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衾燦兮 - 第4章
蓬萊客
白鹿已被獵,她亦不能要獵它的人償命,能做的,或許也就只是收它歸土,免它那顆美麗頭顱被人制為標本用以炫耀,更不願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體,望着他的深邃雙目:「外間那頭被殺的白鹿,幼時曾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為了尋它。」
「它已懷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誕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對上她的目光,遲疑了下,終於道:「原來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獵它時,倒不知它已懷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斷了他。
「然。」他點了點頭。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來,我必補償於你。」他又道。
「並無別求。」
阿玄淡淡道。
帳門微動,忽被祝叔彌掀開,他那一顆生滿了亂糟糟毛髮的頭顱探了進來,見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經無恙,面露喜色,對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進食了,糗糧恐難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見她目光落於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聲:「不必,我不食鹿肉,爾等也勿再動,將鹿頭鹿身悉數存放,明日由她帶去。」
祝叔彌一愣,雖覺這道命令來的沒頭沒腦,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辦,望了一眼秭女,諾諾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經熄滅,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風中忽明忽滅。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來。
那個穆公子雖然看起來無事了,但祝叔彌自然不會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過了這一夜。
他們只有兩頂氈帳,穆公子一頂,剩下的一頂,自然不會輪到讓她這個地位低下,命賤若泥的平民來過夜。
阿玄便側臥在鋪了張獸皮的地上,用獸皮將自己的身體裹住,緊緊地蜷成一團,用以抵禦慢慢浸滲入肌膚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氣。
她醒了很久,終於閉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靜悄悄的,只有輪到值夜的護衛成足在近旁來回走動時發出的輕微的窸窣腳步聲。
對面那頂氈帳里忽然起了動靜,庚敖現身在帳門口,成足看見了,急忙跑過來,庚敖似乎低聲吩咐了他什麼,他轉頭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過來。
「公子吩咐,許你入他帳內過夜。」
阿玄睜開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為公子恩賜。」
阿玄翻身背對。
庚敖聽完成足回報,瞥了眼月光下那個背對着自己蜷成了一團的身影,放下帳門,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舊感到身體很是不適,某個部位始終無法得到紓解的那種脹痛,令他根本無法睡得着覺。
但方才他讓成足傳話許秭女入帳,倒不是要拿她紓緩不適。
此女貌陋自不必說,性子也不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獻,他也絕不可能看上。
不過是在方才輾轉之間,想到這秭女對自己也算有功,一時起了惻隱,這才許她入帳過夜。
沒想到她竟不領情。
他知這秭女應是責怪自己殺了那頭白鹿。
只是,他不過是誤獵了一頭畜牲而已,莫說本就是林間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養,又能如何,殺都殺了,何至於引她如此的不滿?
庚敖感到了一絲被冒犯的不悅,但很快便釋然了。
不過一鄉鄙之女罷了,何須與她多計較。
他閉上了眼睛,極力忽略身體的不適,慢慢地調勻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曠野的遠處,仿佛隱隱地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連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聽出來,似有七八輕騎正縱隊從國都丘陽的方向往這裡而來。
田獵大軍回師之前,他已告知過帶隊的白駟將軍,自己一旦事畢,就會自行回往丘陽。
這才幾日而已,國都里出了何事,竟會有輕騎這般漏夜趕來這裡?
他的心裡掠過一絲不祥的預兆,驀地睜開眼睛,在黑暗裡翻身而起。
……
來人是從丘陽趕到的信使。
阿玄從地上站了起來,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馬背,連氈帳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馳而去。
如同一陣風,轉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荒野夜色重重,從四面八方向她壓了下來。
一陣夜風吹過,吹散她腳邊的一團篝火餘燼,她打了個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終於邁步,正要往帳子裡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馬又迅速地馳了回來。
成足回來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說。
……
阿玄後來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帶來了一個凶信。
穆國國君在去往朝覲周天子的途中,於畢地遇刺,身受重傷,提着一口氣回來後,急召王弟庚敖歸都。
……
洛邑。
昏黃的殘陽,斜照在通往王宮大朝之殿前的那條筆直的長長蹕道上。
在四合民眾仰望的遠眺目光和遐想里,這座居於王城中央的王宮是那麼的巍煥:高聳寬闊的百尺夯台、雄飛的檐宇、鏤飾鬱金的凌空巨棟,以及傳說中皋門旁那需數名侍人合圍才能抱住的高達數丈的丹楹……
燕廷的一間宮室外,寺人和女使們在低垂的帳幔角落間屏息靜候,不敢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音。
宮室里,一個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坐於一張臥榻之旁。
他已經這樣坐了許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對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從槅窗里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顯蒼白的一張面龐之上,在他筆直的高挺鼻樑側覆了一層暗影,將他身後的影子,也拉的愈發孤瘦了。
這個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兒子姬躍,臥病於榻的那個婦人是他的母親息王后,
息王后在睡夢中也眉頭緊蹙,忽然不安地動了下,仿佛做了什麼噩夢。
躍從冥想里回過神,靠過去握住她的一隻手,喚道:「母后醒來!」
靈王后宮美女眾多,但論容貌,無人可比年輕時候的息後,容可傾國,從前一度極受靈王的寵愛,如今雖年長色衰,靈王早有另寵,她又纏綿病榻許久,但面容里,依舊能看的出年輕時代的美貌痕跡。
息後掙脫了躍的手,胡亂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麼似的。
姬躍再次握住息後的手,轉頭命寺人去喚太醫。
息後終於醒來,慢慢地睜眼:「躍,我方才又夢到你的王姊了……她若還活着,如今也當有十六歲了吧……」
「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處尋訪,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躍安慰着母親。
但是息後仿佛沒有聽到,目光漸漸又迷離,自言自語般地喃喃:「我的女兒……她剛出生,頭髮便漆黑似墨,肌膚如同白雪……她身上還有一處花朵似的硃砂胎記……她是那麼的美,又那般惹人憐愛……可是你父王卻聽信司巫的話,非說是她帶來了災禍,他要殺她……我不忍心,才將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宮……」
她的神色變得激動了起來。
「躍,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還活着!我總是夢見她的樣子……」
眼淚從息後的眼眶中滾了出來。
她本已虛弱不堪,但是忽然間,身體裡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躍的手。
姬躍不斷地安慰着息後,向她保證着。
息後終於慢慢平靜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躍望着病榻上母親充滿憂愁的臉容,眉頭微鎖。
他的父王如今雖然後悔了當年所為,如今已經遣使知照諸國,命國君助王室尋訪當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還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來嗎?
第4章
變故
冬天過去,次年春又來了,阿玄再次入林,經過鹿冢前時,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個土包已經長滿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駐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翹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兒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來,告訴她一個消息。
國君來拜望僰父了。
阿玄聽了,頗為驚訝。
荊楚一帶的民眾畏懼鬼神,崇尚巫覡,國君也不例外。
僰父是個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從前曾數次遣人來此,請他入宮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絕。秭王雖不悅,但忌憚於他,並不敢勉強。
秭國不算大,但從國都來到這裡,坐馬車也要三兩日,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今日竟不辭勞苦親自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趕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廬舍距離村人的房子有些遠,位於山腳之下,阿玄趕到,見廬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幾輛馬車,其中一輛朱蓋四駟,裝飾華麗,應該就是秭王的座車,車下站着驂乘和官員,村民不敢靠近,遠遠在旁圍觀。
阿玄知秭王此刻應在舍內和僰父會面,不敢貿然進去,和村民一樣停在路邊觀望,片刻後,一個翠衣鮮冠的肥胖男子從廬舍里走了出來,他的面色陰沉,顯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馬車,車輪轔轔,捲起了一堆黃塵,很快便消失在視線里。
村民知這服飾華麗的肥胖男子便是國君,方才他一出來,便悉數跪拜於道邊不敢抬頭。等一行馬車離去了,方接二連三站了起來。
一生或許也就只有這一次的機會才得以見到國君容顏,村民有些激動,又感到好奇。但平日對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貿然進去問詢,看到阿玄回了,於是向她打聽。
阿玄自不知內情,在村民的注視之下跨入了家門,放下藥簍,來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屋裡光線昏暗,僰父閉目盤膝坐於一張蒲蓆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剛燒過的龜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