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麗人 - 第11章
蓬萊客
她被迫跟自己在這裡住了半年,想想也確實不容易。聽她這麼勸自己,蕭夢鴻便微笑道:「劉媽,我知道你跟我確實辛苦了。要麼下次等五小姐過來,我跟她說一聲,讓她捎個話,把你換回去吧。」
「哎不用不用!哪敢啊!」劉媽急忙搖手。
就在這時,外頭門口忽然又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
劉媽一愣,臉上頓時露出喜色。
「是不是少爺又來了?」說完趕緊就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嘴裡嚷道:「少奶奶!好事,大好的事啊!少爺沒來,但打發家裡司機來了,要接您回北平去哪!」
蕭夢鴻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過來。
今天就是周五。
顧長鈞派司機來接她回去,十有八九,應該就是為了晚上魯朗寧夫婦的邀約。
只是有點奇怪,上次看他態度惡劣,怎麼忽然改了主意又來接她了?
「快點快點!少奶奶您趕緊回房間,我幫您打扮好了再回去!」
劉媽在邊上催促着蕭夢鴻。
……
蕭夢鴻的車是在晚上六點多抵達北平顧家那座位於正陽門大街的大宅鐵門前的。
這是一座同時融合了中西建築風格的灰色三層樓房,占地很大,帶花園。門房是個五十多歲的阿伯,看到汽車駛近,立刻跑出來開了鐵門,對着坐車后座里的蕭夢鴻點頭,露出真心歡喜的笑容,說道:「少奶奶,您可回來啦!少爺正在等着您呢!」
汽車停下,司機下車跑過來給她開門。
蕭夢鴻彎腰從車裡出來,站在那條通往房子正門的鋪了平整小鵝卵石的寬大甬道上,抬頭看了眼面前這座氣象雍閎的建築,在聞聲從大門裡跑出來迎接自己的一個女傭人的帶領下,拾級而上進了客廳,一眼看到顧長鈞正坐在客廳的一張沙發里。
他今天沒穿軍裝,完全西裝革履。一套裁剪合體的深藍色羅絲呢條紋三件式西服,扎黑色領結,腳蹬錚亮皮鞋,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猶如紳士之範本。
他似乎正等的有點不耐煩了。聽到門口動靜,扭臉過來,和蕭夢鴻四目相對。
「去樓上換衣服吧!都已經準備好了!」
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對着蕭夢鴻冷淡地說道。
第11章
蕭德音以前的臥室在二樓。
蕭夢鴻跟着一個十六七歲、梳了兩根辮子,名叫珊瑚的圓臉小女傭到了臥室,推門而入。
臥室是白色歐式裝潢。一張很大的巴洛克風格的床。拱形窗前掛着雙層的落地窗簾,裡層被拉開,剩外層的白色半透明窗紗垂着。窗戶半開,窗紗隨了風在微微擺動。
整個房間收拾得整潔異常,竟然看不到半點從前蕭德音在這裡住過的痕跡。
蕭夢鴻的視線落到掛在梳妝檯邊衣帽架上的一套女人衣物。
這是一條黑底起暗紅玫瑰紋的絲絨長旗袍,長袖袖口及下擺滾了約寸許的同色暗紅緞牙邊,整件衣服雍容華貴又不失風姿綽約。配以一件可中西兩用的外搭大衣。大衣以紫色做底,一側大翻領上繡了精緻的月菊,分外現出嬌艷欲滴的美姿,下擺略微展開,露出自然的線條。
「少奶奶,五小姐知道你今天回來要和少爺出席場合,高興的不得了,特意去你以前喜歡的秋萍女士那裡給你選來的。秋萍女士有你的尺寸,說你一定喜歡這套衣服。」
珊瑚幫蕭夢鴻穿衣時說道。
「詩華去哪兒了?剛才沒看到她。」
「五小姐陪太太出去應酬了。原本不想去的,要在家等你回來。但是太太要她去。五小姐只好去了。少奶奶,你自己照照鏡子看,可真美啊!」
換好了衣服,梳好頭,珊瑚看着蕭夢鴻,讚不絕口。
蕭夢鴻有一種感覺,這個家裡的傭人,好像對少奶奶蕭德音並不怎麼討厭。估計蕭德音以前在顧家的這四五年裡,人緣應該很是不錯的。
蕭夢鴻照了下鏡子,向珊瑚道了聲謝,拿過手包便沿着樓梯下去。
剛才她換衣梳妝,最多也沒超過二十分鐘。但下來的時候,顧長鈞看起來已經很不耐煩了。連看都沒怎麼看她一眼,掉頭就出去了。
蕭夢鴻默默跟着顧長鈞上了汽車。
他沒用司機,自己開車出了顧家,朝魯朗寧夫婦位於東交民巷的宅邸而去。路上沒說一句話。
蕭夢鴻原本想問他為什麼突然又改了主意接自己回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
抵達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見顧長鈞和蕭夢鴻來了,魯朗寧太太面露欣喜,迎了幾步出來,和蕭夢鴻擁抱了下。
「親愛的,你來了我非常高興!還有您,顧先生!上次在您家中和您見了一面,您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太太,我也很榮幸能和我妻子一道來慶祝您與魯朗寧先生的三十周年結婚紀念日。祝您健康美麗。希望你們的下一個三十周年紀念日,我和我妻子也依然能來參加。」
顧長鈞在門口遞上一束預先準備好的鮮花,笑容滿面,風度翩翩。和剛才路上沉默的樣子判若兩人。
魯朗寧太太高興地大笑,接過鮮花,向顧長鈞道謝。等魯朗寧和顧長鈞寒暄着,便帶了蕭夢鴻進去,稱讚道:「你今晚真美!我一直覺得你們中國的這種旗袍非常優雅。穿在你身上,更是完美地詮釋了優雅和迷人的特質,如同東方的維納斯。」
蕭夢鴻笑着道謝。
「我和我先生結婚三十年了。原本我也沒打算慶祝的。但是前幾天我們閒聊時,我先生認為我們應當請朋友們來慶祝並見證這一天,我被他說服了,所以才有了今晚的這個相聚。很高興你能來。」
「太太,我真的非常榮幸能來見證您和您丈夫的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這是非常幸福並且有紀念意義的一天。感謝您邀請了我。」蕭夢鴻真心實意地說道。
魯朗寧太太笑的很開心。
「來吧,我給你介紹我的朋友們。聽說你要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非常期待能認識你。」
……
魯朗寧夫婦當晚邀的都是親朋好友,人並不多,二十位不到。不少是外國人,其中就有美國大使理查夫婦。
客人都到齊,入座到鋪了潔白桌布的長桌兩側,魯朗寧便站了起來,向坐長桌對面的太太致辭。他回憶了自己之前走過的這三十年的人生之路,感謝太太這三十年來對自己的不離不棄和長情陪伴。最後說,在基督教的教義里,人死後,靈魂便上天堂。但在中國,人死後是還有來生的。如果真的還有來生,他希望自己依舊能有幸再次成為妻子的丈夫。
魯朗寧說的非常動情。最後在客人的掌聲中,離開位置走到太太身邊,俯身下去親吻了下她的臉龐。
魯朗寧太太眼中含着微微淚光,被丈夫握着手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向今晚到來的客人表示感謝,並為在座的每一位都送上來自他們夫婦的美好祝願。
蕭夢鴻平時並不是個淚點低的人。但這一刻,她卻非常感動,臉上帶着笑,和客人們一起鼓掌時,眼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發熱,怕被別人看到,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魯朗寧夫婦身上,側過臉悄悄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放下手時,正對上坐邊上向自己投來視線的顧長鈞。
顧長鈞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面無表情。
蕭夢鴻扭回了臉,沒睬他。
……
接下來進行中的晚宴氣氛輕鬆而愉快。話題也漸漸轉到了京華大學上。
「……說起選址,我必須要再一次感謝在座的這位總長府顧公子。我們買下的這個位於郊外的廢棄園地就是顧總長所有的產業。顧總長不但同意以很低的價格轉讓,而且顧公子還建議他的父親將其中一半的錢設為獎學金,以資助那些有需要的學生。對此我和我的校董們都非常感激。我建議,讓我們為在座的顧公子和他年輕美麗的夫人共同干一杯。」
魯朗寧說着,端起酒杯向顧長鈞致意。
客人也讚嘆不已,紛紛舉杯。
顧長鈞帶着蕭夢鴻一併站了起來,舉杯笑道:「教育有利民智,培養人才,當大力發展。我父親不過略做了點能力範圍內的事而已,還遠遠不夠。希望京華大學順利奠基,日後成為全中國、乃至世界最高水平的高等學府。」
魯朗寧帶頭鼓掌,客人也紛紛鼓掌。
「下月我在六國飯店舉辦一場面向中外各界人士的為京華大學籌措善款的盛大慈善舞會,誠邀你與夫人到時也能一道出席。」
「感謝邀請,不勝榮幸。到時一定準時到達。」
顧長鈞含笑,一口答應了下來。
蕭夢鴻看了他一眼。
……
晚宴後是一個小型的自由舞會。魯朗寧夫婦帶頭共舞一曲後,在舒緩的交誼舞曲聲里,客人有的翩翩起舞,有的在一邊喝酒聊天,笑聲此起彼伏。
蕭夢鴻和前來邀舞的大使跳完了一支舞曲後,魯朗寧也來邀她共舞。
「顧夫人,我聽我太太說,你多才多藝,不但是有名的才女,還是一個建築師?能聽聽你對新的京華大學的構想嗎?」魯朗寧笑道,「請原諒我的冒昧。京華大學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雖然已經有專業的建築師和我討論過來自他們關於主樓的初步設想,但我願意得到更多的關於它的不同想法。」
蕭夢鴻想了下。
「魯朗寧先生,說實話,我對參與設計京華大學主樓抱了很大的熱忱。我知道您已經接觸過國外的著名建築師了。但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我們中國人通常不會這麼說話,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的專業水準不會遜於別人。事實上,前些天我就開始構設我的設計了。但我還沒有去親眼看過校址。如果您現在還沒有定下最後方案的話,我想先去看一下校址,實地了解周圍環境對於完善我的設計非常有幫助。」
魯朗寧剛才其實也不過只是抱着幾分好奇以及可有可無的心態和蕭夢鴻聊到這個話題的。現在聽她用這么正式的語氣表達了想法,驚訝後立刻點頭。
「我理想中的京華大學是一所開放的,能容納各種思想的高等教育學府,它自然也不會拒絕任何一個有可能令它更加光彩奪目的設計。您願意參與,是我們的榮幸。那麼我就期待早日看到顧夫人你的作品。到時候我們會把所有作品匯總到一起,由校董商議後擇定。」
蕭夢鴻向他表示感謝,問了最後限定日期,又向他了解校方預計的投入資金情況。一曲完畢,魯朗寧送她回到顧長鈞的邊上,笑道:「顧公子,我很榮幸您夫人願意為京華大學的主建築提供她的設計方案。我相信到時候她的設計一定能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感覺。我來中國後,學到了一個詞語,叫做伉儷,用來稱呼那些才貌事業勘能相敵的夫婦。顧公子,您夫人不但美麗出眾,才華更不輸男子,與顧公子您確實是一對伉儷佳偶。」
顧長鈞剛才邀了大使夫人和魯朗寧太太各跳了一曲後,就端着酒杯在邊上和幾個與他攀談的客人在說話。蕭夢鴻和魯朗寧跳舞時,其實能感覺的到他的目光有時會投到自己身上。這會兒見他看向自己,目光詫異之餘,似乎還帶了點求證之意,便朝他一笑,以示無誤。
顧長鈞一愣,隨即對着魯朗寧露出笑容,自謙了兩句。等魯朗寧離開了,看向蕭夢鴻,神色凝重,似乎想說什麼,又極力忍了下去的樣子。
蕭夢鴻沒理他,轉身走了。
第12章
派對結束,顧長鈞攜蕭夢鴻告辭離開。
回去路上,和來時一樣,他也只開着車,沒說一句話。
蕭夢鴻知道他很不快。但並沒在意。頭枕在椅背上,閉着眼睛,心裡計劃着明天去北郊校址進行實地考察的事。
不是她想出風頭。而是明白無法再回到過去了——無論是作為她自己的蕭夢鴻的過去,還是蕭德音的過去。
她必須為已經合二為一的現在的自己生活下去。
顧家再聲勢煊赫、華堂玉庭,不是她接下來以後漫長一輩子的避風港;顧長鈞再風度翩翩、年輕有為,不是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至於她的娘家,更不用指望什麼了。
人從來只能靠自己,上輩子從小寄人籬下的生活令她對這一點的體會更加深刻。
何況和現在這個名叫顧長鈞的丈夫遲早是要離婚的。這一點她非常確定。
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她自然考慮爭取。
退一萬步講,她現在正準備做的這件事,和她身為顧家兒媳的身份也沒什麼直接衝突,並不屬於會給「顧家帶來顏面受損」的範疇,所以,顧長鈞的想法,她根本沒必要太過在意。
……
顧家距離東交民巷不是很遠,顧長鈞的車開的也很快。二十分鐘不到就到了。
門房開了鐵門,汽車進去停了下來。
蕭夢鴻自己打開車門,彎腰要下去時,坐在前頭駕駛位上的顧長鈞忽然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