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衾燦兮 - 第5章
蓬萊客
僰父睜眼道:「秭王向我問卦,我便燒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
阿玄低頭,看着龜殼:「問何事?」
「戰。」
……
龜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圓地方之說,龜也就被認為是天命靈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燒烤龜殼,用龜裂的紋路來預知吉凶興衰。
阿玄只向僰父學醫,但時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學了點占筮皮毛。
「如何?」
僰父微笑問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來時為何面帶不快。
「我言戰凶。」
僰父說道。
……
穆國那位去年繼位的年輕的穆侯,認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謀劃有關,而楚人對穆這個近鄰之國的日漸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脅,連境之國積累多年的矛盾,終到了爆發之時,最好的解決方式,便是一場戰爭。
穆楚開戰,夾在中間的秭王原本依舊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國的地利,於是遣使說秭王同戰,允諾以三座城池、一車珠寶為謝。
珠寶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對於秭王來說卻是一份極大的誘惑,一旦獲得,秭國將國力大增,從西南諸小國中脫穎而出。
秭王心動,再三考量之後,終於還是決定將寶押在楚國身上。
穆國這個從西北的邊塞苦寒之地脫化而出的鄰國,它雖然也很可怕,如同一頭盤踞在秭國頭頂的虎狼,但在秭王看來,當世能與強大楚國相爭的,只有晉國了。
所以這一戰,他押楚人勝出,做了這個決定。
但他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身邊那些巫司占出吉卦之後,他又想到了從前只聽聞過名聲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辭勞苦地趕了過來,恭敬地請他再為自己的這次出戰卜上一卦。
僰父以龜殼卜卦,言凶。
秭王大為掃興,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義父,卦象既然兆凶,國君可會改變主意?」阿玄問。
僰父緩緩搖頭:「他心中貪利,來此不過是為求個心安罷了,又豈會因我一卦而止?」
阿玄沉默了片刻。
「義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夠預兆世事,斷人吉凶?」她終於問。
僰父一雙因了年月沉積而變得渾濁的雙目里,目光微微一動,看向她:「你說呢?」
阿玄搖頭:「玄愚鈍,實在不知。」
僰父嘆了一口氣:「阿玄,以你之慧,又豈不知天地玄妙,焉能憑一龜殼而妄斷未知之吉凶福禍?戰即是凶,凶便是戰。秭王為利所驅,如跳虎籠,我秭人從今往後,將再不復有安樂了。」說完緩緩閉目,良久不再發聲。
阿玄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這個老人。
「阿玄。」他忽然又睜開了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你的容顏還是打算這樣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復原本的容貌,義父此刻便可為你解蠱。」
三年前為了避開選美,僰父以一種神秘的蠱術封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顏。一夜之間,一層皮殼附生在了她原本的肌膚之上,宛若天生,她失了美貌,面容變得晦暗而粗糙。
阿玄摸了摸自己的面龐,指尖感覺到了來自於皮膚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還不想恢復。」
她說道。
她說的是真心之言。
太過出眾的一張皮囊,於她來說,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實早已經習慣戴着這樣的一張面具。
這張面具,給了她能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安全感。她需要這種安全感。
僰父注視着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後,我施在你身上的蠱術,於半年之內也就會隨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驚:「義父!」
僰父微微一笑:「無論上天賜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禍自有定數,你也不必過於執念。至於我的將死,你更不必悲傷。我已經活的夠久了,也該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義父……」
阿玄胸中湧出一陣酸楚,緊緊地抓住僰父那雙枯槁的手。
這一年多來,她其實也看了出來,僰父的精力,一日比一日變的衰弱了,她心中無時不刻不是暗暗擔憂。
「我走之前,有一樣東西要交還給你。」
僰父起身,取來一隻匣子,打開,裡面是半塊玉珏。
玉珏色潤,雕有對龍鳳,從中剖成了兩半,這是其中的一半。
「你當早也聽說過,你是隨水漂到此處,被隗龍之母從水邊抱到我面前的。義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將你拋棄,只在你的隨身之物中見到了這半枚玉珏,應當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邊的。你收起來吧。」
僰父微笑着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僰父,眼中漸漸有淚光閃爍。
「義父……」
她聲音哽咽,才喚一聲,便喉頭堵塞,再也說不出話了。
「當日你被抱到義父面前時,已是奄奄一息,本以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遠超義父所想,最後還是活轉了過來。」
「玄,記住,上天既垂憐於你,歷大難而不死,則必有後用。」
僰父說完,閉目如同養神,不再開口說話。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天將亮時,僰父去世。
……
僰父雖叫她不必為他的離世而難過,但他的去世,對於阿玄來說,卻是失去了長者和親人。
至於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麼人,阿玄知道,她這一輩子,應該也是不會想去探尋,更不會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們身邊的念頭。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還沒恢復過來的時候,便如僰父曾預言的那樣,秭人遭到了一場滅頂災難。
秭王終究還是沒能抵住來自楚王開出的誘惑,加入了楚國的陣營,讓出通道迎楚軍入境,和穆國戰於南鄭。但是沒有想到,他們錯誤地估計了穆國的作戰能力。
是役楚軍大敗,被迫後退,在穆國軍隊的追擊之下,一個月內接連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國國都丹陽,楚王一面抵禦,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趕往洛邑向周王請求援助,請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詔,命穆侯結束戰事,穆侯卻繼續又攻下了兩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離楚國都城丹陽不過數百里的南陵,方作罷,隨後才向周王稟告,稱此戰是為王兄復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陽也將不保,好在國境遼闊,被迫遷都郢,這一場穆楚之戰,才終於算是告一段落。
楚國可以用遷都的方法來避開穆人的鋒芒,但秭王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不過數天,整個秭地便被穆國軍隊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殺。西南存在了數百年的秭國,就此滅亡,併入穆國。
不幸中的萬幸,穆國軍隊占下秭國後,除了殺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員,並未屠民。但是,穆侯一聲令下,發遷將近兩萬的秭民北上,遷居到人煙稀少的狄道,戍邊屯田。
阿玄,就是這兩萬北遷之人中的一個。
第5章
玉珏
阿玄夾在不見頭尾的蜿蜒隊伍里,跋涉在這條去往隴西的路上,已經走了一個月了。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一支大約五千人的穆人軍隊。
軍隊也是去往隴西的,以替換那裡的原有守軍,所以他們這些俘隸,必須要跟上行軍的步伐。
戰爭中獲得的俘隸,是這個世界裡最為卑賤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糧缺乏,往往會被原地屠殺。這一支遷徙的俘隸,白天被迫隨了軍隊步調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發到維持不被餓死的最低限度的糲糧,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過夜。大強度的體力消耗,加上天氣漸漸變得炎熱,不斷開始有人倒斃在路上,屍體就被棄在荒野,淪為野獸的腹中之食。
她腳上的破鞋,是前幾天從一個正好死在她邊上的人的腳上扒下來的,並不合,每走一步路,就會蹭着磨出來的水泡,絲絲鑽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腳走路的人,腳上還有雙鞋能穿着,已經算是幸運了。
何況,疼久了,也就變成麻木。
趁着軍隊停下歇腳的短暫功夫,阿玄手心裡握着原本貼身藏的那件東西,朝着路邊的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去。
她已經觀察了幾天,這個穆人軍隊裡的低級軍官還算厚道,從沒見他揮鞭抽撻過走不動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輛裝載輜重的車乘近旁,邊上也沒有旁人,是個很好的機會。
阿玄走了過去,向他懇求道:「我阿母年邁體弱,又病倒了,實在走不動路,懇請施恩。」
這軍官是個什長,鄭姓,手下管十名軍士和一輛輜車,一聽就搖頭:「我如何能幫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這功夫歇歇腳,還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輜車:「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車,她實在走不動路了。」
她攤開手心,露出那面還帶着她體溫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裡,發出瑩潤的光。
那個什長的雙眼定住了,久久無法挪開。
珏雖只有一半,但依舊是少見的美物,價值不菲。
軍中治軍頗嚴,他實是不敢私收。只是對着這樣的美玉,又難以拒絕,遲疑了片刻,轉頭望了眼四周,見無人留意,終是抵不住誘惑,迅速接了揣入懷裡,壓低聲道:「等天黑,將你阿母搬上車,我用糧草遮擋她。」
他掃了眼阿玄腳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動,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謝。
……
那鄭姓什長果然守信。當晚夜幕降臨,隊伍停下過夜,他將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車上。
軍中這種載運輜重的雙輪車,車身寬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間,四面以糧草遮擋,頭頂覆蓋草蓆,雖然空間狹窄,連轉個身都困難,但比起靠着雙腿行走,這樣的待遇,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腳板爛的厲害,過了幾天,阿玄又央求那鄭姓什長從軍醫處取了些藥膏。
這日入夜營宿,隗嫫流淚道:「阿玄,我兒不在,我若不是有你,這一條命,早就已經沒了,叫我如何報答才好。」
……
穆楚之戰爆發時,隗龍和村中青壯悉數被征入軍伍,隨後就沒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這一路,阿玄一直攙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紀,又記掛兒子,上路後不久便病倒,起先還能勉強跟得上隊列,前些天,腳掌又潰爛浮腫,越走越慢。
原本她們行在了隊列的中間,如今已經漸漸掉到了隊尾。