塬:「還愣着幹什麼?!」

  何修塬只得無奈地喚來長隨:「快把四夫人請到偏廳去!」

  老太爺貴為戶部尚書,運幬帷幄不在話下,家務事上卻不甚老練,腦子裡這時早亂成了一鍋粥。一面對着一層子子媳哀聲嘆氣,一面看見琉璃又氣不打一處來:「孽障!孽障!你瞧瞧因為你,生出多少事!」指着她的那一隻手,顫得跟篩糠似的。

  琉璃淚眼朦朧看着眾人,正想要不要再攪亂些,這時候卻說翠瑩已被帶到,便已喚了進來。

  「五姑娘早上來找許姑娘說話,仿佛是許姑娘拿了五姑娘什麼東西,後來奴婢出來了,並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翠瑩的說辭與方才何蓯苙問時已有了些出入,不知是經人授意過。老太爺瞪着琉璃,琉璃抽泣答答地道:「可是我根本沒拿過她的釵子,我沒有見過她的釵子。大家都可以作證,五姑娘頭上什麼時候插過釵子?」燕華還只有十三歲,都未有及笄,戴的什麼釵?

  她的重點幾度都落在「釵子」二字身上,老太爺氣而拂袖:「釵子釵子,究竟是什麼釵子!」

  「夫人們到了。」

  這時候,小廝高聲唱畢,門外余氏打頭,由蘇姨娘伴着,梁氏齊氏隨後,一路凝重地進來。想是已經聽說了什麼,一個個面色沉重,如臨大敵。

  看座後,老太爺無力地嘆了口氣,沖余氏道:「你來的正好,如今你婆婆病中,由你主掌中饋,這件事就你來斷罷。」

  余氏頓了頓,福禮道:「此事媳婦理應避嫌。不敢僭越。」

  老太爺道:「無妨。你只管斷便是。」

  余氏無奈,只得應下。沉吟片刻,信眼往琉璃處一掃,接過蘇姨娘遞過的茶,淺淺喝了一口。

  琉璃也看了一眼蘇姨娘。

  碧雲得老太爺授意,上前將方才事細細說與余氏聽了,余氏輕輕嗯了一聲,朝下方道:「方才我進門時,聽老太爺問起那釵子,究竟是什麼釵子,為什麼五姑娘不賴他人,非賴上你?」

  碧雲道:「許姑娘請站出來回話罷。」

  琉璃看了眼燕華,緩步走到中間,還沒等開口,燕華倒開始急眼,脫口就道:「就是根尋常釵子!」余氏瞪了她一眼,再疾厲地看向琉璃:「快些說來!」

  蘇姨娘也出來半步:「許姑娘,夫人問你話呢,究竟是什麼樣的釵子?」看模樣,倒比余氏更為急切地想知道似的。

  這就有點意思,明明都不是自己的東西,有的人拼命想要瞞住,有些人卻拼命想知道。琉璃望着她:「回夫人和姨娘的話,就是沒見過,才不知道是什麼釵子。不過昨兒個夜裡吃飯時,五姑娘離席了一遭,半日也未回來,想必是那時候丟在別處也未定。五姑娘何不說說去過什麼地方?」

  燕華臉色倏變。

  蘇姨娘眉尖微動,不着痕跡閃過絲厲光。

  琉璃忽然走過去握住她雙手:「五姑娘一早來興師問罪,琉璃十分冤枉。她氣怒之餘將琉璃打傷,琉璃不怨別人,只怨自己。求姨娘跟夫人求求情,還我清白吧!」

  蘇姨娘在她突然握住自己之初也十分愕然,但緊接着,這份愕然又變成了驚詫與難以置信。琉璃含淚仰頭向她笑了笑:「拜託姨娘了。」

  蘇姨娘看一眼余氏,余氏正繃着臉沉哼。

  燕華怒衝過來:「什麼沒見過那釵子!那東西現在就在你手上!」

  蘇姨娘雙手摹地收回來,訥訥道:「五姑娘這是……」

  燕華拽着琉璃:「你們要是不信,我現在就把她衣服脫了,就算了她的皮我也要把它搜出來!」

  蘇姨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會錯意了,見她果真已在撕剝琉璃的衣裳,忙喝道:「還不快來人扶走五姑娘!」

  余氏卻更大聲喝道:「急什麼!」她站起來,走到已被喝停的琉璃與燕華跟前,睥睨看了眼琉璃,緩緩道:「既是五姑娘懷疑你偷了東西,你又說冤枉,為證你清白,便帶下去好好查一查吧。」

  門外婆子聽見,立刻上來架住琉璃。琉璃喊道:「我又不是你們何家的人,你憑什麼搜我的身?!尚書府的人就是這樣私設刑堂的嗎!」

  這逼得何蓯苙也不得不站起來:「住口!」

  老太爺一隻茶杯拍在桌上:「進了我何家佛堂跪拜,就是我何家的人,此刻還敢如此出言不遜!」

  二老爺四老爺忙起身將他扶住。

  琉璃冷笑:「原來我也算你們家的人!多有趣,想來不久後外頭人就會說,戶部尚書他們一家子閒着沒事,就脫家裡女孩子的衣服搜身玩,各府里一定會對這種傳言喜聞樂見吧?」

  老太爺渾身顫抖:「你,你,你這個……」

  「尚書大人!」琉璃伏地磕了個頭,將他話頭打斷,一字一句道:「今日我衝撞大人實屬無奈。琉璃有話,請大人先聽完再罰我不遲。今日之事緣起於五姑娘懷疑我偷釵,為證清白,我自然可以隨她們搜,可是,我身為女子,名譽重於生命,今日搜得出來,則算應了罪名,我無怨無悔,若搜不出來,我卻要被人恥笑一生。自小我祖父教導我女德閨範,萬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今日若因他人一句話,就毀掉我一生,大人不覺得有失公允嗎?難道大人就是不顧一切護短的嗎?

  「大人平日愛民如子,是非分明,在百姓當中有口皆碑,大人之所以如此對我,無非是因為我不清不白的身份。我過慣了寒門生活,並不想擠進這是非圈中,是你們接我進來,又看我百般不順眼。我區區弱質,孤身一人,今日莫說搜身,便是打死我,殺了我,也奈你莫何。只是今日過後,求尚書大人立下字據,聲明我許琉璃與你們何府沒有干聯,你們府上任何人,也請再不要來騷擾我!」

  ☆、016

大鬧長房(3)

  眾人怔怔地看着這個年僅九歲的孩子,皆難以相信憑她的閱歷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言辭,就連余氏和一向淡然的齊氏也都帶着震驚不住掃視她,而蘇姨娘,則用着另一種目光靜靜審視她。.

  廳里的氣氛變得僵滯,老太爺依舊怒容滿面,然而說不出一句話,看着她凝重卻悽慘的臉,腮幫子鼓了又鼓。何蓯苙側轉身去,負手握拳。終於老太爺默怒了許久,說道:「先把人帶下去!」

  碧雲扶起琉璃,帶往了隔壁。一屋人又是沉默着。許久之後,老太爺似極疲憊地揚一揚手:「老四,回頭讓五丫頭去庫房挑幾根釵子,此事就到此為止罷。」何修傆見燕華還要開口,忙死瞪了她幾眼。老太爺看了余氏一眼,緩了緩語氣:「這孩子怎麼安置,老大媳婦有什麼主意?」

  余氏站起來:「全聽父親安排。」

  老太爺嘆口氣,看着何蓯苙,面色又沉了下去。「去把四夫人請回來。事已至此,都說說看吧!」

  眾人面面相覷。何修傆看了看何蓯苙,支吾道:「自然是大哥的想法最要緊……」

  何江鴻說:「這孩子年方九歲,言辭就已這般犀利,來日定非省事之人,依我之見,她既也提出劃清界線,倒不如就隨了她。」

  何蓯苙道:「如今都知她是我何府所出,如何能將她逐出去?傳出去我們何府臉面何在?」

  「大老爺原來還知道臉面!」余氏哼了聲,將茶盅塞回蘇姨娘手裡。

  何蓯苙拉下臉來,蘇姨娘連忙好聲安撫余氏:「姐姐息怒,老爺說的也有道理,若是旁人知道了,首先倒會疑心是姐姐容不下她一個弱女子。姐姐那會豈不背了黑鍋?」又走到何蓯苙身邊:「姐姐也算仁至義盡,老爺何不也問問她的意見?」

  梁氏低笑道:「難怪你們長房這般和睦,有這樣寬容大度的主母,又有這麼善做和事佬的姨娘,不和睦才怪!哪像我們屋裡那些?」

  何江鴻斥道:「你少說兩句!」

  梁氏順眼見老太爺臉色已十分不好,忙正了顏色道:「我也覺得這孩子不好拿捏……」

  「你們還想拿捏她?她不拿捏咱們就好了!」四夫人聶氏大步走進來,氣憤難平地道:「竟敢欺負主子小姐老實,還敢挾威告狀,依我說就該把她打死,從此才算清靜!」

  何修傆急忙過去掩她的嘴:「大哥大嫂都在此,哪有你說打的份?」

  梁氏譏道:「喲,你們那五姑娘還叫老實?我看都快成鬼見愁了!」

  聶氏微愕之後,立刻像炸了毛的獅子般衝過去,指着梁氏鼻子:「你說什麼,再給我說一遍!……」

  「好了!都給我閉嘴!」老太爺拍桌子站起,「都別吵了!就如她所願,寫張字據,讓她出去!」

  琉璃被帶到書院西廂的一間耳房裡,頓時由人看守了門口不准走動。

  外面的事情她已經掌控不住了,是去是留,是吉是凶,都只能靜等結果。這間小屋已成了暫時關押她的牢房,然而比起之間更慘的是,她連出門走動的自由都已經失去了。

  何修傆從正院裡回到四房院子,丫鬟菊兒正在點燈,聶氏坐在飯桌旁,一桌子菜一點沒動。見他進來,聶氏殷勤地起身迎過去:「老爺。」

  何修傆嗯了一聲,由她給自己解着褂子,一面道:「怎麼還沒吃?」聶氏道:「燕兒受了委屈,在屋裡鬧脾氣,我這心裡也堵得慌!」

  何修傆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她還鬧!都是你慣的!」

  聶氏抱屈:「那賤蹄子打了咱們女兒,您倒好,還怪咱們的不是!我問你,你那吏部郎中的職務還想不想要?這賤蹄子明顯就是大嫂的心頭刺,如今連二房都卯着勁上前巴結了,得罪了大嫂,你有什麼好處?」

  何修傆道:「大嫂再看丫頭不順眼,那也是我大哥的親骨肉!」

  聶氏冷笑:「真難為你這個好弟弟了!你大哥要是真心疼她,怎麼會等到她那個死鬼娘沒了才把她接進來?她娘沒死那些年你大哥上哪兒去了?!」

  「你——」

  何修傆被這一堵,也說不出話來。

  聶氏絞着手絹子,嘆道:「人都說咱們何府里如今是水漲船高,這兩年愈發得意,不但攀着右丞大人這樣的親家,這幾年幾位爺又都撐起了臉面,大爺二爺都已經混到了三品,一個在都察院,一個在六部,眼見着二爺也在詹事府站穩了腳跟,可誰知道,如今兄弟里,就我們四房沒能耐,還在老太爺手下拿着從六品的薪俸!你個爺們兒要是還不趕緊着,來日咱們一房老小在兄弟妯娌間,還抬得起頭嗎!」

  聶氏說到末尾,那音調就不知不覺高亢了起來。何修傆喝了杯悶酒,說道:「你老爺我就是不得志,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叫我跟二房一樣跟大哥對干,任由大哥的骨肉流落在外,我做不出來!」

  「我的老爺!」

  聶氏站起來,走到他那一方坐下,忽然放緩了臉色,抿嘴柔聲道:「我知道我們四老爺是個慈悲心腸的大好人,所以我眼下倒想到一個辦法,能既不得罪大嫂,也全了大哥的美名!」

  何修塬斜睨着眼:「你有什麼辦法?」

  聶氏湊近過去,低聲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